宋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皇帝驾崩,他的弟弟、神宗第十一子赵佶登基。
宋朝发展到这时,赵佶是八世祖了,皇子们每天声色犬马、烟花柳巷。限于宋朝祖规,皇室男丁的“职业”只能是吃喝玩乐。然而,他却不同,同样是玩,却玩出了品位。
赵佶喜欢的是笔研、丹青、琴瑟、图史、射御。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赵佶除了射箭、驾车两项之外,几乎无所不精。他的住处摆满了珍品图书,每天高人雅士不断,谈经论玄,调弦鼓瑟,兴至时挥毫泼墨,无论是作画还是写字,都在弱冠之年达到了极高境界。
赵佶身材修长,面目俊秀,谈吐风雅,行如春风。宗室里的知名雅士赵令穰、驸马都尉王诜,能和文坛泰斗苏东坡拉上关系的人,为他在外界宣传;皇宫内部向太后、朱太妃两派系都对他很喜爱,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左右逢源、无往不利的人。
做到这一步,哲宗不死,他繁华一生,高出同侪;哲宗死了,众多皇子中他鹤立鸡群,哪怕是外界公选,都跑不了他的皇位。
赵佶登基,首先赦免苏轼、范纯仁,让他们从贬谪地北返。
这两个人是特殊的存在,他们活着时,就已经是宋朝人心里超越政党之上的传奇人物。苏轼的文章,在当时独执天下之牛耳,是无可争议的文坛泰斗。中国人是敬重学者的,管他是新党还是旧党,凡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范纯仁要更胜一筹,作为一代名臣范仲淹的儿子,他没有父亲的军事、文学才能,但继承了范仲淹最闪亮的光环——道德。
范氏的道德不是空洞的口号,更不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说教。这种形象超级高大实用,在超级可怕的宗教式教条中,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越是在混乱、肮脏,充斥着别有用心、赶尽杀绝等负面欲望的官场里,它越发显出自己的可贵。
自古道德胜于文章,这两个人的遭遇,就先从范纯仁说起吧!
范纯仁倒霉纯粹是自找的,当初章惇把他贬出朝廷,是因为要追究放弃西北四寨的责任,他和司马光搅在一起,是这件事的主谋。
这是范纯仁的一生仅有的污点,尽管如此,宋廷还是对他很例外,别的人如刘挚、吕大防、梁焘、刘安世等早就贬过了长江,而范纯仁的贬地是在陈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淮阳。
和开封城近在咫尺,可以说仍然生活在经济文化中心地带。
这样的待遇,范纯仁心知肚明,可以说是朝廷对他的爱护,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政治旋涡之外,等着哪天风平浪静了,他会有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他姓范,这个姓氏从北宋开始,直到明朝末年,都笼罩着一层圣洁、温暖、博爱的光环,历史证明,这不只是开创者范仲淹一生的努力,更有范纯仁的沉淀。
这点主要就表现在这次的自找麻烦上。
在陈州,范纯仁听到一个消息,宋哲宗在郊祀大典上公开宣布,绍圣年间贬谪的大臣,如吕大防等人终生永不录用。
这个消息是空前可怕的,简直开了宋朝的先河。在这之前,哪怕旧党在元祐年间贬章惇、贬蔡確,贬所有新党的中高层干部,也从来没说对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哪怕蔡確死在了南方,也是因为他个人身体有恙,朝廷从来就没有说过这种狠话。
现在矛盾升级了,可以预见以后的政治环境会变得更恶劣。这让大臣们怎么生存?生存都谈不上,又怎样工作,最后置国家于何地呢?
这样浅显的问题谁都能看出来,可谁都不敢说什么。因为章惇的用意很明显,他要的是一劳永逸。在他看来,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旧党人全弄死,死得干干净净的,以后自然就不会再有矛盾了!
这种情况下,谁敢顶风作案,反对“扒皮·章”呢?
冠盖满京华,斯人敢独言。没人敢说,但范纯仁敢。他是一把平衡尺,在元祐时他阻止远贬蔡確,现在他反对永废吕大防。范纯仁写了份奏章。
他恳请哲宗为吕大防等人留一线生机,为官场留一线回旋的余地。
留一线余地……章惇很无语,本来不想动你,你竟然主动申请找抽。
于是,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最终将范纯仁贬到随州,全家一起去,即日启程。随州,在现在湖北随州市,他终于来到长江边,和吕大防他们“扎堆”了。
范纯仁在之后三四年的时光里平静地品尝着自酿的苦果,一路南贬,陈州并不是终点站,在那之后还有永州,一路上不仅要乘车,更要坐船。
某天,范家坐船来到今天湖南长沙橘子洲附近,突然间风浪大作,眼看船就要翻了,好不容易到了浅水处,全家湿淋淋地上了岸。范纯仁背着妻子,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周围是一片骂声,妻子儿女们异口同声地痛骂章惇,其中以范夫人骂得最经典、最有分量,八个字——“枉陷正人,使我至此”。
范纯仁一笑:“船破,也是章惇的错吗?”
谁看谁迷糊,范纯仁在搞什么?这当然是章惇的错,没有这件事,范家老小怎么会跑到长江里玩漂流?简直是逻辑错误。然而,范纯仁为什么不生气呢?就算不想报复,也没有必要替敌人解释吧?
哟,这样想就错了,没有理解范纯仁的心理。
像他妻子所说的“枉陷正人”,抛开章惇的目的,退一万步说,就是陷害了正经人,又能怎样?正人就不是人吗,就不是公务员吗,就有豁免权吗?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在宋朝的士大夫阶层心里,正人君子是有特权的,只要自己是正人,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往死里打压对手。至于自己,永远是安枕无忧,容不得别人碰一根手指头。这多么可笑,君子之风在于包容,什么时候变成杀人利器了?
在范纯仁的心里,保持君子之风、正义理念,只是自己个人的操守问题,并不是自己的免罪金牌。无论是进还是退,他为的都只是自己的心安。
如此而已。
在永州的几年里,是范纯仁绽放心灵光芒的日子,世人见过太多走在阳光下的圣人,这时的他像是一朵黑暗中的莲花,尽管没人看见,但仍然高洁清华。
做到这一点很难,首先是要耐得住寂寞。而寂寞,原本是永远不应当出现在他的身边。
在宋朝,贬谪不意味着绝望,尤其是范纯仁这种顶级高官加顶级名士的人。这类人走到哪里都是社会中心,比如刘挚、刘安世、梁焘、苏轼,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民间,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范纯仁主动放弃了这些。为了安静,他没有住官署,没有买房,而是住进了寺庙,每天晨钟暮鼓安分守时,过着修行人的生活。
在这种生活里,也免不了争吵和矛盾。某一次范家的小孩子在庙里玩,犯了点儿小错。他们都是诗书传家的子弟,从小伶牙俐齿,知识面很广,限于年龄,还不知道收敛,因为随便说了几个笑话,把和尚惹火了。
和尚们大怒,把这些落难的高干衙内一通臭骂,捎带着也没有放过范纯仁,言语间非常冒犯。
范家人火了,抛开范纯仁的地位不提,他至少是范家此时的尊长,当着人家的子弟骂人家长辈,这在什么时代都是巨大的挑衅!
冲突不可避免,和尚眼看着要倒霉,范纯仁就算再衰,也轮不到让和尚欺负。什么追回度牒了,没收庙产了,都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孩子们来告状时,范纯仁非常平静,一脸的从容。第二天和尚们来道歉时,范纯仁反过来安慰他们别在意。
他要的是平静,每天关上院门,像在北方一样生活,吃面片儿,读诗书,回忆一生所为,路途远了些,难道人就不是从前的人了吗?
平静不是消极,在流放的日子里,范纯仁用另一种方式激励自己和族人。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日,范家都要在正堂上陈列四朝(仁、神、英、哲)期间皇帝的手迹和赏赐之物,范纯仁率领子孙更衣参拜,拜后收好,之后家中长幼互拜,喝茶后散开。
他要让家人知道,无论顺逆,他都是宋朝的忠臣,永远不会因为政治上的遭遇而逆反了心灵,违背范家的族风。
赵佶登基后,他盼到了久违的诏书。
诏书是以向太后的口吻颁布的,给范纯仁光禄卿的官职,工作单位定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居住地在邓州。邓州是今天的河南邓州市,这也就是说,时隔四五年,范纯仁终于结束了南迁贬谪,回到了故乡北方。
只是这时他的身体糟糕透了,年过七十,衰败不堪,连眼睛都失明了。他捧着诏书,看不见上面的字,激动得泣不成声,说:“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
皇帝终于起用我了,哪怕我死了,也有责任没有尽到。
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他已经无法做任何事情了,连入朝谢恩都做不到。对此,赵佶表现得更加感人,他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茶、药、专门治眼疾的御医,祝范纯仁身体早日康复,并说,范纯仁,得见一面足矣。
当世之大名士,久负天下盛望,只要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这句话出自皇帝之口,足以让任何人荣耀终生。范纯仁就在这种荣耀里北返,边行边治,不幸的是在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初二,于睡梦中去世。
纵观范纯仁的一生,他不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也不懂军事,甚至还办过一些错事。但是,这些都不妨碍他成为宋朝首屈一指的道德丰碑。
他的心灵不复杂,更不故作高深。一切的行为,都出自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我一生所学,不外乎两个字:“忠”“恕”。
这两个字很简单,但谁能做到呢?忠,不只是忠于国家,更是忠于良知。前者,在封建社会里,国家即君主,忠君通常能得到好处,还不太难做。比如宋英宗时期,忠于英宗的人哪个忠于良知了?一个个飞黄腾达,福禄终生。
忠于良知,就太危险了。谁会像范纯仁这样,在元祐时阻挡旧党,在元符时阻挡哲宗,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公平”二字,外加连皇帝、首相都漠视的政治大局。
这样的人,会很难、很惨,但同时,他也会赢得民众的敬意和历史的肯定。宋代的范纯仁以及其他时代的范纯仁们,他们的路,可以归为四个字——“道德苦旅”。
用他们自己的苦,保持住一个民族的良知。这在当时来看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蓦然回首,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打击报复、赶尽杀绝的时代里,看不到半点儿温暖光明的人性之光,我们还会为自己的民族感到自豪吗?
如果说范纯仁的贬谪之路是道德苦旅,那么苏轼之路就是文化苦旅了。他在绍圣元年时被贬谪,创造了两个纪录:
最早被贬的,贬得最远的。
一路从定州被贬到英州,从英州被贬到惠州,到惠州后以为安全了,都到海边了。结果他的老朋友章惇想了想,东坡兄,你字子瞻,何不到儋州一行呢?
儋州是今天的海南岛,这苏轼是读过万卷书要行万里路了,他得漂洋过海。过海也就算了,他刚刚登上海南岛,命令又来了。
令苏轼到昌化军去报到。
昌化,是黎族的聚居地,地处海南一隅,是天涯海角的犄角旮旯,最偏僻的地方。这么说吧,幸亏开国的时候赵匡胤、潘美一时发懒,没想着收服越南,不然苏轼非得出国不可。
面对这样的迫害,全天下的人都替苏轼抱不平。太欺负人了,苏轼只是一个超级笔杆子,最多只是痛快痛快嘴,骂骂人而已,至于这样把人往死里整吗?
简直是变着法的,开着玩笑去整人!
换谁都受不了,何况是苏轼。大家都觉得像苏轼这样心高气傲,不向任何人,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大佬低头的大才子,不累死也得气死。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苏轼一路上谈笑风生悠闲自在,像游山玩水一样走了过去。这和范纯仁太不一样了,范纯仁闭门时,静静地等待着命运转机的到来。就算有人来求见,他也一律拒绝。究其原因,他是在求静,这种静不只对他自己有益,更加对朝廷政治有益。
他绝不会像司马光、文彦博等人那样,在西京洛阳利用自己的名望,拉帮结伙,非议朝政,弄得王安石、宋神宗在改革中时刻如芒在背。
他在静静地度过岁月,哪怕不赞同新党的政策方针,可是仍然要维护政权的正常运行。
苏轼可不像他那样,他来者不拒,凡是探望他的人,他都杯茶谈笑,相与欢娱,甚至刚到某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时候,他也能很主动,找人聊天。
更别说随时写信,和四面八方无数的朋友互动了。有证据证明,现代网络里聊天时常用“呵呵”等常用词,就是苏轼发明的。
在他的信里、便条里,使用率相当高。
结果就是,他越是被远贬,结交的朋友越多,三六九等各行各业,什么样的人都有。于是越走声势越大,越走传说越多。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远贬之路,他的名望绝不会达到现在的程度。
远贬前,他的名望是有深度的,官场、文坛的确以他为首;可是远贬之后,广度增加了,他一路之上的洒脱、平易、多才、仁爱,让世人传颂他是“坡仙”。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待长达七年、远贬海南的悲惨遭遇。以儋州为论,在他之前也有位名臣被贬到这里,那人比苏轼的官职大很多,是唐朝李党的党魁李德裕,这也是位非凡的人杰,被牛党倾轧贬到当时称为崖州的海南岛。
李德裕死在了那里,他无法忍受恶劣的环境,更无法忍受政敌的欺侮。
这样的事在苏轼的身上没有发生,并不是说他没有李德裕那么高傲,而是心灵深处的核心地带太不一样了。李德裕、范纯仁都出身于顶级官宦世家,他们的祖辈不是名臣就是重臣,从出生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注定背负了一种责任。
既为国家,更为家族。有这两点,再身处政党旋涡之中,谁能轻松洒脱呢?
苏轼不同,他是第一代以才华起家的名臣,从小在蜀川山水中长大,他的心灵本就不属于传统的官场。最开始时,他短暂地迷茫过,那时他初入官场,自命士大夫一族,把底层百姓的死活看得一钱不值,公开声称下层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士大夫的生活快乐。
真烦人,典型的暴发户嘴脸。
到他自己倒霉,在乌台诗案后被贬到黄州,在城东的那块坡地耕种之后,他的心灵返本了,蜀山灵秀激越,华夏五千年里,最潇洒不羁、才华横溢的两大文豪——李白、苏轼都出生在那里,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路,更有相同的地方。
李白忍不了唐朝的官场,自绝于江湖。苏轼的七年贬谪之路上的种种散漫行为,更是对宋朝官场的放弃。他每到一处,都要建屋造房,这就是他与范纯仁的最大区别。
本是自然之子,怎能再重蹈泥潭?
想回归自然……一入官门深似海,谁人敢称伟丈夫?官场是个可怕的生活圈子,谁进来了都得身不由己,你苏轼凭什么特别?
他想盖房定居,好多次了,可都被搅黄,在英州时,他拿出了当时的全部资产,买地盖房,一通大折腾。结果房子盖好了,命令也来了——命犯官苏轼到惠州居住。
到惠州苏轼学乖了,先到官方报到,申请官署。按理说他虽然犯罪,但也是官身,有自己相应的待遇,可是他啥也没有,因为官场庞大的信息网络,已经把他的升官指数分析得一清二楚,别说回京升官了,他想死在北方都希望渺茫。
于是乎,这一路上,沿途的各级官员变着法地给苏轼捣蛋,让他行无车、居无所、病无药,目的超简单,就是通过折磨他,向章惇示好。
这样的事追着他,直到惠州还在发生。这些官要向高层时刻汇报苏轼的情况,以保证各种“关怀”及时降临到苏轼身上。
最先是房子,没有官署,苏轼想租房,结果偌大的惠州城,居然没有房源。这个牛吧?让你有钱都租不到房,没办法,苏轼搬进了庙里。佛教与苏轼有很大的缘分,他一生中有很多和尚朋友,靠着佛教弟子间庞大的关系网,他走到哪儿都至少有个小庙能落脚。不料这次落脚让苏轼彻底翻倒。
和尚们对他很好,怕影响他休息,每天敲钟都尽量小声点儿。苏轼很感激,写了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他的诗风行千里,很快就传进了京城,章惇看到了,一时暴怒没忍住,让你小子舒服,你过海到儋州待着去吧,看你还能不能再快活!
命令到达时,苏轼在惠州白鹤峰的房子已经盖成了,长子苏迈当上了韶州仁化县的县令,带着三个儿媳、很多孙子来看他,刚刚享受到天伦之乐,突然又被打入地狱。
历史上基本无人能从海南岛流放后还活着回来!
苏轼过海时的心情是悲凉的,不仅仅是生死的问题,更是尊严的问题。中国不像西方,在西方漂洋过海探险是荣耀,是强大的男人才敢玩的游戏,如果能在这过程中杀人放火,带回来满船的金银珠宝、美女奴隶,那么就更完美了。
而在中国,父母在不远游,亲族在不过洋,因为每年是要祭祖的,一旦死在外面,难免要做个不孝之人。
苏轼,居然要犯罪过海,自古杀心惨于杀身,苏轼有何大罪?不过是些意气之争,居然被逼迫到这步田地。绍圣四年四月十九日,苏轼过海,开始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昌化之行。
这三年是苏轼人生最困苦的一段,也是他生命光芒绽放得最饱满、最充实的一刻。海南的生活是极其严酷的,苏轼终于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可是生存的艰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仅仅是一场秋雨之后,他居然在床帐里发现了足有一升的白蚁!
平时的生活更不用说,日常的米、面、酒、糖等都要靠惠州从海上运来。这样一来价格昂贵,苏轼买不起;二来供应量太小,一旦海上起风下雨,就只能挨饿。这时,苏轼已年过花甲,严重的水土不服和营养不良毁了他的健康,他和小儿子苏过形销骨立,瘦得脱了形。
挨饿中,无可奈何,苏轼苦中作乐,想起了一个传说,不禁哈哈大笑。那是晋武帝时期,全中国的人都在挨饿,某人头晕眼花摔进了一个大地洞,更没饭吃了。可是他看到洞里有乌龟和蛇,每当阳光灿烂时就伸头到洞外,像是吞咽阳光。
这人有样学样,居然身体强健,比吃了米面还要好。想到这儿,苏轼向小儿子一笑,过儿,我们也这样吃点阳光吧!
这就是坡仙的精神内核,面对困境,甚至是必死困境,不咒骂、不消沉、不悔恨,就像一个英雄曾经说过的——“死亡向所有人微笑,人所能做的就是向死亡还以微笑”。
在酷吏面前低头的是懦夫,回报以怒吼的是战士,但仍然是落在了下乘,因为受到了对方的影响。像苏轼这样,仍然保持微笑,保持住心灵深处活泼灵动的光芒,不让它灰暗,不让它暴戾,这是一种别样的骄傲——让美丽的永远美丽,天上的雨水绝不会因为落到地上的泥潭里,就失去它本来的洁净!
不断的折磨,让苏轼的光芒更加明亮,他被贬得越远,离民众的心就越近。在他南迁的路上,有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是历朝历代前所未见的高清传说。
他被贬到广东惠州时,苏州定慧寺的长老守钦派弟子卓契顺步行数千里来探望他;多年的老友,隐士吴子野不顾年老,舟车劳顿,赶来陪他住了几个月;被贬儋州之后,吴子野、73岁高龄的眉山老乡巢谷和杨济甫渡海来访,陪他度过了最初几个月的艰难时光。
潮州人王介石,一路追随,像仆人一样帮助苏家,连盖房子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更有很多各地的学子,向他请教学问,其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为著名。
海南岛太偏僻了,识字的人很少,怎么能奢谈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国近140年,仍然没出过一个进士。这实在是没办法,学问是讲究传承的,就算是不世出的大天才苏轼,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给他启蒙。
姜公弼自学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时,上天赐福,把苏轼贬到了他的家乡。苏轼耐心地指点他,临别时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一首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写完这两句之后,突然收笔不写。姜公弼不解,苏轼说:“候汝登科,当为汝足。”
多年之后,姜公弼终于金榜题名,可惜那时东坡已经离世了。他不远千里,到许州找到衰老的苏辙,苏辙在扇子上为兄长补足全诗: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
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锦衣他日千人看,使信东坡眼目长。
这首诗见证了海南岛第一位进士的成功之路,由苏氏兄弟合力完成,如果真实存在,那就是中国文献界里不可多得的珍宝。
以上的事很阳光,让人很佩服、很激昂,似乎这就是苏轼的精神内核了。事实果真是这样吗?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苏轼就只是一个精神胜利法大师,在逆来顺受里让自己不哭出来罢了。
何来伟大呢?
苏轼从来没有放弃希望,他一直怀念着北方。在昌化三年之后,某一天苏轼若有所感,对苏过说:“吾誓不做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原气象。”
为此,他洗砚焚香,向天祷告,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八篇赋,如果一字不错,即有北还之望。那一天,64岁的苏轼凝神专注,挥毫泼墨,八篇名赋一一写就,居然一字不错。
苏轼大喜,吾归无疑矣。
归去来兮,哪怕再晚,也要等到那一天。顺便说一句,这件事是真的。这八篇赋后来被一个妙人收藏了,这人是宋朝有史以来把太监这个特殊职业做得最成功的人,这样一个人,竟然对外宣称自己是苏轼的私生子,而且是遗腹类的……
苏轼在宋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归,结束了长达七年的文化苦旅。前方等着他的,终于是一片坦途,一片久违的阳光了。
可惜,上天只留给了他短短一个月的时光来回味这一切。苏轼一路向北,沿途游故地会旧友,把一生中所有的恩怨因缘都一一了断,甚至和章惇都通过信,表示并不太介意和子厚一生的交集。
他死在七月十八日的夜晚。
对于苏轼,我们忘了他的官场经历吧,要留意的是他的诗词歌赋,他是中国自残唐五代以来的第一大天才,北宋之后,中华文人如恒河沙数,不可胜计,但没有一人可以超越他。
一生的磨难,仿佛是上苍赐予他的灵感。没有那些感触,怎能转化成那些文章佳句?他的每一点心灵波动,都是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精神瑰宝。
苏轼之才,竟然跨越了苦难,身在苦难痛楚中,居然越发明艳雍容。这一点,在中华文明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哪怕是一直以来,人们认为天分、成就高于苏轼的李白、杜甫也相形见绌。
李白飘逸雄浑,神化难明,天赋绝顶,可是山野气太浓,高兴时放浪形骸,失意时长歌当哭,波动太大,完全被外界影响;杜甫虽然忧国忧民,一片赤诚之心,可惜忧过了头,文章里难免有潦倒灰暗之气。
只有苏轼,不管际遇怎样,心中都有一株盛开的兰花。心有茂兰一株,不为世事羁绊。这种从容的美丽,哪怕有再多的折磨,仍然宁静地绽放。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正是宋朝命运、宋朝文化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