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家居生活中最突出的要算生存空间问题。他们身边的时间与空间紧缩是相伴而来的。生儿育女、先生履新、住所狭窄,以及月俸不足购广厦,使夫妇两人的平行活动空间有限。他们的寓所在一座18世纪楼房的第二层,位于首都老街区。这个区住了许多艺术家,他们的规矩是:为了能出新意,就得居住在老区。约拿斯亦有此信念,对居住在这里倍感欣慰。
那住房真够得上“老”字。但由于作了若干现代化的装修,倒使它别开生面:主要是在有限的面积上,让居民占有大量新鲜空气。房间顶板特高,窗户也很壮观;如此华丽,大约是用来接待客人和举办盛会的。但城市居住必须架床叠屋,加之租金昂贵,前前后后的房主只得将大间分割为小间,再以高价出租给成群结队上门的房客。他们照旧宣扬所谓“不可忽略的空气容积”。这优点毋庸争议。但这仅仅是由于房主不可能在高度上切割,否则,他们定会作必要牺牲,为年轻一代多多营造住房,须知这一代在婚恋和繁殖方面都尤为见长。何况“空气容积”只有优点。不便之处是冬日取暖较难,以致房主不得已而提高取暖费。夏季则因大面积的玻璃窗,而令阳光长驱直入:百叶窗自属多余。房主无暇顾及,也可能是碍于门窗太高、木工昂贵。反正厚实的窗帘足以取代,成本亦不足虑:一切由房客自理。房主乐于相助:由其商店送来廉价帷布。本来,在房产业方面乐善好施就是他们的第二职业。此类新贵日常供应细密纱布和绒料。
约拿斯对住房的优点赞叹不已,也看出不足之处。谈到取暖费,他向房主表示:“悉听尊便。”至于窗帘,他与路易丝同感:只需遮掩卧室,别个不必安装。这位心地纯净的君子常说:“咱们没有隐私。”约拿斯特别钟情的是那一大间:房顶高得无须另行采光。另两间远为狭小,前后相连,与大间仅隔一窄廊,从窄廊可直接进入大间。在寓所顶端,与厨房紧邻的有洗手间以及所谓“淋浴间”。这样称呼亦无不可,但须自置淋浴器,并且在享受润泽时直立不动,运作至为艰难。
顶篷特别高,室内极狭窄,使这住所变成奇特的“平行六面体”,几乎处处是玻璃门窗,家具找不到傍依之处,人在屋里像物理实验用的“潜水模特”,在“冰族馆”里载沉载浮。更有甚者,所有窗户都面向天井,相距咫尺,邻人的同类风格窗门清晰可辨,甚至可以隔窗瞥见另一层窗户(自然是朝向另一天井)。约拿斯兴高采烈,连声称道:“真是冰清玉洁的世界啊!”按拉多之见,男女主人住一小间,即将问世的宝宝住另一小间。大间白天可作约拿斯的画室,晚间及进餐时可作全家共用之厅堂。不得已时也可在厨房用餐,只需男主人或女主人取“立式”而已。拉多贡献不少,设计了种种新花样:诸如滚动式隔门、可折叠的桌椅,不仅节省了家具,还使这奇特的住所更添异趣。
但当所有房间都放满绘画作品并为婴儿占据之后,就必须考虑另觅新居了。在第三个孩子问世之前,约拿斯在大间作画,路易丝在伉俪卧室织衣,两个宝宝充分使用那第三间,并在各屋之间尽兴奔跑。于是夫妇俩决定将新生儿安置在画室一角:约拿斯将画幅堆成“屏风”,宝宝啼泣之声立时可闻,即刻照应甚为便利。何况实际上无须惊动约拿斯,路易丝总是提前赶到。未等宝宝啼叫,她即赶到画室,并且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约拿斯对这等细致周到,自然深为感动;某日告其妻,不必蹑脚,他自可在足音回荡中照旧工作。路易丝说也是怕惊动孩子。约拿斯一面对她表露的母爱之情甚为珍惜,一面暗叹她闹了个大笑话。当下他不敢承认:路易丝的谨慎小心比横冲直撞可能更碍事。首先是因为时间拖得更长,其次因为路易丝得演一场“模拟戏”:两臂张开,胸部微挺,提高双脚,不可能不被察觉。这办法跟她宣布的意图适得其反,因为很容易刮倒画室里遍布的大小画架,于是就会惊醒宝宝,他也会用自己强有力的“手段”表示反抗。做父亲的对孩子的肺活量深感自豪,跑过去哄他入睡,妻子随后接过手来。这时约拿斯扶起倒地的画幅,然后手持画笔,无限得意地聆听宝宝那持续而洪亮的嗓音。
这时节正好当着约拿斯因成绩卓著而交上了许多朋友,朋友们爱打电话,或突然来访。电话机经一再斟酌,还是放入了画室;铃响不免吵醒宝宝,于是啼哭与电话铃混成一片。如果碰巧路易丝正在照料别的孩子,便会带着他们跑过来;但她多半发现约拿斯已一手抱孩子,一手兼拿画笔与话筒,电话里转达了请他赴午宴的盛情邀请。约拿斯自认谈吐平庸,有人请他午餐不免受宠若惊;不过他更愿参加晚宴,以便全天工作。但可惜多半是午宴,这无拘无束的聚会是专为良朋佳友约拿斯而备。于是“良朋佳友”应道:“悉听尊便!”随即挂断,赞道:“真是盛情难却啊!”说着将宝宝交给路易丝,接着继续干活,不久因进餐而中断。于是挪开画架,打开折叠桌,与孩子们一同坐下。进餐时,约拿斯仍盯着未完之作;有时(至少是初来新居之日)觉得孩子们咀嚼或吞咽太慢,使每次进餐拖延过久。但他在报上读到:进餐须从容,有利于消化。因此,也就找到了从容不迫、充分享用的理由。
有时来访的是新知,拉多只在晚餐后才来,白天他自己要上班。何况他深知画家要借昼光创作。不过约拿斯的新知不是画家便是评论家,无一例外。过去、将来作画的都有;或者是过去、将来照料画作画品的人。他们大约都珍惜艺术,抱怨世道不公、秩序紊乱,致使艺术工作历尽艰辛,而画家必备的构思也颇受干扰。他们一发牢骚便是好几个下午,却恳请约拿斯不妨照样工作权当他们未曾造访,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自称并非庸夫俗子,很能体谅艺术家珍惜光阴。约拿斯对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友至为感动,便又坐在画作面前,却仍旧有问必答,对种种趣事也不可置若罔闻。
对这等的平易近人,旧雨新知如鱼得水。他们兴致愈来愈浓,早已忘记进餐时间,幼儿却不会忘记。他们跑过来,加入谈话,小呼大喊,客人们同他们逗趣儿,他们也放胆从一位客人的怀里投到另一位的膝上,真是其乐无穷。终于,从天井的一方天空照来的光线变得昏暗,约拿斯只得搁笔歇息。如此这般,只好请大家吃顿便饭,论文说艺直至深夜,也往往要对并不在场的抄袭者、贪财者大加挞伐。约拿斯本来习于早睡早起,以便利用最初的白昼之光。这一来就难办了,早餐来不及准备,他自己也将疲惫不堪。但一个晚上增加如许见闻,迟早会对艺术不无裨益,想到这一层便倍感欣慰。他说:“艺术有如大自然,绝无徒然虚设之物!这也是福星高照哩!”
旧雨新知之外,便是后学晚生了。约拿斯如今已自成一派。起初他喜出望外,自认尚须从头学起,哪里谈得到为人师表?作为艺术家的他,尚在黑暗中摸索,哪有能力指明方向?但他很快明白:学生未必是渴望学习的人。恰恰相反,有人自称“后学晚生”,却正是为了教诲老师,从中获得乐趣,而并不谋私利。因此,他可以谦卑地接受这额外的荣幸。约拿斯的学生们用许多时间解释他作品的内容和原委。于是他在自己作品里发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意图,以及大量他未曾放入的内容。他自认思想贫乏,但多亏了这些后学晚生,才变得才思丰沛起来。有时因为发现了久已埋没的此类财富,约拿斯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也许真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从远景来看,这个人物的面孔最突出。他们称之为‘间接人物化’,我不懂这术语。但从效果来看,我的成绩不小呢。”然而他很快又把这高超的技巧归功于福星。“成绩不小的是我那颗福星,”他又想,“至于我自己,我仍陪伴着路易丝和孩子们。”
后学晚生还有一大功劳:他们迫使约拿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他们在言谈中把他捧上天,特别赞扬他的人品和干劲,因此他不能再有什么缺点。本来他在克服难点、重提画笔当间,有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的习惯,这样一来也只好放弃。如果只有他一人,他自会重蹈旧习。他在德行上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是由于旧雨新知、后学晚生日夜陪伴:倘若他还贪食,那就未免寒碜;再说彼等谈笑风生,他实在不忍以陋习相扰。
学生们还坚决要求他忠于自己的美学观。约拿斯本人须冥思苦想,才能捕得一丝灵感,对现实产生新鲜的眼光,因而对“美学观”不甚了了。学生们却分成几派,彼此对立而又爱憎分明。在这方面,岂能有丝毫含糊?约拿斯很想把功劳归于“灵机一动”(那是艺术家谦恭的好友)。但某几张画远离学生的思路,他们眉头频皱,弄得约拿斯不能不深刻反思自己的艺术,这当然大有裨益。
后学晚生之辈对约拿斯还有一种帮助,就是硬要他品评自己的习作。结果天天有人将刚画了几笔的作品拿来,放在约拿斯与他尚未完稿的画幅之间,取得最佳照明,不表示态度是断然不行的。而至今他最惭愧的事,便是不懂鉴赏。除了令他陶醉的上乘之作,还有最拙劣的涂鸦,居于其间者,他一概觉得自有意趣,并且彼此雷同。他只得事先想好一套套评语,尤其是因为此等门生如巴黎的诸般画匠一样,好歹都有一些才情:若都在场,他又须道出千差万别,让人人开心。这难能可贵的义务,迫使他对绘画艺术造就一番见地和形诸唇舌的丰富辞令。他又及时悟到:人家需要的并非毫无用处的批评,而是鼓励,以至赞许。只要赞许因人而异便算尽责。约拿斯较原有的禀性和气又跨进了一步,简直在匠心独运地行和善之道。
约拿斯在朋辈门生簇拥下作画,现在椅子已环绕他的画架排列成圈,时间便如是飞逝。有时邻人好奇,伏窗远望,也加入观众行列。他终日与人探讨、交流、赏画,路易丝走过他报以微笑,孩子哭闹他也要略尽父道,来了电话他热烈应答,手里还拿着画笔,不时添加一须一眉。可以说,他生活内容充实,每分每秒从不虚度,他对上帝免除他的闲愁不胜感激。但另一方面,因为作一画所需笔触繁多,须有一些“闲愁”,全仗若干消“愁”。朋辈固然颇多教益,创作效率却愈显迟缓。即使偶尔独处,也已疲惫不堪,哪有拼搏之力?逢到此时,他一心向往社会重新安排,既能顾及友情之乐,又能享受闲散之趣!
他向路易丝诉说一番,而她焦虑的是:老大老二成长迅速,斗室渐感局促。她想将他俩送进大屋,以屏风相隔,而将宝宝安排在小屋,兼收免去电话骚扰之益。由于宝宝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约拿斯可以将小间变成画室。大间白天用来接待客人,约拿斯不妨进进出出、看望朋辈或从事创作,确信人家能理解他需要独处。而且,由于老大老二早睡,晚间聚会便可缩短。“好主意!”约拿斯略加思考便立刻同意了。“还有,如果你那些朋友早点儿告辞,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也长一些!”路易丝有感而言。约拿斯凝视她:她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哀愁。他至为感动,无限温情地拥抱了她。她也毫无拘束,一时间夫妻俩恩恩爱爱,宛若新婚。但她突然悟到:也许那一小间对约拿斯来说委实不够用,于是马上拿起皮尺,丈量之后发觉:他和门生的画作(以后者居多)占地甚大,平素的工作场地不比那小间大多少。约拿斯乃即刻搬迁。
走运的是:干活愈少、名声愈大。每次展出都提前预告,并且大肆鼓吹。恰巧有少数评论家(其中两位是寓所常客)稍有保留,于降温有助。然而真传弟子却怒不可遏,又将那小小的贬损全部抵消而有余。真传弟子的理论是:虽然他们最看重早期作品,但当代的研究酝酿着名副其实的革命。每当人家盛赞他早年作品时,他总有些窘愧,接着又自惭无知,继而流露不胜感激之情。唯有拉多嘟哝着:“一批怪物!……他们把你当成万古不变的偶像来崇拜。跟他们为伍,日子好难过!”可约拿斯还要为弟子们辩护:“你是没法理解的,因为你喜欢我的全部作品。”拉多扑哧一笑:“瞎说,我根本不喜欢你的画作,我喜欢的是你的艺术!”
但画作依然备受欢迎。举办一次极受称赞的展览之后,画商主动提出增加月俸。约拿斯感恩不尽地表示接受。那商人却反唇相讥:“听这口气,您还挺看重金钱!”画家觉得人家出自善意,愈加心悦诚服。不过后来他要求将一张画捐赠给某次慈善事业的义卖,商人却问起“有无进款”。约拿斯一无所知。画商乃要求严守合同,按规定在出售时实行专利。“合同就是合同。”他言简意赅。在双方合同中并无关于慈善事业的条文。“那么悉听尊便。”画家道。
新的生活安排使约拿斯心满意足。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可以闭门自守,回复纷至沓来而又不应怠慢的信函。少数来件涉及收信人的艺术;多数询问其人其事,或要求咨询、期待鼓励以至借钱。随着约拿斯声誉日隆,他像人人一样,收到种种呼吁,请他声讨种种违背正义的恶行。他一一作复,发表艺术见解,致谢社会各界,提供咨询,自己节省买领带的钱以对他人小有助益,也不时在主持正义的抗议书上签署大名。拉多又从旁进言道:“你时下怎么搞起政治来?还是让作家跟灰姑娘们干这种事吧!”说错啦,他只签署言明与党派之争无涉的抗议书,但凡抗议书都自称“无涉”。约拿斯有时接连好几个星期,衣袋里塞满未及作复而又连发催询的信件。他挑急件(一般是陌生人所写)先复,而等较为从容时再与友人笔谈。文债如山,当然无暇漫步,心中也难以平静。他总觉得自己跟不上,内心总觉愧疚,即在作画当间也不时有感。
路易丝愈来愈为照料幼儿忙碌不已,因为家务而精疲力竭;他本可分担的一部分也无力兼及了。他遂引以为恨。他究竟是为了乐趣而辛苦;她则如牛负重,苦海无边。当她外出办事时,约拿斯对此尤有体会:“电话!”老大呼叫。于是他放下画笔,知道又是邀请赴宴,然后心绪稍定又来作画。“查煤气啦!”一名职员在门口嚷嚷,孩子刚给他开了门。约拿斯刚接完电话或应付了查煤气的,就来了一位老友或弟子(有时二者同时光临):“就来,就来!”他们追踪直至小屋,继续日前未能尽意的交谈。日久天长,来客都对走廊不复陌生。他们就站在那里,彼此招呼,又要还待在远处的约拿斯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干脆长驱直入闯进小屋。心满意足者说:“至少在这小屋里还能拜见您,并且从容请教!”“可不是,这一阵子简直见面都难啊!”他当然也感到对不起那些未能谋面者,而他们往往倒是极欲一晤的老友。但时间实在紧迫,又不能什么都答应,结果免不了挨骂。有人讥讽:“他一出名架子就大了哩,谁也不见啦!”还有人添油加醋:“他谁也不爱,就爱他自己!”错啦,他爱绘画,爱路易丝,爱孩子们,爱拉多及另几位老友;他对亲朋故旧都抱着善意。可惜人生短暂,时光飞逝,精力也不济。既要画出世态人情,又要亲历世态人情,谈何容易!再者,他还不能抱怨或辩解,否则就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嘲笑:“幸运儿!有得就有失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