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六角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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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诺诺,请你告诉我,木木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卡季娜·科富尼科娃听我讲述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打断我的话,隔着咖啡桌,向我伸出双手,手心向上,既像是乞求,又像是祈祷。

“他现在怎么样啦?快告诉我,我马上要见他!”

“卡季娜,不,卡秋霞,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延宕了这么久,我只是想要你有些心理准备。”

“告诉我,不论什么情况,我都挺得住。”

“木木,秦厚木,他不在人世啦!”

“什么?!他死了?!”

“是的。早在一九六四年元旦,他就离开人间了……”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卡季娜抓住我的手,拼命摇晃,不断追问。

“卡秋霞,这很不幸,但的的确确是真的。”

卡季娜松开我的手,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

此时,咖啡厅里,多数顾客已经离去,只在幽暗的角落里,还有几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大概怕自己的哭声影响咖啡厅的安静,卡季娜竭力压抑着自己,不发出声音,但她止不住自己的胸口起伏、肩头战抖。一行行混浊的泪水,从十指缝间,倏倏而下,点点滴滴,落在衣襟上。

我害怕过分的压抑,会对她的身体不好,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

“卡秋霞,这里太暗了,我们到江边去吧。”

我站起身埋了单,卡秋霞擦了擦脸,跟我走出咖啡厅。

外面的天已黑了,满街的灯火,如同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

我们很快来到防洪纪念塔前左手第一盏六角街灯下,扶着栏杆,面向江水。

我们身旁的六角街灯,向四外发射着温暖的黄色光芒,好像在用那些充满了温馨与挚爱的回忆,安慰着悲痛的卡秋霞。

“诺诺,我准备好了。请你告诉我,木木究竟是怎样死去的吧……”

“我把详情讲给你。在这儿,没有别的人,什么时候,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吧。”

一九六四年元旦,木木和我一同到场部参加联欢会,他无意中发现一张俄文旧报纸,在那上看到了教授身亡,你失踪的消息。这使他陷入无限的自责和无比的悲伤。

他不吃午饭,不在屋子里面待,整整一个下午,就那么一个人在学校院子里来回地转。

他不许我到他的身边去,我只好在马棚边那间小宿舍里注视着他。

后来,我做好晚饭喊他吃,他也根本不理睬。

我一个人勉强吃了点饭,倒在炕上假寐。我不敢真正脱衣睡觉,怕外面的木木出什么事。

就在天快黑时,他突然“嗵嗵嗵”跑进屋来,把我从炕上抓起来。

“诺诺,我想通啦!卡秋霞不是失踪!她去了一个地方。”

“去了哪里!”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爸爸死了,她一定是找她的妈妈去啦!”

“她妈妈?!她妈妈不是很早就死了么?!”

“对,从前她跟着爸爸,从来没到妈妈的坟墓去看过。现在爸爸没有了,那里是她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是牧区,她凭着自己的畜牧兽医技术,可以顺利找到工作,安下身来,养活自己。”

“对呀!有道理。”

“更重要的是,卡秋霞知道,这是我对苏联,对远东,知道的唯一地方。那次去她家作客,教授亲自给我们俩讲过,卡秋霞的妈妈是去松阿察河畔的霍锡特山下牧场时遇难的。以后卡秋霞想念妈妈时,也多次对我提过这个地方。她相信我会记住这个地方的。她离开人口众多的城市,到那里去,就是期望有一天,我去找她,会想起这个地方。”

“真会像你想的这样吗?”

“没错!现在,卡秋霞就在那边的牧场里盼望着我,盼望我早点过去,与她团聚。”

“可这是不可能的啊!现在边防这么严,谁能过的去呀?!”

“我能。几十米的冰面挡不住我。”

“就算你闯过去,那边的地形又不熟,还不得迷路,冻死在荒甸上。”

“不会。柳嘉,不,应该是卡秋霞的爸爸,留给我的这块欧米茄星座手表,带有内指南针,一掘旋钮就会指出方向。在哈工大时,我早就准备了一幅苏联远东滨海区的详细地图,那上标有霍锡特牧场地址。还有谢苗留给我的索带,用来攀崖、防身足够了。我要去找卡秋霞,一定要去找她!”

见我不支持他,他又接着说下去,“这些日子边防很紧,我知道。可今天恰好是元旦,两边都过节,一定会放松,正是闯过去的最好时机!”

“天啊!你真的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吗?!”

“是的。我决定了!”

“唉,我是没法陪你过界河的。这样,我陪你到河边,看着你过河,也算能放心啦!”

“也好,有你这生死朋友,我值了!”

木木不慌不忙地把他说到的东西准备好,又在棉祆棉裤里面,多加了一套球衣球裤。

我到马棚里取回来几个冻馒头,那是前两天我们从场部食堂买回来准备过年的。我一个个给木木揣在怀里。

“饿啦,啃一个,总不至于饿死。”

大约夜里十点左右,我们出发了。

路上木木走得很快,好像路很熟。

“这么熟,走过吗?”

“当然。我早踏察很多遍啦!”

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界河边。看来,这里也是木木早已选好的地方。

界河在龙王庙以下这一段,地势非常平缓,河岸低平,人一旦走入冰面,很容易被发现。但这里却是个小小山丘,河面在山丘下,两岸都是十多米高的悬崖。崖顶还有茂密的矮树丛。从这下到河面,不容易被发现。就是到了冰面中央分界线,两边的警哨也不容易看见。

木木和我伏在树丛雪地上,向四外瞭望。

河面上白雪皑皑,一片寂静。两岸树丛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是彤云密布,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走啦,诺诺,我的朋友,谢谢你……”

“木木,替我问候卡秋霞!一路平安,保重……”

木木把谢苗留下的索带搭在一株树干上,顺着索带慢慢滑下悬崖。

很快,他到达崖下河床的冰面,还抽下索带,大概是准备到对岸,攀崖时再用。

我仍旧伏在树下雪地里,望着河床冰面。

一会儿,木木从崖下走出来了。他没有回头,径直向对岸走去。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最危险的中央分界线到啦!

快,快——

只要迈过这条看不见却致命的分界线,你就算过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两岸崖上树丛中,几乎同时亮起了军用强力手电筒的光柱,也几乎同时响起了汉语和俄语的呼喊声——

“站住!不许前进!”

“站住!退回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两眼紧紧盯住冰面中央的木木。

只见木木开始也被手电筒光和呵斥声惊住,片刻定在原地不动,就像一座雪雕一样。

然而,片刻过后,他终于没回头,又向前迈出一步。

“不准再走,要不开枪啦——”

木木像根本没听见喊声,反而加快步伐,向对岸行进。

“砰砰砰——”

“砰砰砰——”

两岸同时响起了枪声。我听得很准,的的确确是同时响起的,决没先后之分。

河中央冰面上的木木,刚刚抬起的一只脚无力地落下,身体前后摆了摆,终于缓慢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