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水交织的场合,见到谢苗爷爷,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自从那天早晨爸爸讲了木木外祖母外祖父一家的身世,我的心里一直有片阴影。尽管我和木木热烈相爱,但一想到爸爸的话,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哥萨克和白卫军,我只从书本和电影里见过,木木的外祖父和他们一样吗?是那样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长刀,唇上两撇弯曲翘起的小胡子,见人就砍的可怕模样吗?
这次见到,我放心了,谢苗爷爷完全不是那样。也许他身上的健朗无畏,的确有几分哥萨克味道,但除此之外,就与所有俄罗斯人没什么差别了。他淳朴、善良、热心,外表粗豪,内心细腻敏感。我感到,自己深爱的木木,身上那些强烈吸引我的品质,很可能就是来自谢苗爷爷的隔代遗传。
在静静等待的十几分钟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用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直到发现木木和谢苗爷爷在一起,才回转身,和大家一同朝街口张望。
堤上裂口的水越喷越高,把周围的沙土都冲刷干净,露出了白白的石块路面。
焊铁笼的人快些来吧,来晚了,一切就无法挽救了!
我那时因从小在苏联教育下长大,不信宗教,但不知什么原因,竟在心里发出了祈祷:“上帝,求你快快让他们来吧,求你……”
好像回应我的祈祷,一行人穿过风雨,朝堤上跑来。看去他们已是疲惫不堪,队不成队,伍不成伍,还抬着东西,拖着电缆。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这行人身上。
他们好像早已了解这里的情况,来到跟前,默默察看了一番,又与潜水员交谈几句,立即铺开带来的钢筋,打开六角街灯基座下的电闸盒,接通电源,开始了焊接。
“田老师,铁笼里不能装沙袋,只能装石块。快派人到街口去,马上有汽车运石块来。这儿太滑,车上不来……”
我怔住了,这不是爸爸的声音吗?!
我凑过去,有人伸胳膊拦住我,“喂,姑娘,不能靠近,有电,危险——”
我只好站定,努力用眼睛去看。在那儿指挥电焊的人,没戴帽子,衬衣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裤子满是泥水,脚下一双皮鞋变成了水靴,这与爸爸平时笔挺西装、带着礼帽的样子,几乎天差地别,可是——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爸爸,就是爸爸!
“爸爸,爸爸——我在这儿!!!”
那人听到喊声,立即往我这边看,然后低头向正干活的焊工嘱咐几句,就走到我跟前。
“爸爸,你来得正好,这儿太紧急啦!”
“卡秋霞,你也在这儿,还好吧?”
“好,好。我和同学在一起,你不用担心。”
“是吗,大家要互相照应。”
“你看,那边,诺诺,木木,哎,对啦,挨着木木的,就是他外祖父谢苗爷爷。”
爸爸认真地看了看不远处的谢苗爷爷,说:“他也来了……”
“他每天给我们送热牛奶,还跟着扛沙袋呢。”
“好,好。情况紧急,我过去了,你小心……”
一只硕大的铁笼焊成了,从街口那边搬运石块的男同学们也脚步艰难地返回来了。叫我没料到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竟是谢苗爷爷,他搬的石头比同学们要大,脚步却比大家轻快。
“来,把石块放在铁笼里!”
爸爸伸手招呼,谢苗爷爷立即朝他走去。
石块纷纷被投进铁笼,但在焊接铁笼顶盖时,焊工遇到了困难——铁笼被石块重量左右撑开,事先焊好的铁盖没法接触到铁笼的四框,焊不上去。
“把焊枪给我——”
爸爸从年轻的中国焊工手中接过焊枪,一边用力拉住铁笼边框,一边点焊,三个边陆续焊上了,但最后一边,无论爸爸如何用力拉扯,上盖与边框的钢筋就是碰不到一起。
“让我来帮你!”随着一声大喊,谢苗爷爷冲了过去。
爸爸转过脸,说:“有电,不行——”
“我有接牛奶防菌用的橡皮手套,没问题。”
谢苗爷爷说着用双手抓住铁笼第四面边框,刹下腰用力一推,眼看着,边框与顶盖的钢筋紧紧并拢在一起。也就在那一刹那,爸爸手中的焊枪弧光闪起,蓝色幻彩的光芒和红色耀眼的火星,“嚓嚓嚓”一同绽放,电弧还越过六角街灯,在浩淼江面上激起粼粼波光。
说心里话,那一刻,我真的是爱上了焊接这一行,只可惜,我是个女孩,接不了爸爸的班。
五只铁笼全装满石块,焊接妥当。爸爸又指挥着大家把笼子抬到出现裂缝的江堤沿上。
“推——”
“扑通”一声,沉重的铁笼沉入江中。
早已做好准备的潜水员立即下水。
谁知,就在这时,江上风浪突然加大,一排排白色巨浪,撞向堤坝,瞬间碎成无数银色泡沫,四处散去。
片刻,潜水员浮出水面,摘掉面罩,大声喊道:“不行,水流太猛,铁笼太重,一个人没法把它移到位……”
好多人跃跃欲试。
“谁也不要动!我水性好,知道铁笼安法,我下去!”
天啊,爸爸这话叫我差点哭出来,太危险啦!
我没法阻止,眼睁睁看着爸爸脱去衬衫,慢慢下入水中,先把头脸在水中浸了一下,然后对潜水员挥挥手,两人同时潜入水中。
大家一齐涌到拦水坝前,伸头注视江面。
“骨突突……”一串气泡从水底冒出。
“骨突突……”又一串气泡从水底冒出。
爸爸钻出水面,深深呼吸了几下,又翻身扎了下去。
这样反复了四次,终于,爸爸和潜水员一起浮出了水面。
“再扔下一只铁笼……”
爸爸喘着粗气,向岸上喊。
一只,再一只,又一只,总算只剩下最后一只装满石块的铁笼了。
在爸爸又一次浮出水面三四回后,他和潜水员再次同时出现。
潜水员在水里就摘掉面罩,大叫:“成功了,堤下塌方全填好啦——”
“好——”
“乌拉——”
人们用中文、俄语欢呼。
然而就在这时,一排大浪飞速涌来,高高的浪头,掠岸猛起,爸爸被浪头卷起,一刹那又摔下,眼看着脑袋撞在江堤石阶上,顿时鲜血染红江水。爸爸可能早已筋疲力尽,再加这一撞,立即失去知觉,头朝外漂上水面。
“快,快,快……快救救爸爸——”
我拼命大叫,还往江水里冲。有人拦腰抱住我,这是田老师。
眼看爸爸随水漂走,潜水员有通气索牵扯,已无法营救。
我看见一个人从拦水坝顶,飞身一跃,跳入江中。这是木木!没错,是他!
木木奋力在水中游着,终于接近爸爸身旁。他侧转身,用一只胳膊勾住爸爸,不让他往下沉,另一只胳膊使劲划水,向岸边游动。
“用力,用力啊,木木,我的木木……”
我叫着,喊着,后来完全变成了哭诉,苦求。我早已失去了母亲,现在算上你,木木,就这么两个亲人啦!用点力吧,难道你忍心让我一下子失掉一切,变成孤儿么……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仍能看见,一排排大浪无情地击打着水中的两个人,使他们越漂越远,我觉得与他们似乎是天地之隔了。
“姑娘,不要哭。我看沙姆快没力气啦,得救救他们。”
“谢苗爷爷,快想办法吧,快呀——”
“去把自行车推来!”
没等我动,好几个同学抢着把自行车推了过来。
谢苗爷爷把两只奶桶卸下,“突突突”地把桶里的牛奶倒空,套好盖子,再用那卷亚麻索带的一端,把两只空奶桶拴在一起,仿佛一个浮动担架。做完这一切,桶外还留出近二十米长的索带。
“姑娘,把索带那头拴在六角灯的铁柱上!可要拴牢,我们三条命,就靠这条绳啦!”
我哆嗦,战抖,总算拴好了索带。
谢苗爷爷扶着两只漂在水上的空奶桶,一下一下划水,慢慢接近了载沉载浮的木木和爸爸。
接着我们看见,谢苗和木木努力把爸爸推上了两桶之间的索带网架,然后一面一人,推着载人浮桶往岸边游动。
怎奈风太大,浪太急,两个人的力量也没法靠近岸边。
“姑娘,快拉索带,大家一起来,慢慢拉——”
随着谢苗爷爷的喊声,我扑到六角灯下,双手抓起索带,拼命往回拉。
一时间,诺诺、田老师、同学们都来拉这条救命索。
我一边拉,一边害怕,这么扁扁一条索带,要经得住三个壮男人的分量,可千万别断哪!幸好,亚麻这东西,是越浸水越结实。
终于,我们把三人拉到岸边,帮谢苗爷爷和木木上来,又七手八脚抬着爸爸来到拦水坝后,六角灯下,稍微干爽一点的地方。
没等大家放平爸爸的身体,我就扑上去,大叫:“爸爸,爸爸,你醒醒,醒醒……”
见爸爸没反应,我又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他没事。只是头撞了一下,晕过去啦。”
“沙姆,”谢苗爷爷拍了身边的木木一下,“到自行车座底下,把我的酒壶拿来!”
木木飞快地取来小酒壶,那是一个小小的哥萨克军用酒壶,一只手掌那么高,一只手指那么厚,扁扁的,弯弯的,平时装在衣服或裤子口袋里,别人看不见。
谢苗爷爷接过酒壶,旋开盖子,用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伸到爸爸头下,略略一抬,将小酒壶中的酒,一滴一滴,滴入爸爸口中。
几滴过后,爸爸睁开了眼睛。
我欣喜万分地高叫:“爸爸,你醒啦,醒啦……谢谢你,谢苗爷爷!”
谢苗爷爷笑笑,举举小酒壶。
“也许该谢谢它呦!真正的俄罗斯伏特加,男人的酒!”
爸爸很快被送进了离开江沿不算太远的铁路医院。经过会诊,医生说,伤情不重,住院两周就可以康复。
田老师让我全力在医院看护爸爸,堤上的事就不要我参与了。
到医院第二天,爸爸的精神恢复,一些重要人物络绎不绝前来探望。最后,田老师带着同学代表,也来到了病房。其中自然有我的朋友木木和诺诺。
“田老师,我被浪头撞在堤上后,就失去了知觉,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样被救上岸的呢?”
爸爸显然很想知道是谁救了他。
“嗯,好多人在救你,其中就有你的女儿卡秋霞呀……”
“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田老师环顾一下四周,伸手把木木拉到爸爸面前,说:“多亏这小伙子,还有他的外祖父谢苗爷爷……”
田老师一五一十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爸爸凝神地听着。
我偷偷地移动到木木身边,悄悄把他的大手握在我的双手中间。不知爸爸是否看见,但他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我和木木身上,充满温情地点点头……
洪峰终于过去,到九月十五日,抗洪结束,哈尔滨人保住了自己的城市。
爸爸也完全康复,出院上班了。
至于我们,为了让同学们从抗洪的紧张和疲劳中恢复过来,全市大学、高中学生放假,一直放到中国的国庆节之后。我们享受到了一次意外的金色假期。说是“金色假期”,并不仅仅因为这时的哈尔滨秋高气爽,林地树丛,一派金黄,更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收藏了金子一般,沉甸甸、亮闪闪的成功喜悦。
在征得了爸爸同意后,我和木木决心到谢苗爷爷的菅草岭牧场去玩几天。爸爸为此,还特意为我买了一台轻巧灵便的女式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