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苦味儿与我杯中的咖啡有点相似,苦但是香,几十年过去,其味仍犹在心头,从未散去。
“卡季娜,你提到六角街灯,让我想起一件事。记得你第一封信的信封,与别的回信都不同,上面印着淡淡的六角街灯素描画。你怎么会选择这样一幅图案呢?难道那时你就知道哈尔滨有这样的街灯吗?”
卡季娜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完全是命运。小时候,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命运,自己能够做主。可到了今天,我早已明白,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你问我为什么选择有六角街灯的信封,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喜欢这灯。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古老街头,你随时可以看到它,很美,很浪漫,有种童话气息。那时年纪小,就把它当成跨越时空、传递情感的象征。我根本不知道哈尔滨会有同样的六角街灯啊!”
我是不大相信命运的,但在这时我也深信,有时一个完全未加思索,毫不经意,看似无足轻重的选择,却会对一个人后来的生活,起到决定作用。当时,我轻易地把那个印有六角街灯的信封让给了秦厚木,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错误的选择……
那天与卡秋霞在小火车上的谈话,使我彻夜难眠。
躺在学生宿舍二层铺狭窄的木板床上,我翻来覆去,无论怎样躺都觉得难受。一个沉重的难题折磨着我——我肯定没再给卡秋霞写过信,那么,后几封信是谁写的呢?
听卡秋霞的口气,后来的信也是以我的名义发出的,要不卡秋霞不会以为是我的信。
谁这么大胆?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不出所以然,不免又烦躁地辗转反侧,弄得木板床“吱扭”作响。
“都半夜啦,不好好睡,折腾什么!?”
睡在下铺的秦厚木半睡半醒地嘟嚏了一句。
他这句怨言倒像一道闪电,使我眼前一亮——
手中有卡秋霞回信信封,那上面有她的通信地址,而又对第一封信内容了如指掌,可以接下去写信的人,除了我这位好朋友,还能有谁呢?!
对,对呀,就是他!绝不会是别人!
一股莫名怒火,一下子在我心头烧起。这小子,自从卡秋霞出现,和我亲密相处,就不远不近,不即不离,陪伴在我们身旁,还以为他侠肝义胆,心甘情愿为我俩做电灯泡呢。闹了半天,他心怀叵测,早就打上卡秋霞的主意了。看起来,那次他舍掉卡秋霞回信和照片,单留下六角街灯信封,真是老谋深算呐!
我还当他那么诗意,真对那六角街灯图案感兴趣,闹了半天,是为了取得卡秋霞的通信地址。我上当啦,上当啦……
不行,我一定要跟他算算这笔账!
次日凌晨,起床铃还没有响,我就爬下二层铺。
看着仍在酣睡的木木,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下决心摇醒了他。
“干什么?这么早!”木木睡眼惺松地说。
“快起来,有话跟你说。”
“唉,真折腾人……”
虽是满口怨言,木木还是爬起来,跟我走出宿舍楼,来到操场边无人处。
“什么事,快说吧,我还没洗漱呢,叫人看见不好。”
“叫人看见?谁?是怕卡秋霞看见吧?”我酸溜溜地反讥。
“别胡说。”
“胡说?!那我问你,卡秋霞后来接到的信,是不是你写的?还冒我的姓名呢!”
听到这句问话,木木脸色变了,一时语塞无言。
“看来我猜中了!你喜欢卡秋霞,当时明说,何必搞这套诡计?!拿我当木偶耍,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我气急败坏,不由分说地数落着他。
“诺诺,诺诺,你误会了,误会我啦……”
“事情摆在这儿,还误会什么?!”
“听我说,好吗?”
“好,看你还能说出什么。”
我心底里莫名其妙地存着一丝侥幸,真希望事情并不像我猜测的那样。
“诺诺,那次我留下卡秋霞的信封,完全是无意的,确实只是喜欢那六角街灯的图案。要说这种喜爱,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俄罗斯人,是哈尔滨老俄罗斯人的第二代。她出生在哈尔滨,从未回过老一代的家乡,但她对俄罗斯的一切都有感情。每逢假日,全家到松花江江畔公园游玩,她都会指着这街灯,对我说,‘看——你的外祖母过去住的地方,到处都有这种灯。它的光多温暖啊!’这话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长大起来,能读俄文书,我最爱读的就是普希金。一次,偶然读到他的小说《驿站长》,发现其中写到的驿马车上,也有这样一盏六角风雨灯,这更叫我悬想不停。那次偶然见到卡秋霞的信,见到那图案,我就真的有些爱不释手……”
“爱不释手也罢,不是给你了么,好好留着,干嘛又给卡秋霞写信呢?”
“只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我想知道,俄罗斯到底哪里有这种街灯?它的形状和我们身边的,是一模一样吗?它为什么有那样一顶王冠似的顶盖……忍不住好奇,也许是老一代人对故土的眷恋早就种在我心里,这时发芽了吧,就鬼使神差地写了第二封信。”
“真是这样?”我怀疑地追问。
“真是。”
“不是为了讨好卡秋霞?”
“不是。”
“那你为什么冒用我的名义?!”
“……”木木的脸色开朗起来,甚至半带笑意地说,“为什么?为了你。你想,第一封信你署名,第二封信笔迹一模一样,署名却换了,这不是把你出卖啦!”
这时候我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看来木木真的没有存心与我抢夺卡秋霞。一旦确认了这条,我倒对他与卡秋霞通信的内容发生了兴趣。
“她回信了么?”
“回啦。”木木再次脸红,不好意思地说,“怕你们疑心,也怕你们笑话,我让卡秋霞把信寄到了我家中。”
“鬼心眼!坦白吧,她在信中说些什么?”
“回信很客气,也很诚恳。她写到,六角街灯很古老,大概自从俄罗斯有城市,就有这种街灯。这种灯与皇家宫殿、宏伟教堂,乃至豪华广场上,专供贵人欣赏的枝形多顶圆灯不同,它一般都孤零零矗立在古街小巷侧旁,是专为夜行的百姓照明的。那顶王冠似的顶盖,最早是可以拿开的,因为那时没有电,每晚都有巡灯人打开顶盖,插上蜡烛,点燃后再盖好。只是为了开阖方便,才做成那样子……她还说,在莫斯科车站门口,就有这种六角街灯,什么时候我到莫斯科,她会领我去看……”
“都说到这些了,还说只为了解开疑问。那小火车又是怎么回事?”
“小火车?啊,对啦。只因卡秋霞信中提到了莫斯科车站,我再写信就向她介绍了哈尔滨的火车四通八达,还在市内建了一条儿童铁路,开通了中国第一列儿童小火车。没别的想法,炫耀一下罢啦……”
木木一脸无辜,对我摊开双手。
我以为,既然木木没有与我争夺卡秋霞的意思,这件事也就没那么严重,冷一冷会烟消云散的。我耐心等待。但事情并没有按我的想法发展,我发现卡秋霞一点点地疏远我,不再单独与我在一起,有事宁可去问其他同学,也不再来问我。特别是,实在不得不与我说话,也不再使用“诺诺”的称呼,而一定要叫姓名全称。而对木木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好像还不知道那些信是他写的。
中学生的恋爱,很像是一次不知结局的冒险,它会莫明其妙地开始,也会莫明其妙地搁浅,其中的缘故没几个人能说得清。
“卡季娜,很久以来,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确认那些信不是我写的以后,是怎样知道是秦厚木写的呢?是他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你要信任自己的朋友。其实,要弄清真相,并不难。要知道,青春期的少女,也许在别的事上还有些混沌未开,但在发现哪个男孩真正钟情自己上,却是出奇地敏感。用你们一句成语,可以叫作明察秋毫哦。”
我有意地调侃了一句,“难道那时我对你还不够钟情么?”
“诺诺,亲爱的,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很好,但那只是好奇,只是一种孩子般的喜欢……”
“写信这事,别的人都不知道。既然木木没告诉你,你到底是怎么搞清楚的?”
“自从那天,在小火车上,你亲口否认自己写了后来那几封信,我就开始寻找真正的写信人。那些信都写得很感人,语言流畅,不像是只学过几年俄语的中学生写的。特别是,那满纸漂亮的俄文,不是俄罗斯血统的人,是根本写不出来的。奇怪的是,当初我竟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而班上,俄语说得好,又有半个俄罗斯血统的,只有秦厚木。有了头一回的错认,这次我特别小心,慎重又慎重。我借口复习需要,借了你和木木的俄文笔记本,你也许还有印象吧?”
我实在想不起这样的小事,但不愿打断卡季娜的话头,就轻轻点了下头。
“我带回家,仔仔细细做了比对。你写的俄文,是直体,大概是用惯了汉语拼音的拉丁字母。而木木写的,却是俄文手写时通用的标准斜体,字头大写,还用了古俄文华丽的花斜体。把木木的作业与我手中的信一比,笔迹完全一样。写信的人毫无疑问是他。”
“发现了这个秘密,你会很开心吧?”
“开心?!完全相反!我觉得自己受骗啦!我是那么单纯地相信了信中传达的友情,甚至为此离开了故乡,没想到你们合伙捉弄我……当时真伤心,真的是很伤心……”
“为了这个,你不理我?也不理木木?”
“开始时的确是。这种心情使我倍受折磨,有时真想回莫斯科去。但看到爸爸为了建厂忙成那样,总是不忍心一走了之。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改变了看法……”
卡秋霞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她轻轻地说着,半似自语,半似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