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政和三年（1113年）的十一月，某天按惯例赵佶要盛装出行，去圜丘祭天。
当天仪卫盛大，臣子俱全，赵佶乘玉辂出南薰门，奔圜丘。刚刚出城，赵佶忽然遥指前方，问身边一个年轻人。
蔡爱卿，你看玉律园之东若有楼台重重，是何处也？
蔡，是著名的小蔡。蔡京的长子蔡攸。
小蔡心领神会，回答说，臣看见了，云间的确有楼台隐隐数重，仔细再看，它们都离地有数十丈高。
是吗？爱卿你视力很好，还看到了什么，有人物吗？
有，有道教的童子举着幡幢节盖，保持队形在云间行走出没，臣能看见他们的眉目神情，历历如在眼前。
四周大臣侍卫们听了，齐声高呼万岁，神仙真的下凡了，只是我们太蠢，只有皇帝和蔡攸有仙缘，所以才看见。
于是，赵佶在这里修建了道观，取名“迎真”，并作《天真降灵示现记》。从这时起，宋朝再一次刮起了全国性的道教复兴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道教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成为中国正朔朝代里唯一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赵佶就是那个合一体。
首先他是皇帝，可他宣称除了神宗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爹。该爹是玉皇大帝，简称上帝。他是上帝的元子，即长子。在天上的官儿叫神霄帝君，因为爱中原这片土地，在天上往下看时，发现茫茫大地上全是光头，心里实在有气，才主动要求降生下来，拯救黎民百姓。
在他的嘴里，佛教叫“金狄之教”。金，五行中西方属金，这是方向感，指向了天竺古印度；狄，夷狄外族，带有鄙视性，源于华夏之族的优越感。
堂堂中华贵嗣，怎能剃光了头，向异族的神灵膜拜？简直是数典忘祖！和尚们倒了大霉。先是名字改了，和尚叫德士，佛叫金仙，菩萨叫仙人，罗汉叫无漏，金刚叫力士，僧伽叫修善。
接着住的地方没了，寺庙征用修成道观。
衣服换了，赵佶说过，他在天上时就看着地上密麻麻的光头来气，连带着袈裟、法冠、锡杖等东西也不顺眼。这些都要改。
改成半道士模样。
头上要戴星冠，但不许有日月星辰图案，只是一顶乌沉沉的帽子。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用根带子勒在脖子上。可帽子下边就没法处理了。正牌的星冠下边是纶巾，配着道士们飘逸的长发，显得潇洒漂亮。可和尚是光头啊，这怎么搞？
和尚们有办法，他们戴上了假发。把假发梳成发髻别上簪子，离远了看非常和谐，没一点儿破绽。
道士们发达了。他们有了身份，从低到高分二十六阶，品级和朝中士大夫官阶相等。有阶即有权，他们见到官员时，可以不必施礼，不必俯首。这就不只是分庭抗礼，简直是出乎其上了。
有权即有钱。道士们在全国各地大修神霄宫，宫观使不再由官员兼职，都由教中兄弟们担任，于是宫观职的丰厚工资都成了自留田。
最后是一项终极特权。无论谁犯了什么罪，除了反宋反赵反人类，只要加入道教，立即恢复名誉，重新做人。
这么有诚意，各路“神仙”纷至沓来，最著名的叫林灵素。
林灵素，初名灵噩，字通叟。江南温州人。出身很平民，是贫困的生活迫使他走上了修行的道路，只是未来最牛的道士，起步时居然是一个和尚。
他拜了一位和尚为师，学佛法。佛家也是正规的修行科目，可是他运气太坏，遇上了一位暴力师父。对他成天连打带骂，一气之下，他决定转学。
青年时期的林灵素离开家乡，远赴蜀川，跟一位有名的道人赵升学习，但仍然为生存发愁。有一次喝酒之后没钱付账，尴尬难堪中他实在是鄙视自己，于是举起手来狠抽自己耳光。
耳光抽过，围观的人全傻了。传说，他一直挨耳光的左脸血肉皮肤全都不见了，成了半副枯骨，而右边脸和正常人一样！
如此灵异，他很快被保送进京城，面见皇帝。
见面时赵佶神情恍惚，不知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爱卿你当过官吗，曾经见过朕吗？”皇帝主动拉关系，傻子也会接住吧？
林灵素一笑：“是的，陛下。臣当年侍奉玉帝，曾经见过陛下。”他接住了，不过一下子拉到了天上。两人是在天上认识的！
赵佶更加恍惚，真的进入状态了，接着又问：“我记得当年你骑一头青牛，现在牛呢？”
林灵素毫不迟疑：“牛寄养在外国，过两天就会送过来。”
一问一答，和谐顺畅，让人想起不久前赵佶和蔡攸在南薰门外见到的仙人楼台。可那是赵佶、蔡攸两人十多年交往才攒下来的默契，林灵素是才入朝，两人刚见面好吧。
为什么这么合拍？！
更邪门的是，没过几天，高丽国真的进贡了一头青牛……还有什么好说的，青牛赐给了林灵素，从这时起，他每天可以堂而皇之地骑着青牛上朝入宫。
只此一幕，看到的人心里都发了抖。青牛，道教里骑青牛的人是谁？众所周知，乃是道教的无上祖师李耳、老聃，也就是太上老君！
每天林灵素骑着青牛进宫，一路上王孙贵族、大臣元老通通都是浮云，都得给他让路。当然，某些时刻他也会遇到重量级的“路障”，比如皇太子。
看见未来的皇帝，青牛立即兴奋了，它不仅不让路，反而加速冲了过去。很明显，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
要么让俺先走，要么撞俺。可它是牛哎，让堂堂的皇太子去撞牛？别开玩笑了，宋朝的宗室连同皇帝一起算，从赵光义之后就没有亲手杀过人，更没传出让牛撞驴踢之类的事。
当此时，未来的钦宗陛下脑海里浮出了伟大的曾祖父仁宗陛下的圣德事迹。当年仁宗晚上在宫里散步，忽然发现前边躺着一个人，此人鼾声大作，隔着好远还闻得到一身的酒气。
这还了得！
内侍报告，这是学士石曼青（前面提过的酒圣，大家还记得吗）。仁宗点了点头，小心地绕过了他，告诫内侍不要惊扰。
这是何等的雅量，何等的仁爱。于是乎，每一代宋朝皇帝都以此为楷模。于是乎，在赵佶的时代里，皇太子被迫给一头青牛让道……在国民注视下，一个道士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晃了过去！
荒唐怪诞，纲常大乱，这还只是开始。林灵素进宫，万众瞩目，连皇帝赵佶的目光都随着他转动，于是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林灵素突然翻身下牛，向路边转身，跪倒磕头。赵佶大惊，满宫大惊，林神仙怎么了？然后才注意到林灵素磕头的对象。
那是一块名满天下的石碑，上面刻满了人名，每个人都曾经名震天下，可现在会聚在这块石碑上，成为宋朝官方钦定的耻辱柱。
元祐党人碑。
这上面都是奸邪，林灵素身为国家级正品神仙，怎么能和政府唱反调呢？难道不知道反政府的就是恶吗？赵佶很罕见地拉下了脸，问林爱卿，你发什么疯？
林灵素认真地磕了好多的头，之后才转回身站起来。陛下，这上面的人名大多数是天上的星宿，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前都在天上见过。现在他们聚在一起，我怎能不表示敬意呢？
赵佶惊呆了，他瞬间想起了两件事：第一，前些天，天上划过流星，他被迫检讨工作；第二，因为他更改职称，叫道君皇帝，所以全国道士扎堆给他来了一次祝福。
这次设醮祈福超级正规，可是赵佶莅临时猛然发现有人在偷着睡觉。于是大怒，用力摇，却发现该道士就是不醒。
好不容易醒了之后，这个道士说，之所以睡着了，是因为灵魂上了天，正给玉帝站岗值班。
值班……就值了这么久？！
呃，那是因为正赶上星宿中的大啰唆奎宿向玉帝汇报工作，他说起来没完没了，于是，俺只好站得没完没了。
奎宿……赵佶眼睛发亮，爱卿，你看见奎宿了？他长啥样？
道士古怪地一笑，奎宿嘛，您见过的，他是本朝端明殿大学士苏东坡。赵佶大惊，奎宿，奎木狼……黄袍怪！
苏东坡居然有这样大的来头，联想到这些，再有这时林灵素的证明，赵佶简直欲哭无泪。他是要当神仙的，居然没升到天上，先结下仇人。这还搞什么，立即下令砸碎元祐党人碑，不仅宫前这块要砸，普天下州郡县衙门前的党人碑都砸碎。
从这时起，被迫害到祖孙三代的元祐党人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历代的史学家们谈到这里，总是会说，这是人心的向背。就连出家人都知道谁好谁坏，在替苏轼他们鸣不平。进而更加谴责新党，谴责蔡京、赵佶。这没有错，但是他们忽略了更大的问题。
赵佶时代，道士们的权势、影响力大到了无法估计的地步，他们敢于和皇太子争道，敢于干涉国家大政，连政府的意识形态都能够硬生生地扭转过来！
到这地步，试问当时之宇宙，是谁家之天下？
可是赵佶仍然没有愤怒，没有感到危险，他对道士们的好感，对林灵素的认可再次升级。不久之后，通过自己让林灵素走到了民众面前，让他有可能成为宋朝的精神导师。
在宋朝，不管前面有多少灵异人士，不管赵佶怎样信仰他们、善待他们，他都没有给他们一个面对公众的机会。
只有林灵素，徽宗以皇帝之尊，为他开了一次讲经大会。那一天是真正的万人大会，甚至是10万人大会。据统计，光是林灵素自己在京的弟子，就有两万余人。他们平日里锦衣玉食，位高凡尘，这时全体出动，为师父造声势。
但最大的声势来自赵佶。皇帝下令，有职位的道士都要去。他们都有巨额的俸禄，每一座道观的观田都是百顷、千顷，请想象他们的富有。
这些人负责为大会提供纪念品、斋饭。至于数量，是无限制的。全开封城的民众，只要带来一块青布幅巾作听经标记，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乞丐游民，都可以进去。
进去，可以得到一顿丰盛的斋饭和300文铜钱。除此之外，还可以破天荒地与皇帝、宗室、大臣等高高在上的显贵们近距离接触。
赵佶在会场搭起了御帐，和大家一起听林神仙讲课。
如此隆重，与会的人大多充满了渴望，都在想，林神仙会讲些什么呢？会不会组织一个佛会，讲几天经，就有七八个人宣称开悟，超脱凡尘了呢？
答案是没有。
出现的，只是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据记载，当时林灵素在台上开讲，讲一段释一段，下面有谁听不懂或者有不同的见解，可以随时和林大师互动。
林灵素即时回答。
场面怎样？看原文记录：“……灵素据高座，使人于下再拜请问，然所言无殊绝者，时时杂以滑稽蝶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
这是作为批判灵异事件，批判林灵素而存在的文字，如果以北宋的命运为基准，这是有道理的。毕竟道教这次的兴盛，没有给百姓带来好运。
但是从说法本身来说，林灵素没错。
先说君臣之礼，这似乎是最大的底线，不可突破，不容触摸。但是，这是为了修仙成道好吧，皇帝只是凡人做，为修神仙扔一边，想摆皇帝的谱儿你进法会干什么？何况还自称道君皇帝。
再说笑声。
在人们的意识中，似乎修道者都是老古董，生来只会默然打坐，笑或者哭，都是心灵层次不高的表现。何况是故意说笑话，把堂堂的法会现场搞成大杂院戏台了。
这是误解，是没有参与过法会的人凭空想象，想当然的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