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目睹木木和他的外祖父,冒死营救卡秋霞父亲的场面之后,我就完全放弃了对卡秋霞的非分之想。我觉得卡秋霞与木木的情分,别说我一个小小中国男孩,就是泰山压顶,也难于把他们分开了。但是,这段纠结着三代不同身份俄罗斯人的特殊恋情,究竟会走向何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实在无法推测。我想,恐怕,卡秋霞和木木,也无法想象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一年,与大洪水相继到来的还有一场人间“洪水”,叫作“反右派”运动。好在这场运动,没有涉及外侨,对我们中学生来说,也还算遥远,没什么大的影响。唯一叫我受到震动的是,木木的爸爸被定为“右派”,由铁路工程师,下放到货场当了检车员。
一般情况下,在学校,我们从不谈论家长的事,尤其是有关政治的事。因为大家清楚,我们太小,而政治太大,我们太稚嫩,而政治太复杂。谁家里出了与政治相关的事,大家也只作不知道,一切照旧。
一天中午,同学们都到操场上看篮球赛去了,教室里只剩下了我、木木和卡秋霞三人。
“木木,听说,你爸爸在货场检车,累不累呀?”
卡秋霞不大懂中国的政治运动,也不大懂我们心照不宣的禁忌,关心地发问。
“当然累些。”
“可惜,上次到你家,没有见到他。他身体好吗?”
“他挺得住。”
“唉,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呢?”
“……”木木半带晒笑,半带幽怨,对卡秋霞说:“还问呢,都是因为你们苏联呗。”
卡秋霞睁大眼睛,吃惊地问:“因为苏联?!”
“可不是。铁路工程局大鸣大放,领导动员爸爸提意见。爸爸无奈,就说,当年苏联不应该把中东铁路卖给日伪,要不,中苏合作一直延续至今,该多好。没想到,鸣放后反右,他这些言论被定为‘有反苏倾向’,就下放啦。”
怪怪!现在中苏关系这么好,希望中苏合作时间长久点,也有罪!我慨叹不已。
卡秋霞显然更弄不懂这其中的奥秘,无法搭言,半晌沉默后,突然提出一个动议。
“要不,哪天有空,我们去你家,看看你爸爸?”
“现在,他很郁闷,不想见人……”
过了些日子,一天早晨,卡秋霞等在学生宿舍门口,见到我和木木下楼,就上前叫我们跟她走。来到小径无人处,她站定,很郑重地面向我们二人。
“你们看,我老了吗?”
木木和我面面相觑,只有十几岁的姑娘,无缘无故,怎么会问这个。
“做恶梦了吧,别害怕,你年轻得很。”
还是木木机灵些,立即安慰她。
“不是啊!有人当面对我说的呀。”
这倒叫我很感兴趣,对这么年轻漂亮,又纯真活泼的姑娘,说她年老,岂不怪哉。
“说说,怎么回事?”我催促道。
卡秋霞也不加掩饰,还蛮带委屈地讲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儿童小火车一位乘务长,每星期当一次班。昨天该我当班,我按时去接班。
谁想到,刚到站台,就被叫到办公室。小火车司乘长对我说出一番话。
‘卡秋霞,你作为中国第一列儿童小火车的第一代乘务长,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很感谢你。不过,由于年龄的关系,你不便继续做这个工作了。从今天起,你在这里的职务就正式结束了。’
‘呀,难道我老了吗?’
司乘长大笑起来,说:‘老了?……也许,相对于儿童小火车而言,确实是老了吧……’”
“你们听听,该多伤人啊!我真想哭……”
“来年就要高考了,不去那里,集中精力温课备考也好。”
我立即好言相劝。
“别孩子气!人家说得有理,老也不换人,到后来,儿童铁路,还不变成老奶奶铁路啦?!”
木木像大哥哥抚慰小妹妹,恢谐地逗她。
虽然卡秋霞算不上破涕为笑,脸色还是开朗了不少。
“就是心里好像少了什么,放不下。”
当时,我们三人都实实在在地以为,卡秋霞被迫离开小火车,真的是因为年龄问题。过了许久,差不多有十年之久,才逐渐明白,年龄,不过是借口,这次小小的变动,只不过是一场巨大变动的微妙先兆而已。
又过了些日子,木木突然对我说:“诺诺,真奇怪。卡秋霞家住的地方,加了岗哨,不许中国人进入了。”
“你怎么知道?”
“不信你去试试。”
“那你呢?”
“我现在很少去那里。”
“谁信……”我撇了撇嘴,“反正没多远,放学咱们去看看。哎,别告诉卡秋霞,有她领着,就探不出虚实啦!”
当天放学,我俩尾随着卡秋霞,来到109专家楼前。
看着卡秋霞顺利进院上楼,我俩就四外探查起来。
门前的大街车水马龙,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改变。但往专家楼前细看,情景确实有些异样。在往日一向大敞四开的庭院门口,多了一间尖顶岗亭,岗亭外站立着一名佩枪的哨兵。院子的铁栅栏门也已关闭,行人必须经过岗亭,经哨兵问询,才能进入院中。
“诺诺,我觉着,这里从前很温馨,现在变得很森严,要是从前就这样,我也就没法给小楼里的人送鲜奶啦。”
“你也就没法博得卡秋霞的芳心喽。”
“别胡说。看这样,咱俩要想进到卡秋霞家里,是很难很难了。”
“你还行,卡秋霞领着,不就行了。”
“那是另一回事。我想能自己正大光明地进去。”
“等着吧,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当时我为安慰木木,随口说说,没想到,经过一个冬天,就在我们中学时代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后,这个“正大光明”去做客的愿望竟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