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这座城市,坐落在松花江中游的冲积平原上。周边没有高山峻岭,但有好多漫岗起伏。像我们住的109专家楼,就在秦家岗,后来称作南岗,可能因为它位于市区南部吧。除了南岗,另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菅草岭。它位于城市东南,当时要算远郊区了。
动身之前,我去木木家,想见见他的父母。但铁路上不放假,木木的爸爸不在家,只有木木的妈妈迎接我。
她轻轻拥抱我一下,热情地说:
“孩子,坐下来。面条我已擀好了,咱们吃了,你们再走。”
“柳嘉大婶,早饭吃过啦,再说,我不大习惯吃中国饭。”
事先木木告诉我,他的妈妈叫柳德米拉,称她柳嘉大婶就可以。
“头一回见面,希望你们长长久久的。一定要吃。”
柳嘉大婶身材、相貌是俄罗斯人模样,但穿衣、说话乃至生活习惯,看来是完全中国化了。
木木也在一旁挥掇,我就坐在桌边,三人一起吃了热汽腾腾的荷包面。
我们上路了。
木木骑着他送牛奶时骑的那辆自行车,我就骄傲地骑着那辆爸爸特意买的弯梁女式车。两人一前一后,向城市东南方向飞驶。
那天我特意挑选了一件洒花长袖布拉吉,花色是白底红花,图形就是哈尔滨人常说的那种“苏联大花布”样式,看着很明快。木木穿一条粗布黑裤,配着竖条棕色亚麻衬衫,与他的棕色头发很相配。
也许是由于我们行驶得太快,也许是由于我们二人的面貌装束异乎寻常,在城区,总有人回转头看我们,甚至还有人停住脚步,注视我们,直至我们远去。现在想想,当时认定别人关注我们的那两条理由,并不一定准确。真正引得众人注目的,很可能是当时我们那青春飞扬、幸福充溢的表情。
自从那次江上遇险之后,爸爸虽未用言辞明确说出来,但他已敞开胸怀接纳了木木和他的一家,对我和木木的恋情也欣然默许了。默许,的确是默许了,这我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人类很奇怪,一些根本不需要用言辞表达的事,却一定要说出来才算数。有时这些事,一旦说出来,反而苍白失色了。相反,默认,默许,往往更叫人感到温情脉脉,含蕴无穷。就像我和木木的事,爸爸的默许,真的叫我幸福万分,手足无措。甚至我都害怕爸爸再说到此事,哪怕他说同意我们交往,我觉得,好像也会打破这默许所形成的神秘、暖昧和浪漫。
“前面是锅炉厂工地啦——”
“爸爸就在里面上班呀!”
“对,就这儿!”
我来到哈尔滨,就住在109专家楼,爸爸工厂这边还真没来过。我放慢自行车的速度,挺直身躯,往厂区张望。一幢幢高大的厂房已拔地而起,红墙黑顶,庄严而又威武。厂区仍在忙碌,吊车来往,焊光闪闪,许多人穿梭其间。
“可惜厂区太大了,看不清人脸。多想看见爸爸的身影啊……”
“等厂子建好,请你爸爸带咱们好好参观参观。”
“对,到时候,一定叫他带咱们来!”
这只是一种很容易实现的小小愿景,谁也没有料到,到后来竟成了终生无法实现的遗憾。
出了城,四周的景象完全变了。土地那么开阔,像巨幅的图画那样展开。这一带漫岗起伏,有些地方还露出金色沙土,树木不多,也很少耕地,到处是野花芳草。四外静悄悄,一个人也看不到。路面已从黑色柏油路,变成了金色沙石路。由于向前的路只有一条了,我便大胆赶过一直在前面带路的木木,自由自在地飞驰。
多日的大雨之后,天空格外晴朗,天上一丝云片也没有,空气清新得如同甘泉。我飞驶在漫岗的高处,前面只有无穷深远的蓝天,后面只有我心爱的人,我觉得自己骑着车儿,驶进了蓝天——
我相信,那时我一定是快乐女神一般了。
女孩子太快乐时散发出的魅力,一定是很迷人的。因为这时木木突然加劲赶过我,并摆手叫我停下。
我下了车子,木木也跳下车,几步跳到我面前,一下把我紧紧拥在怀中。
紧拥了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卡秋霞,你太美啦,真的太美啦,我爱你,爱你,爱你,实在爱你。你就是我的天使……”
我不说话,只将嘴唇凑了过去,一刹时,唇尖碰到了他唇上那短短、柔柔、卷卷的髭须,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幸福震颤,电流一般横扫全身……
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直到中午时分,才接近谢苗爷爷的牧场。
牧场座落在菅草岭漫岗的东南尽头,风景独特而迷人,有几分童话的味道。
远远看到,牧场朝南方向是放牧的草场,虽时进初秋,满坡的草还是柔嫩碧绿,草密而不高,犹如天生的绿毯,一直顺坡向下延伸,直至谷底。绿草地上,三只黑白花大奶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岭的另一面,也就是背荫面,生长的也是草,但与前坡的短草完全不同,是高高、密密的小叶樟羊草,这大概是为奶牛越冬准备干饲草特意留下的。最有趣的是,在这菅草岭的岗脊上,生长的既不是短草,也不是羊草,而是一种高草。那草粗壮,叶儿很宽,紧紧贴在一起生长。此时恰好是草穗扬花时节,所有的草尖上都展开着手掌般的白色花团,白得如雪,白得耀眼。一阵风吹过,岭下绿海荡漾,岭上银旗招展,仿佛特意列队欢迎我们似的。
“木木,岭上的草真有趣,叫什么名字呢?”
“那个,叫作白菅草。菅草岭的名字,就是由它来的。”
“有点像芦苇,芦苇我见过。”
“是有点像。不过呢,芦苇生在水边,花穗是银灰色,菅草就专长在沙岭岗上,开的是细碎的绿色小花,花穗是纯白色。白菅草好像一面墙,冬天里也不会倒伏,可以挡住风沙严寒,保护下面的牧场。它们是谢苗爷爷的卫士呐。”
“了不起……”
我这句赞叹,不知是给美丽坚强的白菅草的,还是给无所不知的木木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说话间,我们来到牧场小屋前。
那是哈尔滨最常见的斯拉夫民房,板夹泥的建筑——也就是木梁柱框架,墙中间用黄沙泥土填满夯实,里外都用窄木条钉成斜格,然后再用水泥石灰抹平——外墙面涂成可爱的米黄色,房顶铁皮则漆成鲜艳的玛瑙红色。不远处,还有一幢木头搭建的奶牛舍。在两座房子间的小小空地上,有一眼手压式龙头水井。奇怪的是,井旁树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顶挂着一只橡皮桶。
“谢苗爷爷——我们来啦——”
“哦嗬,孩子们,欢迎啊!”
随着一声呼应,牧场小屋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已经熟识的谢苗爷爷,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俄国妇女,想来一定是木木的外祖母了。
我们早已把自行车停放在墙边,这时就朝两位老人奔过去。
“哦嗬,哦嗬,孩子们,太好啦,感谢你们的来访。我们这小小牧场,已经多年没有来自俄罗斯的人造访啦……”
谢苗爷爷高声说着,礼节性地抱了抱木木和我。
而外祖母则拥抱着我,久久地不放开。
“好姑娘,感谢上帝派你来。”
“嗨,老太婆,放开!让孩子喘口气!”
外祖母这才松开臂抱,但仍用双手把着我的胳膊,不住地上看下看。
“我叫卡季娜,喊我卡秋霞就行啦。”
“我叫薇米里雅,叫我薇拉奶奶,好吗?”
“薇拉奶奶!”我随口叫出声。
“哎——比柳嘉强,叫得多么亲啊。”
我们的到来,似乎给幽静的菅草岭增添了不少欢乐。
谢苗爷爷领着我俩在牧场上到处转,还拍着壮硕的花奶牛说:“哈尔滨没几头这样的纯种尼德兰奶牛啦。瞧,这是黛莲,这是芮蒙,这是罗丽。黛莲和芮蒙有些老了,产奶不如从前啦。罗丽呢,可只有四岁,正是产奶最旺的齿龄。它就像我们老两口的女儿,我们很爱它。……它产的奶,特别香醇,做出酸奶、奶酪,也特别有味道。木木给你们送的奶,就是它产的。还记得吗?是不是特别好?”
“嗯,嗯,特别特别好……”
我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没忘那奶的味道。
等我们转了一圈,回到牧场小屋,薇拉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我自小生活在莫斯科,对俄罗斯真正的乡间生活并没有亲身体验。但是坐在这牧场小屋,笨拙的圆木餐桌前,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回归古老俄罗斯的感觉。——后来,我逐渐知道,当时在菅草岭无意中保留下来的俄罗斯哥萨克牧场风情,在苏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小时候即使下过乡,也只能看到一片片集体农庄,绝对看不到这种幽静安谧的私人小牧场。
午饭单纯而令人难忘。正宗俄国式的大列巴,谢苗爷爷一只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用刀旋着削片,然后分给我们每一个人。薇拉奶奶就很快搬上菜肴,看来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事先做好了准备。茴香烤鹅,炖土豆牛肉块,熏马哈鱼,煎香肠,最后是酸黄瓜、奶酪,一样样摆在桌上。
“你们女人喝牛奶,我们男人喝伏特加。”
谢苗爷爷发出命令,然后看看我,又加了一句,“喏,就是叫你爸爸苏醒那种酒,要尝尝吗?”
“不不不……你说过,那是男人的酒。我和薇拉奶奶喝这个。”
我端起牛奶杯,嗬,杯好大好重。
午饭边吃边喝边谈,气氛热烈,好像聚在这儿会餐的,并不是只有我们祖孙两代四个人,竟像是有许许多多亲人朋友相聚在一起。
“谢苗爷爷,有件事,想问你。”
“说吧,年轻人,你们应该知道的多些。”
“那天爸爸江中遇险,怎么你就恰好有一条那么长,又那么结实的亚麻索带呢?”
“哦——这个。孩子,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没等我应声,他又接下去说,“哥萨克身上三件宝,酒壶、索带和马刀。”
“是吗?太有趣了,给我说说……”
“姑娘你愿听,就讲给你。不过,事先说好,听了别害怕。马刀当然是打仗的武器。哥萨克生来就爱打仗。我们并不是一定为着什么人什么事去打仗,谁需要我们,我们就为谁打。打仗须要勇敢,小酒壶能让我们一无所惧。至于索带……”
说到这儿,谢苗爷爷顿了顿,看了看薇拉奶奶。
薇拉奶奶笑笑,说:“怕什么,都是自己孩子,把你们那些丑事都说出来吧。”
“哈哈哈……也算不上什么丑事,风俗,风俗呗。你们不知道,哥萨克打仗,不领军饷,也没人供应粮草。给谁打仗,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攻占一个地方,随意各取所需就行。而哥萨克除了座下的战马,没有其他车辆,所以每个哥萨克必须有一条长长的索带,用它来捆扎战利品。什么牛羊啊,面包,面粉,甚至成袋小麦啊,干鱼、干肉,干肠,一切一切,全用这索带缠了又缠,放在马背上……”
“嗨,嗨,嗨,老头子,别净拣好听的说,说说那些叫人听了脸红的。”
“哦,我不会把最重要的,就着伏特加咽在肚里的。”
“那就说吧。”
“有时,哪个哥萨克爱上了哪个姑娘,也会用这索带捆了,横在马上驼回来。”
“是吗?!”我和木木几乎同时叫起来,很显然,木木也从没听见过这事。
“你们不知道,薇拉,她就是我用这条索带捆了来的。”
“天啊——”
我惊呼起来,把眼光盯在薇拉奶奶身上。
“看看,害怕了吧?晚上还敢睡在这小屋里吗?不过,相信谢苗爷爷,我从没干过什么坏事。薇拉呀,她是我用一整袋面粉换来的……”
谢苗爷爷喝下半杯伏特加,脸上泛红,讲起了对他也算是尘封多年的往事……
想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俄国正在打内战。我随哥萨克部落加入了高尔察克阵线。那时我才刚刚十八岁。打了一年仗,退进了中国。许多人靠着变卖战时劫掠的财物成了富人,我因为没有打劫来的财物,只好过穷日子。
看到别人都找了老婆,我也着急。
可当时哈尔滨俄国人男多女少,穷人更没人愿嫁。
我听说,当时俄国滨海边疆一带,有个远东共和国,不算苏维埃政权,管的很松。当时俄国内地清算资本家,镇压地主富农,不少被打死的贵族的家眷逃到了远东,你们也许知道,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不就是被押解到远东了吗。这些逃亡的贵族眷属,大多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也就是在那时,可怕的大饥荒席卷全俄国,远东也不例外。逃难的贵族家眷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求活命。
我决心到那里碰碰运气。
就在远东饥荒最严重的那个冬天,我骑上马,驼了一袋面粉,偷越国境线,来到符拉迪沃斯托克。
在一幢废弃的城郊别墅里,我遇见了薇拉一家。她的父亲,是有名的贵族庄园主,已经被枪决,只有母亲、薇拉和她的三个弟弟在一起,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薇拉那时只有十五岁,长的又瘦又小,只是那双眼睛很迷人。
我向薇拉的母亲说出了来意,她点头答应了。
我把面粉放在地下,拉起薇拉的手,想带她出屋。
想不到的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女孩子,一下挣脱我的手,跑到妈妈身边,扑到妈妈怀里,哭着尖叫:“妈妈,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心酸眼涩,走到近前,劝她:“姑娘,跟我走,哈尔滨能吃到面包。”
谁想她指着我大叫:“强盗,强盗,趁火打劫的强盗!”
我看了看她的妈妈,如果她也想让薇拉留下,我就放弃了。
可是她的妈妈哭着说:“孩子,跟他走吧,有这袋面粉,你三个弟弟就能活命啦。”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再管薇拉如何挣扎,抄起那条索带,在她身上绕了几十圈,然后弯腰扛起她,走出门外,将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往国境线方向飞跑起来……
“谢苗爷爷,你那么忍心吗?叫人家生离死别……”
我含着泪,打断谢苗爷爷的讲述。
“孩子,不是你谢苗爷爷心狠,都是命运啊,谁也没办法抗拒。”
“大冬天,那么冷,你捆着薇拉奶奶走那么远的路,不会把她冻坏吗?”
木木不解地问。
薇拉奶奶接过了话头,说:“要说呢,我这老头子算是个有心人。他捆我离开那栋别墅,进了树林,就把我松开,裹在自己的哥萨克大衣里,用他的体温焐暖我,我这才没被冻僵。其实,你谢苗爷爷那时是救了我。要是不离开那里,早就饿死了。我走后,多次托去远东的人,打听家人的下落,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愿上帝保佑他们……”
这时,木木突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谢苗爷爷,你来回穿越国境线,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在滨海区,两国只有乌苏里江相隔,乌苏里江上游叫松阿察河,河面不宽,冬天里很容易越过。”
“都是几十年前啦,说这个没有用喽。孩子们,别忘了吃东西。”
我还沉浸在谢苗爷爷讲述的往事中,忍不住又问,“薇拉奶奶,那后来你是怎么爱上谢苗爷爷的呢?”
“孩子,爱情呀,并不归你自己做主,它是上帝的赏赐。说到底,爱情不过就是两个人风风雨雨,同甘共苦,积累下来的那分相互信赖,相互体贴……我来到哈尔滨,年纪还很小,谢苗一直把我当作亲妹妹,照拂我,关心我。为了能给我一个安定的生活,他卖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就是那匹随他出生入死的哥萨克战马,还有马刀、马刺,从斯拉夫村,搬到这菅草岭,办起了牧场。我十八岁时,成了他的妻子。几十年,牧场就是我们的家,也就是我们的世界。除了礼拜日到尼古拉教堂做礼拜,我几乎从不进城。因为有了谢苗的爱,我的世界就完全充实了。你说,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我被这段表白震惊了,我所读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爱都是一种追求,一种自我主张,从没想到爱情会是这样。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与木木的爱情,忽然间觉得木木对我的爱,很像薇拉奶奶说的那样——恒定,持久,不为一时波折所动,也不抱有任何目标,只是尽一切能力,照拂,关心,爱护。爱,是多么奇妙啊……
“听听,薇拉说得多么好啊!不愧是俄罗斯贵族的后代。在这荒凉菅草岭,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说出话来,还是那么像宫廷贵妇,呵呵……”
谢苗半是嘲讽半是骄傲地说。
“老头子,你没听说吗?欧洲文艺复兴时,有一位大师叫塞万提斯,他写道,什么叫贵族,就是即便一个人身处荒山野岭,衣衫虽然褴楼了,但还会发出琥珀香呦……”
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几乎无人光顾的牧场小屋,会遇到这么一位有学识有品位的老人,忍不住问:“你不是十几岁,就被谢苗爷爷绑走了吗?哪有机会读这么多书呢?”
“在那时的贵族庄园,我们女孩子从五岁就开始跟随家庭教师读书。到那场可怕的动荡来临前,我已经读了许多书,有些甚至都背下来啦。唉,可惜呀,柳嘉却从小不肯跟我学这些。”
“妈妈她喜欢中国东西。”木木插嘴道。
“真的吗?我看不一定。只是这里太寂寞,她向往城里的生活罢了。”
薇拉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晚上,薇拉奶奶安排我和她住在卧室床上,木木和谢苗爷爷睡在起居室两只长沙发上。不过,我被一天来的新鲜感受激动着,根本不想睡觉。
“薇拉奶奶,我们出去走走。”
“小心,别待得太久,夜里凉。”
“嗯,知道啦。”
我拉着木木的手,走出了牧场小屋。
月亮圆圆的,悬在菅草岭上,银色的月光洒满草地。白天碧绿的前坡,这时变得有些幽暗,看去如同一整块儿深色翡翠。而岭尖上的白菅草穗,则变得更白了,不经意间,竟叫人感到,似乎是一层厚厚的白雪,罩住了岭脊。
我和木木相互挽着手,漫步在牧场草地上。脚下柔柔的,随着我们的脚步,一些夜眠的飞虫蚱蜢被惊起,四散跃去。而刚刚被踩踏过的牧草,在我们的后面,马上直起腰,向夜空张开自己那纤纤的叶儿。脚印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来没有过。
来到岭脊白菅草前,我孩子气地席地而坐。木木站在我身边,四处张望,不知他是担心这里有什么人看到我们,或是害怕有什么夜行小野兽惊吓到我。
“木木,站着做什么?来,坐下。”
木木顺从地坐在我身边。
我又孩子气地依偎在他身上。
“木木,这么好的沙草地,我真想打个滚儿。”
“打吧,我来保护你,不会摔到的。”
“不,我要你拥抱着我,一起来。”
说着我就扑在木木宽阔的怀抱里,一用力,两人果真在草场上翻滚起来。
随着每一次翻动,我感觉,天和地,月亮和白菅草,都在颠倒位置,仿佛整个牧场,整个宇宙,都在为我们旋转。
当我们最终停下来,平平躺在草地上,好久好久,夜色里只听得见二人急促的呼吸声。
“木木,我是不是太淘气了,你生气吗?”
“哪里,我很高兴,很高兴……是你给了我另一个世界,一个天真、纯洁,童话般的世界……”
“木木,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我会一辈子爱你,永远爱你!”
“木木,我也会一生都爱你,永远不会变!”
四周那么寂静,连头顶上那些白菅草花穗抖动的细碎“沙沙”声,似乎都在我的心里激起阵阵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