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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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亡与独立王国(1957年)(9)

于是来函堆积如山,弟子们依然络绎不绝,一般俗人也蜂拥而至;约拿斯还以为他们总是关心绘画吧,正如他们本可同常人一样,热衷于美国王室逸事或烹调传授游戏。实际上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举手投足、穿着打扮都很简朴。她们自己不买画,却将男友带上门,暗暗指望他们掏腰包,自然多半是做梦。但她们却能助路易丝一臂之力,特别是为上门的男客沏茶续水。茶杯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经过走廊,由厨房而入大房间,又传回小小画室:约拿斯正被少数来客团团围住(小屋只装得下这么多人),一边交谈一边挥笔不止;直至不得不停下笔来,感激不已地端起一位妙龄女士专门为他精心沏制的浓茶。

他呷了一口茶,觑眼凝视一位弟子刚放回画架的草图,与朋辈欢声笑语,其间忽又想到请一位弟子速将连夜撰复的书信及时付邮,接着又赶紧扶起在他膝前滚爬的老二,然后摆出姿势让好事者拍照。又一声:“约拿斯,接电话!”他高举茶杯,不住道歉着从占据走廊的人群中辟开小道,接完电话赶紧折回,在画面一角涂抹一番,又停笔回应那位妙龄佳人:“一定为您画像!”言毕又在画架前坐定。他刚重新构思,便有人大呼:“约拿斯,签字!”“什么?是挂号信吗?”“不是。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就来,就来!”于是他连跑带跳来到门口,接见一位友人之友,听取他那《抗议书》的内容,询问是否涉及政治,对方一面口称无涉,却教训他“画家地位崇高,因而义不容辞”,云云;待他抬起头来,还没听清姓名,便被引见一位刚获金牌的拳击手或某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后者直勾勾的眼神盯了约拿斯足有五分钟,声称因不通法语,谨以注目为礼,聊表景仰之意。约拿斯诚惶诚恐,连连点头称是。幸好闯进来又一名可爱的说教者,才打破这尴尬局面。约拿斯觉得不胜欣喜,并且也如实道来。他摸了摸衣袋里塞满的信件,提起笔来正待再描上几笔;不过先谢了人家诚意相赠的一对“塞特”种卷毛小猎犬,将它们护送进夫妇的小卧室,又回来表示接受捐赠者邀赴的午宴。此时却又听得路易丝惊呼不已,发现那对小猎犬从未经历室内生活的驯养,便将它们移至淋浴间。两只小活物仍狂吠不已,搅得四邻不安。约拿斯的两眼不时越过人群头顶,瞥见路易丝那似感万分无奈的目光。终于熬到了日落时分,部分来客纷纷告辞;另一部分则依依难舍,仍留在大屋,不胜怜爱地观赏路易丝哄孩子们入睡。一位戴圆帽的高雅女士也好意相助,还连声称赞约拿斯家里气氛极为亲热,她本人回到两层楼的私人公馆将颇有冷清之感。

某星期六下午,拉多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送来给路易丝,这衣架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他认为这套住房实已拥挤不堪。约拿斯在小屋里,于朋辈簇拥下正在为“抱着猎犬的太太”作肖像画;而他本人也正由一位官方画家摹画。照路易丝的说法,这位画家正在做官方的订货,名称暂定为“工作中的画家”。拉多退至小屋一角观察老友,见他似正聚精会神奋力工作。一位从未见过拉多的客人朝他歪着身子说:“喏,瞧他脸色有多好!”拉多避不作答。那人又道:“您作画吗?我也是画家。请听我说,他在走下坡路。”“已经是这样?”拉多问。“不错,功成名就了嘛,一般人都抵挡不住。他到头啦。”“您是说‘走下坡路’,还是‘到了头’?”“走下坡路对画家来说就等于到了头。您看,他已画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现在是别人画他,再将他挂上墙壁,从此万事大吉!”

后来,某个夜晚,路易丝、拉多和约拿斯三人聚集在夫妇卧室里。约拿斯站着,另两人坐在卧床一角,没人吭声。孩子已入梦乡,猎犬寄存到郊外了。约拿斯和拉多擦了擦碗碟,此刻正由路易丝洗净,大家都很累了。“请一位保姆吧。”拉多见有那么多杯碟,便有此建议,但路易丝不胜忧郁,答道:“让她住在哪里啊?”大家相视无言。“你满意吗?”拉多突然问约拿斯。约拿斯报以微笑,但已是倦态毕露。“满意。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见得,”拉多说,“还得防着点儿。不是人人都抱有善意。”“你指谁?”“比如你的画家朋友们。”“这我知道,”约拿斯说,“许多画家天生如此。连最了不起的画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是就搜寻证据,因而要评判、要责难!这可以壮胆,使‘存在’有了开端。他们很孤单啊!”拉多连连摇头。约拿斯又道:“听我说,我了解他们,应当热爱这些人。”“那么你呢?”拉多又问,“你‘存在’吗?你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呀。”约拿斯笑道:“嘿!我常想到他们的坏处,不过很快就忘掉。”又正色道:“不,我不能肯定自己眼下是否‘存在’,但我将会‘存在’,这是无疑的。”

拉多又问路易丝作何感想。她一脸倦色,勉力表示赞同约拿斯的看法:来客的见解无甚要紧,重要的是约拿斯的工作。她已觉察到幼儿碍手碍脚。何况孩子越来越大,得买一张长沙发,又得占地方。在找到新居之前,该怎么办?约拿斯扫视了他俩的这间卧室,当然不理想,双人床太大,可整间屋子白天用不上。他将此点告诉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路易丝。至少在这间屋里,约拿斯可以免受干扰。人家总不敢躺在床上吧?“您有什么看法?”路易丝反问拉多。拉多盯着约拿斯,约拿斯正在凝望对面的窗户。然后,他举目仰视星光已逝的夜空,走过去放下了窗帘。从窗前走回后,他又对拉多一笑,默默无言靠着他在床边坐下。路易丝显然已精疲力竭,说要去淋浴。此刻剩下两位老友,约拿斯更感到同拉多并肩而坐。他并未朝老友看,却自言自语:“我爱绘画。我想一辈子作画,日夜不止。这不就是一种运气吗?”拉多深情地端详他,回应说:“是啊,就是一种好运啊!”

孩子在成长,约拿斯见他们快乐健壮,心里高兴。他们都已上学,下午四时回家。约拿斯还可同他们相聚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以及许许多多放长假的日子。他们还不懂得安分守己地做游戏,但已长大到足以让整个住所听见他们的吵闹和欢笑声。得设法让他们安静,吓唬他们,有时还得装成要揍他们的样子。还得叫他们保持服装整洁,替他们缝扣子,路易丝实在忙不过来。既然不能安排一名女仆住在家里,甚至不能让她介入这局促的家居生活,约拿斯便想到请路易丝的姐姐梦丝来帮忙。她已守寡,带着长大成人的女儿。路易丝应道:“好啊,跟梦丝可以不讲客套,什么时候想请她走就请她走。”约拿斯很高兴找到这个办法,既可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缓解了自己的不安心情。减轻负担很明显,尤其是因为梦丝的女儿有时也来帮忙。母女俩心肠都极好,心地纯净,因而那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精神都溢于言表。她俩全力以赴,帮助操持家务,决不吝惜时间。本来她俩已对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些厌烦,加之在路易丝家并无拘束之感,真可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如预期的那样,双方都心情舒畅,这两位亲戚从一开头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房间变为公用房,兼作餐厅、洗衣间和幼儿园。婴儿所在的小间用来收藏画作,同时放了一张行军床,供梦丝在无女儿陪伴时使用。

约拿斯占据夫妇卧室,利用大床与窗户间的空隙工作。不足的是须等收拾房间之后(先收拾儿童间)才能提笔。好处是,除了进来找衣服(全家唯一的衣柜放在这里)之外,一般不打扰他。来客倒是略有减少,但“常客”还是常来。出乎路易丝的意料,为了便于同约拿斯聊天,他们竟肆无忌惮地往伉俪床上一躺。孩子也过来问候爸爸,请他“把画画儿拿来看看”。约拿斯将正在进展中的“画画儿”拿给他们看,并亲热地吻吻他们。他一面送他们出屋,一面深感孩子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若没有他们,他会觉得空虚孤独。他爱孩子不亚于爱绘画,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唯有孩子同绘画一样富于生命力。

然而,约拿斯不那么勤奋了,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还有干劲,但画起来却有些艰难,即使独自一人也一样。逢到这样的时刻,他经常两眼朝天看。他本来就容易神不守舍,现在更终日胡思乱想。他不在作画,而在思考绘画、思考自己的天赋。他仍喃喃自语:“我喜欢绘画。”但提着画笔的那只手却贴着身子,两耳在聆听远方传来的广播声。

与此同时,他的声望下降了。人家给他送来言不由衷的赞扬文章,以及批评文字;少数文章充满谤言诽语,读之痛心疾首。不过他仍旧宽慰,反将这类中伤看成鞭策。照旧上门的客人已不那么毕恭毕敬,而自诩“老熟人”,无须“见外”而已。当他想重新提笔时,这些人却说:“得啦,你有的是时间嘛。”约拿斯悟到:他们按“人以群分”的规矩,将自己也归入了“失败者”。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晚来的同情也不无助益。拉多却耸耸肩:“你真傻!人家并不拥戴你!”约拿斯却不以为然:“现在他们对我有点儿爱惜啦。‘有点儿’就很了不起。至于为什么爱惜却并不重要。”他仍然健谈,仍然复信并作画,可谓尽心尽意。有时他下了真功夫,尤其是星期日下午,路易丝和梦丝带孩子出门玩去了。到晚间,他因有所进展而颇感欣喜。这一阵子,他着重描绘天色的千变万化。

某日,画商通知说:“实在抱歉,由于买主锐减,不得不降低月俸。”约拿斯一口应诺,路易丝却愁上眉梢。此刻正逢九月,孩子开学须换新装。她像平常那样鼓足勇气,自己动手干;但不久便发现力不从心。梦丝会缝缝补补,做衣服却不行。幸好约拿斯的堂姐在行,也赶来帮忙。她不时过来坐在约拿斯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生性沉静寡言,此刻更是默不做声。路易丝见状有感,叫约拿斯画一幅《缝纫女工》。约拿斯一口允诺,说这是好主意。于是试笔,却浪费了两张画布,只得继续去画天空。次日,他在家中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却无意提笔。一位门生兴冲冲地将一篇长文送上门来;他自己本不会发现,一读之下,却获知他的画作“评价过高”并且“落伍过时”。画商也来电话,重申对作品滞销倍感焦虑。他自己照旧沉思默想,对那位门生说:文章的看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他来日方长。对画商,他表示理解,却并不苟同,他准备动手从事一幅大型新作;一切都将从头开始。言谈之中,自感持之有故,“福星”再现指日可待。所欠者唯妥善安排而已。

后来的日子里,他先试着在走廊里工作;次日又移至淋浴间,在灯光下进行;再次日竟搬进了厨房。然而他平生第一次,碰见旧雨新知都感到窘态毕露。于是他又暂时搁笔,反躬自省一番。如果是春秋季节,他本可去室外写生。不巧隆冬在即,开春前谈不到户外写景了。他也并不善罢甘休,只是彻骨之寒逼得他退避三舍。接着连续数日,他独自对画枯坐,或干脆临窗闲眺,将画笔弃置。后来他养成上午散步的习惯,脑中酝酿着捕捉一鳞半爪的速写草图:一株枯树,一瓦陋居,簌然飘逝的人影,等等。如此闲荡终日,却一无所获。相反,街上张贴的小报、偶遇故人、商店橱窗、咖啡馆冒出的热气,实在诱人,令其流连忘返。每到晚间他深自内疚,却也不停地找些借口。他会重新提笔,并且越画越好的,只是须待这旷废的间歇期消逝。眼下是在心中酝酿,如此而已。那“福星”将拨开云雾,再度展现明镜般的辉煌。现在他却终日泡在咖啡馆里。他发现酒精也能使人兴奋不已,类似过去的奋力拼搏。那几年他每念及画作便一往情深、心潮澎湃,唯有见到孩子时才有同样体验。喝到第二杯白兰地,他仿佛恢复了那沦肌浃髓的激情,觉得自己一身兼有宇宙主宰与奴婢之二任。不同的是,目前的体验空洞无物,他依然无所作为,并未将激情融进作品。不过这已最近似他平生的大志大趣;为此他不分昼夜地在烟雾缭绕、嘈杂喧扰之地虚度年华。

但他仍避开艺术家常去的场所和住区,碰见熟人说起他的绘画,他颇有几分惊恐,看得出他在回避。于是他就绕开这话题。他并非不知背后的讥诮:“他以伦勃朗自居呢!”想到这,就更加别扭了。总之,他那笑脸已踪影全无。老朋友们得出一种古怪却难免的看法:“他板着面孔,说明他自鸣得意!”他闻风而避,并且越来越多心。走进咖啡馆,如果感到有熟人在座,顿时觉得风景煞尽。片刻间,他怔怔而立,觉得创伤深痛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心慌意乱而脸色铁青。愈在此时,愈倍感友情弥足珍贵。一次忽忆及拉多和善的目光,立即掉头而去。“瞧他那副尊容!”某日当他离去时,有人在距他咫尺之地议论。

如今他只去那根本碰不上熟人的偏远街区了。在那里,他倒可以畅所欲言,笑口常开,恢复了当年的和颜悦色。人家也不求他做这做那,他在这等处所交上了几个随和的朋友。他特别喜欢同火车站冷食店的一名伙计交往。因为常去,这伙计边伺候边打听:“您干什么活儿?”约拿斯应道:“随便涂涂画画。”“画家还是油漆匠,那可都叫涂涂画画呢!”“画家。”“嘿嘿!那碗饭可不好吃哟!”伙计叹道。谈话到此为止。是“不好吃”啊,但约拿斯自有办法,问题是得把活计安排妥帖。

斗转星移,在举杯交谊之际,他有了新知。有的女人与他相好。他在云云雨雨之前或之后,不免打开话匣,自我夸耀一番。女人都很体谅他,虽然谈不到心悦诚服。有时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昔日的干劲。某日受一位女友鼓励,他下定决心从头再干。他回到家里,试着在堂姐已离去的小屋里工作。但仅过了一小时,便收起画布,视而不见地朝路易丝淡淡一笑,就出了门。他痛饮一日,又去那女友的住所过夜,其实对她并无欲念。次日清晨,路易丝满脸愁云、万分痛苦地迎接他归来。她问他是否与那女人发生了关系。约拿斯说,自己烂醉如泥,因而并无此事;但在此前却与别的女人快活过。路易丝大惊失色、痛不欲生,脸色死灰有如溺水者。约拿斯见状,头一遭感到撕心裂肺一般难受。他这才发现,这段时间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时愧疚不已。他向她求饶,答应一刀两断,夫妻恩爱将一如往昔。路易丝欲哭无声,掉过头去擦拭汩汩的泪水。

第二天约拿斯早早外出。天正在下雨。他如落汤鸡般归来,肩上满载大小木板。两位老友闻讯赶来,正在大屋品尝咖啡。两人议论:“约拿斯有了新招儿,要在木板上创作呢。”约拿斯报以苦笑:“哪里哪里。不过倒是新做法。”他来到沿淋浴间、厨房和厕所伸展的小小过道。在两条走廊交叉处,他驻足不前,细细察看了直达晦暗顶板的两堵高墙。他需要一张板凳,于是下来去找看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