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突然袭击”。
放学后,卡秋霞要我和木木陪她到校园门口,我们当然满口答应。
到了门口,发现那儿停着一辆华沙牌小轿车。那个年代,小汽车非常罕见。我不由地想,是哪个领导人到我们学校来了?
卡秋霞看也没看,伸手拉开车门,说:“请上车吧,尊贵的客人们。”
我和木木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先动作。
“别愣着了。今天是科富尼科夫工程师正式邀请秦厚木、周诺威二位,到家中作客。怎么,不会拒绝吧?”
“这……”木木指指小汽车。
“哦,这是工厂配给专家的通勤车,平时接送上下班,今天爸爸特别要求接一下客人,工厂批准了。别迟疑啦,上车吧。”
别看我生在哈尔滨,长在哈尔滨,可在飞驰的小轿车里看哈尔滨的夜景,那还真是头一回。
早春的街道,树丛微有绿意,无数纤细的垂柳枝条,似乎拂窗而过。傍晚初上的华灯,迎面而来,又接连远去,使街市变成无尽的灯河星海。我觉得美极了,城市美极了,心情也美极了。偷眼看看木木,发现他就没我这么轻松,好像有些心事重重。我对此感到有些好笑,人啊,无所求就无所虑,无所私就无所畏,我放开了对卡秋霞的爱,就不必像木木一样,担惊受怕,害怕今天的邀请另有玄机。
看到木木忧心忡忡,我这做朋友的哪能袖手旁观呢。我不妨出手帮他一下,他不好问的,我来问。
“卡秋霞,别让我们蒙在鼓里,告诉我们,你爸爸找我们有事吗?”
“当然有。”
“什么事?”
“不清楚,他没跟我说。”
“你看,事情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说这事关乎你们一生,一定要当面好好谈谈。”
“天……”
我心想,今天可能是对卡秋霞与木木恋情的最后摊牌。难道这位专家又变卦啦?不过这是他们俩的事,把我扯上做什么呢。也许,专家做事讲究证据,拉我来,就是为双方做个见证吧。
我又偷偷看了木木一眼,他的脸色更阴沉了。
得,弄巧成拙,帮了倒忙。
到了109专家楼,哨兵连问也没问,就打开铁栅大门,让华沙车进了院。车一直开到楼门前,还是卡秋霞先下了车,拉开车门,我和木木才先后钻出来。
“这么大一幢楼,都是你家住吗?”
“不,不,一共五户,都是专家。”
“那你家住哪儿?”
“正面第一栋。”
“你呢,住哪一间?”
“诺诺,干嘛问那么细,不怕人家生气。”
木木想拦住我的话头。其实,我只不过是借说话缓解一下有些诡异的气氛罢了,这个木木竟连这点小事都吃醋。
“不生气,我嘛……”卡秋霞伸伸手,往楼上指了指,“看,那间墙外嵌有六角街灯的,就是。”
“爸爸——,你要请的客人,我请来啦——”
我们刚随卡秋霞身后进门,她立即喊了一声。应声出现的就是我们已很熟悉的科富尼科夫工程师,他笑容满面地说:“欢迎到来!小伙子们。”
“谢谢您的邀请。”
木木很有礼貌地答道。
我也随口致谢,就想往里走,木木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襟,我低头看看,他正在脱鞋换拖鞋。我赶忙照样办理。换好拖鞋,四下看看,才注意到,房间里和我们普通中国人家确实有很大不同。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从门口,到内间,地上都铺着非常精致的嵌格拼花地板,我说不清那地板块是橡木,榉木,还是枫木,反正花纹自然而美丽,就像满地展开的云丝,略带一点点光泽。
我早听人们说过,哈尔滨俄罗斯人家,与当地中国人家相比,有三大不同,那就是浴缸、壁炉和地板。那时哈尔滨普通人家,洗澡都去公共大澡堂,没有在自己家准备浴缸的。而且那种俄罗斯浴缸,长长的,宽宽的,用厚厚的白色搪瓷造成,也不是一般中国人家能放得下的。冬天取暖,中国人不是烧炉子,就是烧火墙,不知壁炉为何物。至于房间里面,平房就是夯实的泥土地,楼房也就是光光的水泥地面。没有什么人会把珍贵的木材白白地铺在地下当地板。而俄国人家,不论穷富,这三样东西都是不可缺的。只不过,浴缸的装潢,壁炉的样式,地板的材质、铺法会有所不同。一般地板多是松木长条木板,像卡秋霞家这种拼花硬木地板,我仅仅在秋林公司里见过。凑巧的是,那次还看见有人维修。我很好奇——因为我家住二楼,家里就全是水泥地——就细看了一会儿。原来拼花地板那么复杂,要先在水泥地面上铺许多最好的松木方子,上面严丝合缝铺满厚厚的松木板,然后才能在松木板上用橡木块儿拼花。这当然就使拼花地板很昂贵,也很被爱护。怪不得,进门一定要脱鞋呢。
哈尔滨俄罗斯人家的这种生活习俗,深深地影响了当地的中国人。在当时经济条件难以效仿时,还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当条件一允许,这种潜在的影响立即发酵,变成了行动。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先后搬进新楼,装修的第一件事就是铺地板,而且一定要是实木地板,最好是硬木拼花地板。不过呢,要与当年俄罗斯人家相比,还是不完全一样,那就是我们装拼花地板,虽用的地板块也不错,多是橡木的,可是却偷偷省去了前两道工序,既不铺松木方子做楞,也不铺松木板子打底,而直接将橡木地板块儿粘贴到水泥地面上。装完初期看着与当年俄罗斯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过三年两载再看,就大不相同了,由于水泥地面的返潮,橡木地板块会扭曲变形,地板就会松动,走起来还会“稀里哗啦”响个不停。所以说,一种生活习惯的移植并不是很容易的,它不但需要物质条件,也需要深深的文化素质。就像109专家楼,当时就是让我家住进去,大概也不会有这么浓郁的俄罗斯味儿。
“你早就进来过吗?”
我悄悄问木木。
“没有啊。我只到过门口,从没进过屋,这也是第一次。”
木木也悄悄地回答我。
进到一楼大房间,只见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几乎占满了南面的墙,东面的墙又被一排高高的书架占去大半。书架上都是俄文的书籍。书架前有一只长沙发。西面墙边是一张工作台,上面摆着一些制图工具。只有北面方向,屋门边有一张俄式木床。除了南面墙以外,其他三面墙挂了一些照片和俄罗斯风景油画。
“来,小伙子们,坐下来,别客气。”
我和木木坐在长沙发上。
“这是你吗?卡秋霞?”
我指着对面墙上一张镶嵌在华丽木框中的炭笔素描画问道。
卡秋霞看看她的爸爸,二人都微微一笑。
“不是,那是我的妈妈伊莲娜。”
“哦,长得这么像……就跟一个人似的。”
我自我解嘲着。
“画这幅画时,伊莲娜跟你们差不多大。这是她留下来的遗物中,唯一一件与我结婚前的纪念品。”
“对不起,让您想起这些事。”
“没什么,没什么。伊莲娜确实和卡秋霞很像,不光长得像,性格也差不多,只是比卡秋霞要成熟些,也更强韧些。要不是太强韧,也许不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
我更后悔提起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但想要拦住话头,又觉得不够礼貌。
“伊莲娜在大学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成了一名兽医专家。卡秋霞十岁时,苏联远东流行马传贫病,组织上派她来到远东。在一个多雨的夏天,她接到通知,遥远的边境地区,有一个锡霍特牧场,暴发了马传贫病,要她前去处理。当时大雨倾盆,接连不断,同志们都劝她等几天,风雨过去再走。可她说,马传贫是快速传染的烈性病,几天过去,可能牧场的近千匹马,都会死光的。她带着两个男医生,骑着马,驮着药品、器械,冒雨出发了。就在翻越锡霍特山时,由于雨路泞滑,马匹摔倒,连人一起落入了山崖深谷。几天后,当人们找到她时,早已停止呼吸。”
“妈妈……”
卡秋霞眼睛红红,低声叫道。
“结婚后,我们拍过不少照片,可当她离开之后,我觉得,她在我心里,就是这画上的模样,永远是这模样,年轻,漂亮,可爱,于是我就一直把这幅画,挂在自己的卧室。”
卡秋霞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低声地呢喃。
“爸爸,爸爸……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好爸爸……”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大概科富尼科夫发现木木很少说话,就转向他,问道:“厚木,那次去菅草岭,玩得开心吗?”
“很好,卡秋霞很高兴。”
“卡秋霞,你向谢苗爷爷,转达我的谢意了么?”
这问话很明显是为了转移卡秋霞的注意力,想把她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说了,谢苗爷爷说,应该谢谢你。说你让我到菅草岭去,给他带去了欢乐。他们夫妇二人已经有许多年,没和来自祖国的人,接触过了。”
“但愿今后,有更多人去他们那里,也许那里有更多的原始俄罗斯风情。好啦,看来,你的心情好些了,我们也饿啦,给小伙子们准备点吃的吧。”
“好的,我这就去。”
卡秋霞答应着快步走出大房间。
没多久,卡秋霞又出现在大房间门口,轻快地招呼我们。卡秋霞这会儿在布拉吉外,套了一件齐胸白围裙,头发没有打成一只大发辫,而是在耳后编了两只小辫子,前面长长留海左右分开,后面头发自然披在肩头,看去好像更成熟些,带了几分俄罗斯主妇味道。
“客人们,请吧。”
“这么快。”木木有点吃惊。
“爸爸事先做好了准备,当然快啦。”
“真的是太麻烦您了。”
木木很恭谨地对卡秋霞的爸爸说,同时站起身,让科富尼科夫先走。看这礼貌周全的样儿,大概心里的戒惧还没有放开。
餐厅不算大,一张椭圆橡木餐桌很厚重,周边放四把木椅,与餐桌同样古朴。稍显华丽的是,餐桌上铺着纯色亚麻勾花台布。台布很宽很大,四边下垂,有流苏点缀。这台布是由手工勾出来的一片片亚麻透花图案,连缀在一起织成的。每片图案都是典型的俄罗斯相思草花纹,非常细腻精致,连成一幅台布,就显得很高贵。当时哈尔滨流行用一种小小的带钩铁针,手勾类似的织物,但一般幅面都很小,图案也很薄,一般只做花瓶、茶具的底垫,像这样大的手工勾织品,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此外,引人注目的还有,一只亮闪闪的俄罗斯茶炊,摆放在桌面正中。这茶炊是纯正紫铜打造的,连同底座,差不多有二尺高。
我们的位置是椭圆桌短径的两边,卡秋霞和她的爸爸在桌子相隔稍远的两边。
我想,这样华丽的台布,吃东西时,一定会撤掉,至少再罩上一层台纸之类的,但没有,卡秋霞只是给每个人发了一只大大的瓷盘,里面摆放着不锈钢刀、勺、叉,亚麻餐巾等。食物已然摆好,放在茶炊四周。
我们坐定后,科富尼科夫说:“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谈事情,算不上是正式的宴请,不喝酒,饭菜也很简单,来,随意尝尝。”
我略看看,梭形面包——哈尔滨人叫做“塞克”那种,列巴圈,奶油水点心,红火腿,大片茶肠,西红柿沙拉,还有两盏玻璃碗中分别盛放的红鱼籽和黑鱼籽。这鱼籽每粒都有豌豆那么大,红的亮闪闪,犹如红玛瑙,黑的乌晶晶,就像黑珍珠。我知道,红的是大马哈鱼籽,黑的是鲟鳇鱼籽,都是黑龙江独有的特产。
“这么好的鱼籽啊,太珍贵啦!”木木衷心地赞叹。
他有半个俄罗斯血统,看来比我更了解这红黑鱼籽的价值。
“爸爸特意为你们去买的。”卡秋霞很骄傲。
“哈尔滨很有意思,凡是我们爱吃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而且很新鲜。这鱼籽在莫斯科也是很难见到的。有了它,这顿晚餐,还可以算是正宗俄罗斯风味吧。”
我和木木都笑了。
“哎,卡秋霞,还有你最拿手的一道菜没上吧?”
“有,有,我这就去取。”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卡秋霞没有解开白围裙的原因。
过了没几分钟,卡秋霞端着一只大大的平底煎锅进来。
“黑椒羊排,八分熟,每人一份……”
卡秋霞说着,用铁夹子往每人盘中放了一大片煎成金黄色的羊排肉,这才解开白围裙,端端正正坐在桌边。
唉,女孩子真的是太会变化了,一眨眼,刚才那几分主妇味道一扫而空,她又好像美丽的公主一般,高贵而典雅。
“尝一下,味道怎么样?”
我和木木都用餐刀、叉子,割了一小块羊排肉放在嘴里,果然香气满喉,味道不一般。
“真是太好啦,卡秋霞手艺惊人啊!”我抢先赞叹。
“你呢?木木?”
卡秋霞双眼注视木木,有些调皮地追问。
“有点像羊,又不全像……”
“这就对啦——”卡秋霞高兴地点点头,“这也是爸爸特意为你们买的。”
“这是来自草原的黄羊肉。今年,远东草原野生黄羊成灾,包括中国的松阿察河低地草原,苏中两国出动摩托部队围捕,打死很多黄羊。黄羊肉很嫩,很好吃,但毛皮质量太差,所以只好烤羊排吃啰。”
“哦,原来是这样。去年冬天,我在道里八杂市,看到一垛一垛黄毛野山羊,堆得像山一样,我还奇怪呢。”木木回忆着。
“那些差不多都卖掉了,这是在秋林地下冰窖存下来的冻肉。”
“那些黄羊看起来比饲养的羊要小,怎么会成灾呢?”
“太多了,把草原上的牧草都啃光,甚至连草根都吃掉啦。远东草原遭到很大破坏。”
“爸爸,派人打猎不成吗?用得着出动摩托部队吗?”
“小孩子,净问些傻问题。你想,黄羊是会跑的,几百只一群,像卷地黄风一样,别说步兵撵不上,就是骑兵也追不上,只能动用摩托部队。”
我觉得这场黄羊围捕行动,太刺激了,简直就像一场战争,很想知道详情。
“那为什么还要苏中两国摩托部队合作围捕呢?”
科富尼科夫工程师谦逊地摊开双手,说:“我没有参加围捕行动,详细情况不很清楚。去年冬天,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新闻》这张小报上读到一篇报道,这张小报不大,但上面常登一些有趣的消息。报道说苏联乌拉河与中国松阿察河一带,黄羊成灾,这里是湿地,春夏秋三季,到处水洼沼泽,没法行动。只有冬天湿地冰封雪冻,摩托才能施展。可是那一带草原以松阿察河为界,分属苏中两国。冰封的河面,只有五十米宽,黄羊群很容易越过。苏联的摩托在东岸围捕,黄羊群就越过松阿察河,进入中国。中国摩托,在西岸围捕,黄羊群就越界进入苏联。结果谁也消灭不了黄羊。后来两国一商量,采取共同行动,东西两岸一起围捕,把一群群黄羊赶到松阿察河冰面上,用机枪扫射,这才解决了问题。报道说,当时河面上被射杀的黄羊,堆得几米高,一直绵延三四公里远……”
“太可怜了,连小羊羔也杀掉了……”
卡秋霞惋惜地叹道。
“枪口下面,哪分得清这些啊……孩子们,你们要知道,在今天的世界,国家的力量,国家的意志,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抗拒的,不论是物,也不论是人。好啦,别光顾了说,卡秋霞,给我们点热东西喝吧。”
“对,对,咖啡,咖啡……”
卡秋霞立即站起身,在桌上的铜茶炊里为大家接咖啡。咖啡杯很精致,是纯白色薄胎骨质小瓷杯,杯子的外壁拓有青花,杯耳小巧玲珑,一看就是中国瓷。这大概是屋中仅有的中国器物了吧。
冒着浓浓香气的俄式黑咖啡,端到面前,我被咖啡所冒出的香气所吸引,定神地看着。
就我所知,一切液体热东西,盛在杯中,都会或多或少冒出汽雾。但是没有任何其他液体,会像热咖啡那样,长久地,丝丝缕缕地,在杯口上升起,盘旋不绝地,散发着沁人心肺香味的汽雾。咖啡的香气,使人清醒,又使人迷醉,它永远散播着一种超世的浪漫。
“怎么样,小伙子们,感觉苦吗?”
“很好。”木木当然很习惯这种俄式黑咖啡。
“有些苦。”我实话实说。
“给。”卡秋霞把装白色方糖的玻璃碗推到我面前。
“小伙子,对苦也要习惯,它也是一种味道,一种人生不可缺少的味道啊。”
“爸爸,诺诺是中国人,你忘啦……”
“对,对,你按自己的习惯吧。正好,咱们就此说说今天的正事。”
木木一听这话,立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看样子似乎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
“小伙子们,你们马上要高中毕业啦。接下来,就要考大学。卡秋霞告诉我,你们学习很好,考上一所好大学没问题。问题是,考哪所大学,更重要的问题是,选择什么专业。这可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关键的选择。今天请你们来,就是要和你们商量这件事。”
听见这席话,木木似乎大出意外,但情绪明显松弛下来。卡秋霞似乎也没有料到爸爸要说的是这个,脸上隐隐闪过一丝失望。我却觉着今天来得正好,因为我这些天正为此事苦恼。
“我所在的哈尔滨锅炉厂一期工程已经投产,二期工程正在紧张推进。锅炉,看去粗粗笨笨,一个圆圆的大铁家伙,但是它在现代工业中的作用却不可小瞧。它是一切工业的核心,一切动力的来源,没有它,火电厂不能发电,火车头不能开动,百姓家中不能供热。对这个,你们大概很清楚,你们不清楚的是,锅炉,与别的工业制品不同,不能靠车钳铣刨这些机械加工来制造,它只能靠焊接来完成。焊接工艺,目前也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工艺之一,不仅锅炉业,还有造船业、建筑业,它都是主角。你们的国家,正在开展工业化建设,一百五十六项大工程,几乎都要用到焊接。我来了几年了,带出了一些技术员和熟练工人,有我在身边,他们遇到的困难,能随时得到解决。但离开我,有些难题就解决不了。因为他们文化水平不高,手上灵巧,脑子里的知识不够用。中国很缺少创新型的高素质焊接研究人才啊……”
科富尼科夫工程师略微停停,呷了口咖啡,又接了下去。
“为此,哈尔滨工业大学聘请我去做兼职教授,开设焊接专业课。正好哈尔滨锅炉厂二期工程快完成,我有了些时间,就两边跑。一年多了,我发现,中国青年,把焊接当成粗活,认为没什么前途,来学的人不多,尤其缺少有创造能力的高端人才。比如,这么大一个中国,铺开这么大的工业建设摊子,却连自己的优质电焊条都不能生产,全靠进口。现在主要靠苏联。这怎么是长久之计呢。万一两国关系变化,你们没有高品质焊条,大规模工业建设就会全面停顿啊。当然,我只是说‘万一’,可是,‘万一’也是一,有时这个‘一’,就是一切。”
他的话大大超乎我们当时的视野,我们只从大标语上看到“中苏友谊牢不可破”“苏中友好万古长青”,从没想到这个还会有什么“万一”。现在知道,其实在我们到卡秋霞家去作客那年,中苏关系已经发生了大变化。中国“一五”期间,两国关系达到顶峰,犹如新婚蜜月,亲密无间。但在苏共二十大,和中国“大跃进”后,两国高层间,逐渐产生分歧,关系开始冷却。但这些变化都被友好宣传的惯性所掩盖,普通民众——包括苏联和中国,是无法得知的,而像科富尼科夫工程师那样的专家,可能就有所察觉。所以他才下决心请我俩到家中,并说出那样一番话。
“从卡秋霞的介绍,和我的亲身观察来看,我觉得,你们俩,很适合报考哈尔滨工业大学,跟我学焊接,而且在你们学习期间,让我们共同来研制出中国的优质电焊条,可以适应高温、高压、无缝、真空、水下种种特殊条件的高性能电焊条。但这仅仅是我的想法,最后的决定,要你们自己定。不要着急,好好想想,还要与家长商量,然后把结果告诉我。可以吗?”
“好!”木木率先答应。
“一定。”
我胸有成竹,因为我知道家里对哈尔滨工业大学很崇敬,能考到那里,就很满足。对我学什么专业,不会很在意。
“爸爸,那我呢?”
卡秋霞对自己被排除在外,似乎有点不满。
“你么,女孩子,再说早晚回苏联,自己另外考虑吧。爸爸一切依你。”
我发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阴云,再次郁积在木木眉间。
那天从卡秋霞家告辞出来,夜已深沉。走出大门口——因为科富尼科夫工程师只请准用小轿车接客人,没有送客安排,所以我们只能步行回学校,木木停留在109庭院大门外,隔着门岗哨兵,回望着院中那座小楼。我也陪着他,一同瞻望。
此时,卡秋霞家一楼灯光明亮,大概卡秋霞仍旧在爸爸的工作间,不知还与爸爸谈着什么。二楼卡秋霞住屋,室内没有灯光,只有墙外那盏六角街灯亮着。温暖的,被六根灯棱分开的灯光,好像镶嵌在幽暗夜色里的钻石闪光,美丽而神奇,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