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南霸天那日夜里没寻到寄宿的张三李四,发下愿:要落草为寇,杀官吏砸衙门,以泄胸中恨。他父母双亡之后,便召集昔日家丁和穷皮无赖组成了一支响马,古榆城缺山少水,难避兵丁而发展壮大,便携这群杂七杂八的流民进入逃鹿。
逃鹿位于古榆城东南。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统一东北各部落,树起后金旗帜,定都盛京,把南起清源府,北至伊通州,西至逃鹿,方圆数百里定为盛京围场,围场内的部族一律迁出,不得黎民百姓入围场砍柴打猎,采药、放牧。清初几代皇帝虽定都于北京,但回盛京祭祖时,免不了来此游玩猎取,车马人夫,其威势惊人。传说,有一年春,康熙皇帝来盛京围场打猎。为获取长生不老灵芝草,他身披鹿皮,装成病鹿,引诱山间野鹿衔那灵芝草来给他治病。果然有一只鹿含着灵芝草来到这病鹿身旁,病鹿不用嘴去接灵芝草,而是伸手去拿。野鹿吓了一跳,看清病鹿是人,衔着灵芝草便跑。这个皇帝装病鹿的地方就叫成了逃鹿。这里七山半水二分平原。皇帝也不总有闲心来围场打猎,这儿,便成了响马的摇蓝。
南霸天占据猴山,劫家打舍,不在话下,并伺机杀进古榆城。
那马傻子回了老家通化,也没闲着,落草为寇,响马们见他混迹过官府,提起衙门,恨得咬牙切齿,杀人放火,敢想敢为,便推他做了奉化响马王。他时常眺望古榆城,虎视耽耽。
张三李四也没忘记东山再起,二人合伙,独往独来,时而藏于野外,顺手牵羊,得拿则拿,得抢则抢,化装打扮,不离古榆,时刻想着找机会杀了王中仁,再图发展。
时至七月,一日,古榆城上空,晴天万里,瞬间乌云密布,雷鸣电闪,暴雨如瀑,街人田夫尽避之。城北六七里处有一片千百株大树林,田夫数人躲雨至树下,忽见雷逐一物入林中,火星激射,那怪物如金蛇,穿林遁逃,忽然一声劈雷,如地崩,大木霍霍拨起;又一日,城北六七里地的瓦盆窑屯,一龙从天坠地,龙身长五六丈,粗如车轮,鳞片大如掌,全身屈伏,十余日,腥气四溢,蝇蚊飞上龙身,遍体生蛆,龙不能忍,鳞甲张合,蝇蛆俱死其内,又一日大雨瓢泼,电雷闪鸣,龙去。古榆城见龙者以百计数。史官将这奇观写入地方志。
金蛇遭雷击,神龙坠地,于是传闻四起,人曰:蛇为妖象,龙喻圣上。当今妖魔出世,天龙卧地,大清王朝真龙天子不受上天所宠。民心动荡,时局不稳。土匪渐兴。
知府王中仁想:城门领所辖军丁,岂堪一击?那巡检兵不足百,来了成股匪徒,也是杯水车薪。深感匪壮兵弱,朝不保夕,给盛京写奏本:
古榆府幅员辽阔,所辖地域一千六百七十平方里,流民日多,民族混杂,盗贼无常。朝阳坡地方流民聚众成匪,抗官拒捕,南部破败地主南霸天窥视府城,蠢蠢欲动,东北罪吏马傻子率众造反。抢盗之案层出不穷,虽内有门守领,外有武巡检,且因地大事繁,鞭长莫及。本府奏请添官增兵,否则,官民不安,云云。
奏折到了盛京将军丛万手中,丛万眉头紧锁,添官增兵势在必行,然而经费何出?科尔沁草原虽然广大,可地租却是由蒙王收取。你王中仁拿钱,我何止是给你增兵添官,还要给你增设经历、照磨呢!他让王中仁拿出筹款章程,然后方能满足要求。
王中仁知道地租是动不得的,他从商贾身上做文章,奏本请征税,盛京同意,于是开征河税、斗税、以满足官费所需。谁知,东西辽河河税为盛京收取,境内河水浅,船税微薄,不足为重;斗税可观,不足半年,辽源、康平、奉化三县在所辖基础上征斗税折银七百三十余两,于是增设了康家屯知州,八家镇经历,八面城县,梨树通判厅,扶佐古榆知府。凡有诉讼户婚田土事故,准其就近审理,获罪以上送府城查办。
实施斗称,添官增兵,平民百姓尚未受摊费之苦,却动了商人的疼处,惹怒了集地主与商贾于一身的东北虎袁老爷。
袁老爷本是京城中阔爷,不知为什么来到此鹭屯跑圈地。此鹭树当年沟洼水丰草盛,山野树木成林,田野土地流油,此鹭成双结对而来。人们把此鹭视为吉祥鸟,把落了此此鹭鸟的树看成是幸福树,把这袁老爷开垦的地方叫成了此鹭树。袁老爷来这里早,又有底垫儿,从蒙古放荒人金武老爷手中来大片荒地,垄断了周围的土地,于是,又以高出金武老爷给他的租额,放给那些晚来的流民和小门小户的耕农,他成了蒙古王爷的佃户,晚来的流民的地主。这样的二乙子地主,被流民们叫做揽头。袁老爷除了东北虎绰号外,人们又叫他袁揽头。袁揽头只纳地租,不认斗税,哪里把府里的纳税告示放在心上,他让人把贴在此鹭树屯官文碑上的布告撕碎扬进了此鹭湖里。
这消息传到王中仁耳中。抵毁官府通告,抗拒斗税,迅抓无论。但他袁揽头是蒙王佃户,借蒙荒以养民,占蒙地设治,打狗不能不看主人。如何处置袁揽头呢?十步之泽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王中仁决计亲临金武老爷宅邸,与他共商如何归拢以袁揽头为代表的揽头们,以使其顺顺当当交纳官府所定的斗税。
金武老爷自从古榆当年出了真假二通判后,深感官场险恶,是非无常,决心不与官府往来,王荒地,谁也抢不走,搬不去,交租放地,违租收回,犯不上巴结官府。他效忠蒙王,贫富同视,老弱不欺,甚得民心,被民称做善人,养花种草,溜马放鹰,与世无争,悠闲自得。
这一日,丫环和老妈子们嚷嚷着要买鞋。他让管家的满达旺到城里的鞋店,找掌柜的商量。掌柜的知道:丫环和老妈子们的脚是不露给外边的男人们看的,尺寸也是不让外人知道的,他让站柜台的小伙计拎了一大筐绣花鞋,到金家给那些娇女们试,相中那双留那双。小伙计拎着一大柳条筐绣花鞋,到了金家,把鞋筐交给老妈子,站在金武老爷院中的花池前欣赏着大熟儿芹儿花和季季草花,捅弄着季季草花叶上的象蚕一样的绿胖虫子。
哟,小伙计,这边坐!”金武老爷细高的个头,一手拄一根龙头文明棍,一手把一个马凳子放在花池旁,请小伙计坐上,他是客气,也怕小伙计把那胖胖虫弄死。绿胖虫,头上戴着两只红鸡角,绿绿的身,笨笨的样,除了伏在花叶上外,并不乱爬。在金武老爷眼里,凡是生命,只要它不主动残害人,人就不应把它弄死。
小伙计认得金武老爷,似乎明白金武老爷的心,慌忙站起来,给金武老爷问好,
这时,忽然院门口有家人报喊:“知府大人驾到!”
小伙计怕官,慌得不知所措,竟站到了金武老爷身后:
“仁者不轻平民。满达旺,把小伙计领到西客厅玩耍;金武老爷说罢,却不去迎客,回身走入自己会客的中堂。
这时随着院门口的报告声,王中仁下了轿,迈着八字官步在两名书吏的陪同下,随一名金家的引路人,走向金武老爷的会客的中堂。金家的会客厅,四壁挂着松竹梅鹤绢画,门斗上镶着贝壳古寺图,案几上摆着明代帽筒和梅瓶,古典高雅自不必说,金武老爷与王中仁相见,寒喧之后,便书归正传。王中仁讲:官府为添官增兵筹集经费而实行斗税,而袁揽头自持是蒙古地局地户,无视官府通告,抗官拒税,特来洗耳敬老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金武老爷知王中仁此来之意且心诚,说:“本人已如腐朽之木,日日淡化人情,尤其对官场之利弊,向来不闻不问。今日知府亲临敝舍,为一方平安费心,心中不忍推脱。以鄙人之见,供知府审听。古人曰:‘子不教,父之过。’知府乃一方父母官,民如其子。民来四方,风俗杂,见识浅,愚者众,智者寡,违法践德,便予囚之,不为上策。先教之,后绳之,先以礼,后以兵,先治心,后治身,是天子治国,官治民之上策。且德化,感召胜过刀兵。这一切实施之后,若有害群之马,挥鞭设羁,才无可非议。否则,名为父母官,实缺父母心,岂不令人遗憾!?”
王中仁听了金武一番话,回味无穷。离开金家之后,他很快开办了平民习艺所,把那些吃喝嫖赌,不学无术之人集中上来,训化,教其耕、工、艺、牧;又开办老养所,把孤寡老人集中所里,管养送终;把监狱扩建成回归院,在四座牢房门口立起四座用汉白玉碑,分别在上面凿刻“礼、义、廉、耻”四个大字。在衙门口耸起一座一人高的青石碑,上凿刻“青天碑”,允许一切含冤之人往上贴讼状,写委屈。王中仁风雨不误,每日辰夕亲临于青天碑阅视,了解民之疾苦冤情。
这且不表,单说王中仁实施斗税。这一天,他把四乡商绅揽头调集府衙。在公堂上公开议事。二十几名商绅揽头坐在公堂上,知府坐椅后面的屏障拉开,香火闪烁,烟丝缭绕。供桌上供着观士音菩萨,每逢府中议大事,王中仁便指使书吏衙役上香,以求所议之事顺利通过。王中仁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巡视一下满堂上的来人,轻轻嗑了几下惊堂木,说道:“有劳各位贤士临府议事。自从盛京同意我府为添官增兵而实施斗税后,此官务进展顺当,尤其官府告示张贴出去后,深得同仁赞誉与支持。然而,十事九不周,本官本应在实税斗税前广集众议,宣传添官增兵之意义,讲明实施斗税之必需,结果呢,因心粗意急,未能如是。所以,致使有的贤士一时不能理解,未能交纳这一官税。这乃本官之缺憾,不归咎于各位。也想听听各位名流贤士,对实施斗税之见。”
袁揽头坐在堂上的长条凳上,回想自己抗斗税,撕告示,面红心跳,觉着交了税的人,是在孤立自己,他看谁,谁不顺眼,满腹怨怒;也不理任何人;听了知府开场白,见周围的人议议纷纷,称誉添官增兵,实施斗税是英明举作,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这帮软骨头和贱皮子,帮狗吃食。如坐针毯,他怀疑王中仁事先同这些贱皮子们私下做好了豆腐,今天是故意尴尬自己。我怕你们什么?我种的是王爷的地,吃的是揽头地租,说收斗税是添官增兵,谁知这税用到那去?!用它捐官或中饱私囊,也不好说。
那时当官有几种方式,一种是通过各项考试升任,首先是进士出身的,尤其是翰林的最为优越,其次是举人而不能中进士的,可等“大挑”获优等任知县,次等的任教官。凡是经过考试任官的算正途出身。正途以外的便是保举捐纳,名为异途,除举人进士不能捐得外,临生是可以讲价购买的,这也算是一种出身,由此可指捐各种实官或虚衔。只要肯出钱,就可以获得优先补缺之机会。这使不仅未当官的人想捐纳大官,也使得官的人想捐纳高官。且清代俸禄与历代相比显得微薄,没有正当的办公经费,招待过往京城省城官员的费用,都靠四处求索。武官克扣兵饷,文官在钱粮及经手款项上做些手脚,得些沾润,都是极平常的,不足为怪,大概无一种官的生活是可以倚靠俸薪收入的,京官倚靠外官的赠,连高级的部院大臣以至司员,几乎除此就不能维持生活。
袁揽头深知官场上的利益之事,把添官增兵而实施斗税之事,不放在眼里。霍地站起来,面对王中仁:“知府大人,在下虽愚,也听懂了实施斗税之意,我落脚这科尔沁草原十年之久,想当初,无官治,无兵护,虽有纠纷,而无官扰,虽有抢劫之事,而匪不成帮。设治,是圣上明举,无可非议。可令人不解的是,古榆厅设治,由厅变府,越治匪越多,若再添官增兵,说不定府境皆匪呢?我袁某人之见:来这片草原,无论官民,能生则生,能留则留,适者生存,何必把苛捐杂税嫁于他人而求生存?!我高打墙,牢筑门,修炮台,养家丁。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交纳斗税,袁某不认!”
他一人说话,满堂鸦雀无声。
王中仁听到这里,已不可忍,动了肝火:“袁先生,你身为早期垦荒者,来自京城,应深明大义。孰不知古人曰: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一屯儿。自虑一人之安危,袖手旁观他人于水火中而不顾,焉为人乎?!”
那袁揽头有钱,京城中有人,又知花钱便可捐纳官职,所以平时也没把知府看重,听了王中仁以“好狗护三邻”之比喻来训斥自己,火冒三丈:“你身为父母官,我是平民。我成了狗,你就是狗官,狗官!狗官!”他气急败坏,手指知府,高声吼叫。
平时,人们把他誉为东北虎,此刻他发怒,谁敢拦阻,人人吓得不敢出声。
王中仁大拍惊堂木:“放肆!无理!讨打!”
袁揽头竟大步奔向知府:“我讨打,我就叫你亲打我!”知府可以下令衙役责打罪犯,而亲自动手在公堂上打请来议事的商绅,可是寡闻的。几个书差慌忙却阻拦袁揽头,与此同时,二名书差把知府赶紧扶拉进耳室。袁揽头甩开书差,一脚踹翻知府坐椅,又迈前一步,一脚踢翻了供桌,顿时满堂烟灰升腾扩散。
袁揽头踹倒知府太师椅,踢翻供桌,公堂上一片混乱。
王中仁本是书生出身,文胜于武,一时被这粗野的举动气得昏了过去。那些商绅为官府哪个愿自己去得罪人,书差们护理知府,无暇顾及袁揽头,也不敢惹他这条东北虎,院中的衙役不知屋中发生了什么事,即便知道,没有知府命令,也不敢轻易抓拿到公堂上议事的商绅们。
袁揽头怒气冲冲,转身出公堂,到院中解下栓马桩上的马纲,翻身上马,“啪”地一下,用马纲抽了一下马屁股,闯出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