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秋霞,你来到中国快一年了,还习惯吗?”
课间休息,田老师喜欢来到课堂,与同学们随便说点什么。她这个人,年岁不比我们大许多,但与我们说起话来,总感觉像个长辈。这时对我说话的神态,就更像母亲了。
看到老师与我拉家常,许多同学自然地围了过来。
“挺好的。我喜欢哈尔滨。”
“这里吃中餐,你和爸爸也吃中餐吗?”
“不。我和爸爸在哪儿都吃俄国餐。”
“做起来方便吗?有些东西不大好买吧?”
“俄式西餐很容易做。用的大列巴啊,里道斯啊,果酱啊,奶酪啊,蕃茄土豆啊,在这里都是很好买的。只是一样,在我们那儿,无论莫斯科,还是乡下,每天早餐喝的牛奶,都是新鲜的,都是刚刚在奶牛场挤出来,就送到每家餐桌上的。可这儿的牛奶,经过层层转手,存放一两天,再卖给我们,喝起来不新鲜,我和爸爸都不喜欢……”
我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认真埋怨什么。要说牛奶,我们当然是每顿早餐都离不开的,可中国人只把它当成婴儿的食品,当天的与存放一两天的,口味有什么区别,好像没什么人知道。
“你家住在哪里?要不要我替你们反映一下?”田老师认真起来。
“不,不,不!老师。我家住在109专家楼,那楼住着五户专家,谁也没说过这个。老师,千万别当回事,说出去,爸爸会责怪我的。真的,我不愿给爸爸添麻烦。”
这次谈话,就此打住了。我以为,师生之间的闲聊,也就说说而已,没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人意料。
我们居住的109专家楼,离建厂工地很远。
那是一栋漂亮的法国式别墅,有人告诉我们,全哈尔滨市只有这么一座典型的法兰西木筋房。楼房两栋居室左右相对,中间是一幢耸起的全木塔楼。与哈尔滨常见的俄式建筑不同,这楼房的墙体和窗格,都有粗粗的木头显露在外。这些木头既是墙体的支撑,又是绝妙的装饰,看上去大方,朴素,而又古雅。据说在法国乡间,有很多这样的木筋房,都是古时候贵族的别墅。而在我们那里,或者是全木头房,或者是全砖石房,至今我没有见到这样的木筋房。我家居住左侧那栋三层楼房,一层是爸爸的卧室兼设计工作室,二层就是我的天地。三层住着另一位专家,他有自己的楼梯直通庭院。最使我感到惊喜的是,就在我的卧室窗外,两扇窗户之间的木筋墙垛上,竟然安着一盏六角街灯。那是一盏在莫斯科古老街头最常见的六角街灯,也就是我第一封信的信封上,画着的那盏灯。
一栋法国木筋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六角街灯?是全欧洲都有吗?还是命运特意为我安排的呢?
就在那天课间与田老师说到牛奶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天清晨,我在准备早餐前,照例下楼到庭院里做早操。刚走出一楼门口,就觉得有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与平常不一样。我扫视了一下周围,没什么变化,再仔细看看门口,一下发现,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的柳编花篮,花篮里立着两只玻璃牛奶瓶。瓶中满盛着乳白的牛奶,瓶口用印有图章的白纸密封着。
这是谁家的牛奶?肯定不是我家的,因为我昨天从商店买来的牛奶,还放在厨房里呢。你知道,那时候还没有家用冰箱,即使是给予特殊待遇的专家家里也没有那东西。
我弯下腰,细细审视小花篮,还有那两瓶牛奶,这才看到,牛奶瓶下,还压着一张写有俄文的纸条。那手写的俄文,却用了标准的印刷体,好奇怪。我好奇地读下去——
这是今早刚刚挤出的牛奶,十分新鲜。已经过奶站检疫,保证安全,请放心食用。用后请将奶瓶和花篮放在门口,以便替换。
下面的落款是“菅草岭牧场”,还有年月日时。
哦,难道田老师果真向上边反映了我的话吗?这么快就采取了措施,真了不起。
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又围着专家楼转了一圈,果真五户人家的门口,都有这样的小小花篮、两瓶牛奶。
“早餐准备好啦,快来吃饭吧——”
那天我呼喊爸爸吃饭的声音特别欢快。
待爸爸坐定,我端起奶罐,给他和我的杯子里注满牛奶。
我端着杯子不喝,两眼紧盯着爸爸的表情。
爸爸呷了一口杯中的牛奶,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极了。
“这是今早刚挤的牛奶!没错,绝对是!”
“真的吗?”
我得意地反问。其实,奶是新鲜的,这我比他早知道,反问一句,不过是有意撒娇罢了。
“好久没喝过这么新鲜的牛奶喽!”
爸爸又呷了一口,在口中长久地品味着。
“小鬼,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嘛,当然有办法!”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也没忘了谨慎。我隐瞒了与田老师那次的谈话,免得爸爸说我多嘴。
当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徘徊在大门口。我想等到田老师来上班,向她当面表示感谢。但没有等到她出现,教学楼里就响起了铃声。我只好匆匆跑向课堂。一连三天都是如此。一打听,才知道田老师因事去了外地。在这几天里,花篮和牛奶天天有人来换,我们也天天早晨能喝到新鲜牛奶。
大约过去了一周左右,田老师回来了。我终于在校园门口迎着了她。
“田老师——”
我跑上前去,拉起田老师的手。
田老师对我的分外热情有点不解,但可能以为俄罗斯人感情奔放,大抵如此,就笑笑,说:“你好吗,卡秋霞?”
“很好,太好啦!”
“怎么这样高兴?有什么好事么?”
“有!就是您为我们办的好事,太谢谢您啦!”
“我?什么事?!”
“就是您反映情况,上边派人天天早晨给我们送新鲜牛奶啊!”
“有这事?”田老师摇摇头,“卡秋霞,那天你说不要反映,我就对任何人也没说过呀。”
“真的吗?”
“真的,我确实对谁也没提起过。”
我有些失落。
如果是田老师反映情况起到作用,那就有我一份功劳,值得骄傲一下。但此事如果与她无关,也就与我无关,那我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么。
既然这样,我倒要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必须早晨见到送奶人,向那人询问事情的原委了。
第二天,我比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
时节正值初夏,早晨特别清爽。
我虽然每天早晨都会下楼,到庭院做早操,但几乎都在太阳升起之后,今天太阳还没有露面。
这座楼房的庭院很大,楼门前是小广场和草坪,草坪前面是一片树林。这是在城市中很少见的真正的树林,宽阔而幽深。林间的树木,有俄罗斯常见的橡树,榉树,还有不少胡桃楸。这胡桃楸长得比其他树要高很多,树干也要粗许多。但是它的伞形阔叶却要比其他树木生得晚些,此时正是刚刚长好,嫩绿美丽的枝叶相互交织,在空中形成了一张张巨大的伞面,犹如一顶顶碧纱的华盖。
简单地做了遍早操,我就躲在树林间。哎,为什么说“躲”呢,我又没干什么隐秘事,但为了弄清真相,我还是不希望别人一眼就看见我。
微微的晨曦,如同薄雾般地游荡在树林间,有些凉,有些湿,我的发稍似乎挂上了颗颗露珠,在我眼前闪亮。哈尔滨的夏天,与莫斯科有几分相像,不论白天多么炎热,到了晚上,特别是清晨,都会凉爽宜人。
我想到今天早起的目的,心头无端地罩上了几分神秘。
等了许久,庭院里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太阳刚刚升起,金子般的阳光射进树林时,庭院的门口,有人骑着自行车出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是一个漆成白色的方箱子。
我注意地盯着看,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但他穿着本色亚麻套服,还戴一顶白色无沿水兵帽,我从没见过这身穿戴的人,一时不敢确认他到底是谁。
那人径直骑车来到楼前,下了车,熟练地从方箱中取出小花篮,又从里面取出两瓶牛奶,放到花篮里,然后用手提着,先绕到后面,放在三楼住户的门口。就这样一户一户地放好,最后轮到我家。
我趁他忙碌之时,悄悄走出树林,越过草坪,接近了我家门口。
就在他弯腰放下花篮和奶瓶时,我从他背后,猛地向前跳了一步。
“您好!谢谢你,这么早,天天给我们送新鲜牛奶!”
那人好像吃了一惊,似乎完全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在门口出现。他退后半步,直起腰,面对着我……
“呀——”
我也吃了一惊,不由得大声叫喊起来。
“木木!怎么会是你?!”
“……”
木木的脸红了,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当场被捉住了。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因为吃惊,又有些着急,我的声音好大,在清晨闽寂的宽阔庭院中,竟然激起一片回声。
“嘘——小声点,别吵醒人家。到学校我再告诉你。”
“不行!我等不得!我现在就要知道!”
木木为难地左顾右盼。
“在这儿不说?行。跟我走,到树林里去,那边没有人。”
说着,也不管木木愿不愿意,我转身就走。进到树林深处,我回转身,看见木木果然跟在我身后。
“这儿总可以了吧?”
木木刚才一时的吃惊和尴尬,已经过去了。这时很自然地站在我面前。在清晨几乎平射进树林深处那斑斓阳光的衬映下,他那一身亚麻工作套服和水兵帽,变得异常鲜明。他的身材高挑挺直,面容线条鲜明,鼻准高高,眼窝深深,唇上已显露出金色柔毫短髭须。
我为自己这么入神地看着木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又催促他。
“说吧,你怎么这身打扮?”
“这好说。现在我是送奶工,这是送奶工的工作服。”
“你又怎么成了送奶工?”
“哎,卡秋霞,你又不是田老师,我也不是做错事的学生,干嘛像审问似的……”
我也觉得自己口气太生硬,就开颜一笑,说:“是,对不起。我是奇怪罢啦。”
“那我告诉你?”
“对呀,全告诉我。”
“那你可要保密,不能对别人说,包括你爸爸,田老师,对啦,还有诺诺。”
“我保证。”
“事情呢,得从那天你和田老师的对话说起。当时,我就站在田老师身后,你可能没注意。你说在这里喝不到当天的新鲜牛奶,我就盘算开了。你知道我的妈妈是俄罗斯血统的人,可你不知道我的外祖母、外祖父到现在还开办着一个牧场。那牧场在菅草岭,不大,只养着三头奶牛。平常有空,我都会去菅草岭帮忙。你们离开家乡,那么远地来到这里,却不能喝到新鲜牛奶,一定会想家的。唉,想家的滋味儿很难受啊。是不是,卡秋霞?”
“当然。这里再好,也不是家。”
“就为了让你们有点家的感觉,我决定,每天到菅草岭牧场,从外公外婆那里,取当天挤出的鲜奶,给你们送来。就这些,全说啦!”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看着木木那风尘仆仆却又稚气未褪的样子,一种感动掠过心头。我张开双臂,把木木紧紧扣住,用力摇晃了几下——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那种表示爱情的拥抱,完全是一种表达感激的习惯动作。
木木用力晃晃肩膀,挣开我的双臂,说:“不用这样。这在我只是小事一桩啊。”
“菅草岭远吗?”
“十几公里吧。”
“那你真的太辛苦啦。”
“早起一会儿,骑车兜风,挺惬意的。”
木木说得非常真诚。
“那你怎么确定那户是我家呢?”
“我没法确认,因此,五家都送,总有一户是你家。”
“现在呢,知道了吧?”
木木抬起手臂,指了指林木空隙间隐隐可见的住宅楼。
“知道啦。哪儿有那盏六角街灯,哪儿就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