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虽早已超出“儿童”的年龄,但班主任田老师为了让大家写一篇作文,而我们是儿童时,又没有这列小火车,所以特地组织了那次游园活动。
出发前,大家聚集在学校大门口。人几乎来齐了,田老师宣布出发。
“老师,还缺一个人呐。”
“谁?”
“卡秋霞。”我和秦厚木几乎同时说出口。
“她呀,不必等啦。咱们走吧。”
田老师故作高深的表情,引得同学们猜测不已,卡秋霞为什么不参加这么难得的游园活动?她做什么去了呢?班上缺了她,活动的兴趣会不会减色呢?
“六中”校园距离儿童公园不算太远,我们排着松散的队伍,跟着老师,很快来到公园门口,在这儿,排着长队,慢慢入园。
我发现,木木心神有些不安,站在队伍中,不时回头四处张望。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寻找卡秋霞。其实我也在用眼睛扫视着人群,公园周遭,孩子和家长很多,就是不见卡秋霞踪影。我心里有点羡慕木木的高个头,我在人群里只能看到许多黑黑的后脑壳,木木居高临下,一定会比我先看到卡秋霞。但我这担心没有兑现,因为一直到全班都进入园中,卡秋霞也没有出现。
初夏的儿童公园,灿烂得很。最令人心醉的是满园怒放的小桃红。小桃红的正规称呼好像叫作“榆叶樱”。这种比我们的个头略高的小灌木,成丛成片地生长,这时小树丛的每枝每条都开满花朵。与几乎同时开放的桃花、杏花甚至樱桃花不同,小桃红的花瓣不是单片的,而是厚厚匝匝一大叠。枝条上开满这重瓣簇拥的花朵,挤得一点缝隙也没有。更加耀眼的是花的颜色,不是红,不是白,而是那种非常夸张、向上喷薄的重重的粉色。远远地看去,你不会觉得看到的是花,而会觉得看到的是充满神异的海市蜃楼。如若靠近一点看,那朵朵花儿似乎都含着笑,挥洒着动人心扉的春意。哈尔滨尤其是儿童公园的小桃红,几乎成了我们青春记忆的最动人色彩。
使我们略感意外的是,田老师并没有领着我们在花丛和草地间多流连,而是直接奔向了儿童小火车的首发车站。这列儿童小火车在当年可是名气大得很,是全国所有城市中唯一的一列,连北京、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都没有。小火车开行一年了,我们早就从报纸广播里知道了它,但还真没有亲眼见过,更别说坐上去兜兜风了。这会儿见老师领我们直奔小火车站,都兴奋的不得了。
小火车首发站叫“北京站”,正对着公园的西大门。站前很宽敞,四周栽植着盛开的小桃红,还有刚刚吐蕊的丁香。车站建筑仿照真正的北京站,也有两个高高的钟楼,每到整点就会响起悠扬的钟声。
我注意到田老师从她随身携带的小书包里,掏出了一叠类似车票的卡纸。那天小孩子乘车不用票,而成年人则要买票。我们这时自然是被视为成年人啦。可是老师怎么会事先手里就有票呢?我和木木交换着眼神,事情变得越来越蹊跷了。
检过票后,我们进到站台上。不一会儿,一声响亮的火车汽笛声传来,接着小火车出现了。最前面是黑色的蒸汽火车头,圆圆的蒸汽锅炉,上面有短而粗的烟囱,还有正冒着白汽的汽笛。机车司机室的门开着,一个穿着铁路制服、手拿信号旗的少年,用另一只手把住车门扶手,站在车门下的铁踏板上。他摇动着小旗,口中还吹响着哨子,那样子别提多神气啦!
车头后面拉着四节车厢,前三节是普通的客车厢,与大火车没什么区别,最后一节是观光式车厢。我们登上的就是这节“贵宾车厢”。这车厢左右两边座位以上都是敞开的瞭望廊,廊檐垂悬着薄纱白色窗帷,漂亮极了。那时,哈尔滨的中国人家,很少挂窗帘,既使挂,也都是为了防寒,窗帘会又厚又重,颜色多是深蓝或暗灰。只有市里面的俄罗斯人住宅,才会挂这种华丽的皱纱白色窗帷。这时坐在软软的沙发座位上——那时沙发在当地中国人家也不常见——看着美丽的窗帷,就像走进俄罗斯人家做客,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列车开动了,六月的暖暖熏风吹动窗帷,轻拂着我们因快乐而发热的脸庞。大家看着远处的一幢幢楼房慢慢退去,一丛丛小桃红迎面扑来,时而还会有成群鸟儿随车飞舞,似乎对车上突然多了我们这群大孩子感到好奇。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车厢口的门打开了,田老师走进来,对大家说:“同学们,现在请儿童小火车当班的乘务长,给我们讲话……”
小火车本来就比普通火车狭窄,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过道,除了车上工作人员,一般是不准通行的。这时田老师站在门口说话,我们根本看不见后面的人。老师说完话,向前走了走,坐在了席位上,我们这才看见被称为“乘务长”的人——
苗条健美的身材,白皙明净的肤色,秀丽灵透的面容,那双又深又大、瞳仁分明的眼睛——这,这不是我们的卡秋霞吗?!
只是,此时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身穿洒花“布拉吉”,而是穿了一身小铁路员工的制服,还在头顶戴了一顶无沿制服帽。帽子上、衣服上,都滚着金线边,配着闪闪发亮的铁路徽章和铜钮扣。嘿,太有精神啦!
只是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被叫作“乘务长”?
“亲爱的乘客们,你们好!我代表儿童小火车全体员工,热烈欢迎大家的到来!”
卡秋霞故意不动声色,用一种训练有素的职业口吻,和流利的汉语,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从北京站出发,经五分钟的行进,前面就要到达莫斯科站。在莫斯科站我们将停留五分钟,大家可以下车观光,看看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尖塔……”
说到这儿,卡秋霞突然把帽子一摘,那条金子般发亮的大辫子,一下垂落到胸前。脸上的表情也一下由郑重其事,变成了我们熟悉的精灵顽皮。
田老师被卡秋霞突然的举动逗笑了,随口说了句:“能到‘莫斯科’,大家要感谢卡秋霞的爸爸。是他给我们提前购了票,订了座位,说是为了感谢大家那次篝火晚会的热情招待。”
“同学们,到了‘莫斯科’,我给你们当导游,好不好?”
“好!好!太好啦——”
借着回答卡秋霞的问话,大家高声欢叫起来。我知道,这欢叫并不完全是因为卡秋霞,更多的是释放自进入公园以来不断积累的感动和惊喜。年轻人么,总是能找到释放自己的借口的。
在“莫斯科”站,我们下车围在卡秋霞身边,她给我们讲莫斯科河,讲红场,最后说:“克里姆林宫尖塔上的红星,日夜不停地闪耀,就像一个人的心脏日夜不停地跳动……呶,看,就是这个……”
卡秋霞说着伸手指向站台仿照克里姆林宫尖塔建筑的顶端,那儿果真有一颗硕大的红星,好像为了验证卡秋霞的话,这会儿正一明一灭,闪耀不停。
几分钟很快过去,我们重新上车,列车继续前行。
卡秋霞好像已经完成了自己“乘务长”的职责,大概也是有点累,上车后顺势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这是个好机会,我把自己——不,应该说是全体同学——心头的疑问,提了出来。
“卡秋霞,你怎么突然间成了小火车的乘务长啦?”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中国的嘛。”
“是吗?!”我有点失落,我原以为她是为了寻找通信伙伴,也就是我,才随父亲一同来的。敢情另有缘故。
“莫斯科也有儿童铁路,我从五年级就是小乘务员。当我知道哈尔滨新建了儿童火车,缺少有经验的乘务领班,我就吵着,闹着,跟爸爸一块儿来啦。再说,爸爸一个人,也需要我来照顾啊。”
我更加奇怪了,一句话脱口而出。
正是这句话,使一切都发生了逆转,不可挽回的逆转。
“那你是怎么知道哈尔滨开通了儿童铁路,还正缺乘务员的呢?”
本来正处于平静休息状态的卡秋霞,听到这句话,突然神情一变,侧转过身,对着我,诧异地反问:“不是你写信告诉我的吗?!”
我一时完全糊涂了,我记得那封写给苏联小朋友的信里面,丝毫也没提到哈尔滨儿童铁路的事呀。
“我写的?不会吧?”我疑疑惑惑地嗫嚅着。
卡秋霞郑重其事地伸开左手五指,用右手慢慢去数,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没错。是第三封信上写的。你想想……”
“什么?!第三封信?!”
这怎么可能!学校组织的通信联谊活动,到我们收到回信就正式结束啦!怎么会有第二、第三封信?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要是有如今的青少年一半聪明,会说谎话,会甜和人,至少会见风使舵,说些不相干的话,事情也许还有转机。可那时的孩子是完全不懂得这些的。
我几乎没犹豫,也直视着卡秋霞的眼睛,毫不含糊地说:“除了联谊通信那回,我再也没有给你写过信啊!”
卡秋霞被震惊得瞪起了眼睛,这使她那本来就又深又大的双眼,变成了两泓不可窥测的深潭。
“真的吗?你后来,真的没给我,写过信?”
卡秋霞的汉语突然变得很不连贯。
“真的,一次也没有。”
一片阴翳慢慢遮住了那两泓深潭。
卡秋霞转过身去,再也不说话。
我知道事情不妙,但也无话可说。
列车仍行驶在花丛中,只是由小桃红丛变成了丁香丛。吹进车厢的清风,也好像改变了气味,由梦一般的氤氳甜蜜,变得有几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