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之夏多彩而浪漫,满城盛开白丁香。白丁香虽也叫做丁香,但与春天里开放的紫丁香不是一种,它不是成丛的灌木,而是乔木,有粗实的树干,一般会长到二层楼那么高。它在七八月份开放,纯白的花儿比紫丁香花儿还要细小,但香气非常浓烈,而且会叫人心旌摇荡,甚至有些心神恍惚。
记得那年——就是一九五七年,这一点我记得很准,不会错——刚进七月时,天气还很好。那些天,我会天天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等待木木的到来,好像这是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只有迎到了木木,和他并肩在庭院里,在树林下,跑跑跳跳,闹上那么一会儿,才会感到一种新鲜的喜悦,溢满心头,那滋味儿就和他送来的新鲜牛奶差不多。
而到了课堂上,我努力不去看木木,但眼神自己却会偷偷溜向木木的身旁。我坐在三楼教室靠近窗户的位置,夏天窗子总是开着的,每当清晨的湿润退去,太阳光照射在白丁香丛上,一阵阵花香透窗袭来时,我都会陷入一种似梦的迷茫。我不知道这迷茫是因为木木的吸引,还是白丁香的熏染所致。
大概,所有初恋的女孩,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都是生活在这种半是梦境、半是愿景的迷茫之中吧。
好天气没有持续多久,七月中旬,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在莫斯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雨,雨一天接一天、没日没夜地下,而且风雨交加,打在我们住宅楼的铁瓦房顶上,发出吓人的“哗哗哗”巨响,就像一列列火车向着你一齐驶来。
我担心木木,这样的风雨,他骑自行车跑十几里路,该多么辛苦,又多么危险!
我几次劝阻他,叫他不要为了几瓶牛奶拼命,可他只笑笑,一切照旧。
一天早晨,木木送来牛奶后,穿着雨衣,骑着车子离开了。我站在门廊雨搭下,目送着他。街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一阵阵的急雨中,只有他伏在自行车上,费力地蹬着踏板,左摇右晃地前行着。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雨雾中,我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我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花布拉吉,连件遮风挡雨的外套都忘了穿。
早饭时,爸爸看了我好几次,我假装没察觉,仍旧无精打采地吃着列巴片。
“卡秋霞,刚才你穿那么少,跑外头做什么去啦?”
“取牛奶。”
“取牛奶?怎么会那么久?”
“……”
我不想告诉爸爸,又不愿说谎,就一个劲儿往嘴里塞面包片。
“卡秋霞,我想郑重地和你谈谈。”
我含着满口面包,摇摇头,又点点头,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也弄不明白。
“卡秋霞,爸爸早就发现,每天早晨,你都会下楼,与那个送奶的男孩见面。他是谁?看来你们是很熟的。”
“我们……”想起木木不让对爸爸讲,我假装用力咽面包,打住了话头。
“卡秋霞,本来女孩子的事,爸爸不应过问得太细。可你妈妈去世早,你又长大了,最主要的是,你和爸爸二人,远离莫斯科,在这并不十分熟识的地方,爸爸对你怎么能不过问呢?”
如果是前些天,无风无雨,平平静静,我一定不会对爸爸实说的,可刚才看着木木顶风冒雨,困难前行,心里正酸酸楚楚,再不与亲人倾诉一番,简直就崩溃了。
“他是我的同学,叫秦厚木,那次篝火晚会他也在。”
“是么,我没有注意。那次,你只指给我看了另一位同学,说他曾与你通信。”
“是啊。当时我以为如此。”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人一旦开了口,往往就会和盘托出,我那时就是如此。我把自从来到哈尔滨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爸爸。爸爸只是听,不说话。当他听到,为了让我们能喝到新鲜牛奶,这样大雨天,他还往返几十里路跑来跑去,终于打断了我的话。
“这孩子真叫人感动。你和这样的少年来往,爸爸不会反对。”
“真的吗——爸爸,你太好啦!!!!”
“哎,卡秋霞,别高兴得太早。我从窗子观察到,那男孩不像中国人,他的身世你了解吗?”
“他是俄中混血儿。怎么,与混血青年交往不好吗?”
“爸爸不在乎这个。只是,哈尔滨不同于其他地方,俄国血统的人,情况非常复杂。你要知道,世界上,人与人的区别,有一种比种族血缘更可怕的界限……”
爸爸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但很好奇,就催促他快说。
“算啦,不说啦,你好好打听一下那……他叫什么来着?”
“秦厚木,干脆你也叫他木木算啦。”
“不,我还是叫他秦厚木。打听一下他父母,还有他父母的父母的情况,一切等情况弄清楚再说吧。”
不知是早晨风雨中着了凉,还是爸爸的话叫我心头沉重,那一整天,我无精打采,头脑昏沉。第二天早上没能早早起床。等我爬起来,慌慌张张跑下楼,门口没有人影,也没有花篮奶瓶。
“卡秋霞,不要等啦,牛奶我已经取上来啦。”
爸爸呼喊着我,我只好快快不快地上楼。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也许这是爸爸故意抢在我之前,不让我借此与木木见面吧。
看来,不弄清木木的父母,唉,竟然还有“他父母的父母”的身世来由,爸爸是不会让我们在家门口单独相会了。
但是,我不知怎样才能弄清木木家的情况,向他本人去问,又有些不好意思,正迟疑间,木木主动找上了我。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木木拉着我,来到二楼礼堂。
这儿不开大会时,没有什么人,里面空旷而幽静。外面仍旧下着雨,时大时小,“刷刷刷”的雨声在礼堂中漾起阵阵回响,叫人心里有些发慌。
我有些不知所措,平时我会随随便便地接近木木,但他一直很矜持,不会在同学们面前,对我表示亲近。像今天这样拉着我的手,把我牵到这么僻静无人的地方,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秋霞,你对自己的承诺,就这么不当回事吗?!”
木木的脸色很凝重,不像是开玩笑。
“怎么啦?”我吃惊地反问。一下又想起几天没下楼与他见面,以为他为此责怪我,就接下去说,“哦,对啦,这几天,我感冒,早上起不来,别胡乱猜。”
“不是这个。你也从来没说过,要天天下楼见我。”
“那是什么事情?”
“你是不是把我送奶的事情,告诉别人啦?!”
“没有,没有……”我有些心虚,但还是矢口否认。
“不对。这件事,除了我家里人,我和你,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样啦?”
“你真不知道吗?”
我使劲摇摇头,不小心把那条发辫都甩了起来,发稍正好拂到木木的面颊。
木木好像过分专注他心中的疑惑,竟对此毫无知觉。
“我被人家叫停啦!”
“什么叫停?”
“送鲜奶呀!”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开始感到奇怪了,连忙追问。
“就在三天前,有人到我家,说是专家办的,告诉我妈妈,以后菅草岭牧场的鲜牛奶,不用我送了。他们派人全收走,保证当天早晨送到各户专家门口。”
“这……”
“这明明是有人反映了情况,上边才采取了措施。我家人与上边没任何瓜葛,想来想去,消息一定是你透露出去的。”
“我……”我想到自己与爸爸那番谈话,不由得一阵追悔。
老爸,老爸,你不是说一切都等情况弄清楚以后再说么?怎么这么快就下手了呢!也是的,中国人偏就那么信你的,也不分个青红皂白,就来叫停。怪不得木木难过呢。
我脸上有些发烧,伸手拉起木木的手,轻轻摇了摇,说:“对不起,确实是我不小心,对爸爸讲了这件事……”
“还说别的了吗?”
“说啦……还说,我喜欢你……”
“卡秋霞,卡秋霞……”
木木怔怔地盯着我,似乎这句话大出意外,让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盘算好,要和老爸较较真儿。那天傍晚,不管外边雨大雨小,风吹风住,爸爸一进屋,我就冲过去。
“爸爸,你对自己的承诺,就这么不当回事儿么?!”
我把木木的质问原封不动端给他。
“什么承诺?爸爸对于给女儿的承诺,怎么会不当回事呢?!”
爸爸一边换衣服鞋帽,一边轻松地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不是说,一切都等情况弄清楚以后再说么?!为什么就让人阻止木木送奶了呢?!”
“哦,这个,大雨天,你不是也希望他停下来么。”
“两回事!我是担心他,可你们是强迫他!你知道,这叫他多难过吗……”
爸爸收敛了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来,坐下来,听爸爸给你说。”
我感到事情似乎有点严重,就顺从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爸爸随后坐在我对面。我和爸爸很亲密,像这样郑重其事地面对面谈话,以前很少有。
“卡秋霞,爸爸并没有违背诺言啊。爸爸说,一切等情况弄清楚再说,现在,不,三天前,情况就弄清楚啦。”
“是吗?那情况到底怎样?”我也急于想知道结果。
“情况果然像我担心的那样啊。木木的父亲是中东铁路工程师,母亲操持家务,这倒都没什么。问题在于她母亲的父母,也就是木木的外祖父母。他外祖母,是帝俄时代贵族地主的女儿,父亲在国内战争期间被枪决了。他外祖父,是哥萨克,十八岁就加入高尔察克白匪军,跟苏维埃政权作战。高尔察克倒台后,随乱兵退入哈尔滨。当时中国当局命他们自谋生计,他们夫妇先在西马家沟斯拉夫村靠打零工度日,后来就搬到菅草岭办了一个小牧场,用卖牛奶的微薄收入过活……”
“那不是挺苦的……”
“关键是,后来苏联政府曾多次动员在哈俄侨回国,至少加入苏联国籍,他们都无动于衷。直到今天,他们还是无国籍人,不认可自己是苏联人。在这一点上,甚至还可以算是苏联的敌人呐。”
“这很严重吗?”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到木木。
“我们是苏联人,尤其爸爸又代表苏联,参与中国最重要的工业项目建设,与这些白俄有来往,你说不严重吗?!”
“那是你。我既不是什么专家,也不代表任何人,我喜欢什么人,与你说的这些大事有关系吗?”
“孩子,别小看自己。在这里,与苏联专家有牵连的事,不论大小,都很重要。比如说,你埋怨爸爸不让木木送奶,其实爸爸根本没那样做。爸爸知道你很难开口向秦厚木询问这种事,就向专家办的人打听一下。他们不但迅速弄清了情况,而且当天就派人去了木木家。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们说,是出于安全考虑。秦厚木送的奶,来自白俄开的牧场,万一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
“爸爸,你不知道,木木是个很可信赖的人,而且他的身份是中国人,与你整天打交道的中国工程师、中国工人有什么区别呢?”
“卡秋霞,你还小,还没有经历过风雨,也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慢慢地,你就会懂得,在我们这个世界,人不能用他本身来衡量,一个人一出生,就被各种各样先天的社会关系锁定。你没听到过一句话吗,人不过是他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无法改变的,即使是最真诚的爱情,也无力改变这一点。好啦,你听爸爸的话,在学校,你与秦厚木,还有那个周诺威,照旧做朋友,学校以外,千万别再与任何人交往。”
“爸爸,恐怕我办不到……”
泪水涌上眼睛,我害怕爸爸看见我落泪,连忙站起身,跑进厨房。
年轻人的恋情,开始时只不过是两情相悦偶尔不小心擦出的一点火花。如果没有外来的干预,这火花也许会慢慢扩大,但更多是慢慢冷却,直至熄灭。可是,如果这点火花,意外地遇到狂风阻扼,不管这风来自何处,吹向何方,它都会一下子腾跃而起,变成火焰,变成那种始料所不及,而且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熊熊烈火。
自从那天爸爸明确告诉我,不许我和木木有超越同学关系的交往之后,整整一周时间,我努力照爸爸的要求去做。在学校,我避免与木木照面,不与他说话,放学时逃跑一般离开教室,尽快回家。此外的时间,我躲在家里,连楼都不愿下。
周六放学前,我照例整理书本,发现俄语书中夹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有俄文——
星期天中午12点,在江畔公园西街第一盏六角街灯下见面。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没有落款,但我知道这是木木写的。
星期天恰好爸爸在工地加班。
那是整个七月份难得的一个晴天。多日的大雨把空气洗得分外清新,天空亮瓦瓦,斜布着丝丝云片。
我早早来到木木所说的那盏六角街灯下——也就是现在窗外看得见的这盏——,心情忐忑地等待木木。
面前的松花江水流浩荡,水面离开江堤顶层,不过五六级台阶。滚滚波浪不停地跳跃翻腾,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和我此刻的心情很是相像。一种与大人们的成见抗争的冲动,叫我的心不时突突猛跳。
我不停地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特别关注我。没有。我的身边,是那盏高高在上的六角街灯,即便是白天,它那六个玻璃面,也闪着光,当然只是反射的阳光,可一样安详、温馨,令人陶醉。
再往前看,过了一条人行道,是一座五色草花坛。花坛圆圆的,上面红、绿、白、紫、蓝五种颜色的细草,间隔相接,形成了美丽的卷云图案。这图案在莫斯科的花坛上很常见。花坛中央,是一个石座,座上是一只北极熊石雕。那熊身大头小,显得又拙又憨,很有趣。嗯,那神情么,好像……好像木木!
想到这儿,我的心变得轻松,又为即将来到的,与木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激动起来。
“木木,木木——我在这儿!”
木木刚刚在江边露面,我就忍不住向他又挥手又喊叫。好像压抑了整整一周的热情,连一分钟也无法再控制了。
木木看见我,不,也许只是听到我,立即转身向我跑了过来。我也迎着他跑起来。
不远的距离,我们马上就跑到了一起。如果是平时,不论是谁,是长是幼,是男是女,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把对方拥抱一下的。可骤然面对自己真正想拥抱的人,我却迟疑了,只脸色红红,气喘吁吁,睁大眼睛,看着木木。
木木大概看出了我眼中的渴望,终于伸出他坚实有力的臂膀,轻轻地,甚至是过分小心地,把我揽进他的怀抱中。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震颤,使我无法站直,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倒在木木宽阔的胸前。
良久,我一动不动地依偎在木木怀中,任由一股股喷薄着青春激情的热力,从木木身上透入我的心头,在我的全身上下,野马似地奔腾。
唉,你知道,俄罗斯姑娘,对拥抱并不陌生,她们从小到大,习惯于各式各样的拥抱。有象征性的,有纯礼节性的,有对长辈表示爱戴的,也有对好朋友表示亲近的。但是只有经过那天六角灯下的约会,我才知道,爱情的拥抱,与所有这一切拥抱,有着多么大的不同。
爱情的拥抱,不是张开双臂,相互靠近那么简单,它完全是两颗心贴在一起跳动,完全是两个灵魂融化在一起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