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初秋节气,寅时之末,卯时之初,正是一夜中最冷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虎儿和孙子荆都沉默着,各自思量着两个不同的人。孙子荆在想着嵇康,想着他的一言一笑,一诗一文,以及自己年少时纵横钩党、激扬清流的时光,而虎儿在想着悠游散人。
孙子荆也许不会知道,虎儿对于这个久远的故事,竟有一种切身的感触。悠游散人的青衫、琴、那件白袍子、那首“贵盛难为工”的诗句,都紧连着他童年最深处的痛苦,紧连着他从刑场归来后,几乎夜夜都重蹈的噩梦。
以孙子荆的目光看待嵇康,一代名士宁为玉碎,那是何其壮美;可是虎儿的目光却是身在其中的。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不见其壮美,因为他们感受得到切肤之痛。
虎儿懂事之后,常常徘徊于庭中那株玉兰树下,思念那些死去的亲人。他望着枝叶间斑驳洒落的日影,时不时回想起五岁那天入宫受封时的情景:
在朝堂之上的许多鞋子里,究竟有多少双鞋子的主人,手上沾着他一家人的鲜血?那年轻的清河王,是否当天也在其中?冗长的、慈祥的圣旨,便是出自那只曾批准处死他全家的右手?
此刻,他眼望着那扇半开的窗子,不知不觉又在出神,孙子荆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来也奇怪,”孙子荆微笑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起了嵇叔夜。昨夜乍一听你弹《广陵散》,我几乎以为你是悠游散人的后人。”
他摸摸胡子,接着道:“还有一个阿平。阿平的身姿神情,有时候酷似嵇子——你看他昨日席间,平白无端地就把孙秀给得罪了,多么孩子气!”
一提起孙秀,虎儿便有些好奇。他很想问问孙子荆,为什么舅舅对所有的客人都礼数周全,唯独对孙秀直呼其名,这孙秀究竟是什么人?他正在踌躇着怎么开口,孙子荆却已汲着鞋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把纸窗关上,回来和衣倒在了虎儿身边的榻上,慢悠悠地又跟他说了两句闲话,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卯时已过,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虎儿看看孙子荆睡得正香,只得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匆匆梳洗了一番,便来前厅拜见舅舅。武子见他眼眶深陷,面色憔悴至极,知道多半是拜自己昨天的五石散所赐,心下好生过意不去。用过早饭,虎儿便一再告辞回家。武子让他带上了张太医开的防伤寒的药,又赠以美玉细帛,遣了十数名侍从陪着,一路送了他回去。
王夫人从没有让儿子在别人家留宿过,一夜寝食难安。虎儿刚一来到堂前,早被她一把搂在怀里。“我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像大病了一场?”王夫人心疼地道。
“没事,只是昨天跟舅舅的一个客人聊天聊到深夜,因此没睡好罢了。”
“谁许你呆在舅舅家不回来的?你一行了束发礼就翅膀硬了,家都可以不回?”王夫人作色嗔道。然而虎儿却并不怕母亲。他笑着垂下头,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王夫人望着他低眉垂眼的样子,又不忍心再多责备,絮絮地道:“聊什么一夜不睡?你还这么小,学人家清谈做什么?再说你身体这么弱,也没有那份精力去陪他们嚼舌头……”她一面说着,一面唤来细柳,让儿子快回去更衣休息。
“乐先生来过么?”虎儿在回廊里问细柳。
“乐先生昨日带着青凤来过一趟。”
虎儿嗯了一声,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想了想道:“细柳,我现下不困,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哥哥。”
书房里,卫璪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地伏在案上。小毛笔的笔尖在砚台里漫无目的地划着,一如它主人心不在焉的神情。
卫璪听见门声,头也不抬地微笑道,“是不是在舅舅家被灌醉了,以致昨夜不能回来?”虎儿在他身边的榻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微微皱起了眉毛,转过头来凝视着虎儿,眼中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忽然低声问:“说实话,你昨天是不是用五石散了?”
虎儿吓了一跳,欲待抵赖,毕竟心虚,拉着他的袖子央求道:“你怎么知道的?!好哥哥,千万别告诉母亲……”
卫璪笑着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写字,慢悠悠地道:“我若告诉母亲,你今天只怕就要好好尝尝家法的滋味儿了。”
“你在写什么呢?”虎儿讪讪地凑过头来,赔笑道。
只见卫璪的书案上,摊着张浆过的白帛。原来他并非在练字,而是在修一封信。虎儿瞟了一眼开头,不由得大吃一惊: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三个字:“臣璪言”。
卫璪仍旧低着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思索措辞,一面笑道:“你记性一向好,来,把《陈情表》背给我听听,我现在正用得上它呢。”
虎儿却早已收拾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他放开了哥哥的袖子,沉默半晌,肃然道:“阿璪,你这是在给朝廷写信?”
“这张只是草稿。”卫璪说着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笑容,淡淡地道:“乐先生昨天来过了。”
“我知道。”
“乐先生带来一个消息:皇上欲召功臣之后内侍太子,新设了十二个东宫中舍人的职位。我的名字就忝列其中。”卫璪放下笔,侧头看着虎儿,“诏书从吏部下来,也不过就是这两天的功夫了。”
他说着垂下眼睛,端详着自己写了一半儿的草稿。
太子是谢贵妃生,今年刚满二十二岁,从前深得先帝宠爱。先帝喜欢唤他的小名,沙门;又亲自教他读书断字。自从先帝驾崩,太子的地位一落千丈,皇后与他不睦,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沙门”这个小名,本来是为了求佛家保佑,以防夭折而取的;然而现在看来,却有点宠辱难料、万事皆空的深意。
“为什么忽然要加设这么多东宫舍人?”虎儿脱口问道。
“圣意难测。”卫璪仍旧低着头。
虎儿一伸手把白帛拿过,细读起来。只见数行工整的小楷,措辞凄婉,行文蕴籍:
“臣璪白:臣少孤,寡母艰辛,躬亲哺育,幼弟病弱,绵疾缠身。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今母已年迈,弟犹未长成,亲榻之侧,侍汤药者唯臣矣……”
虎儿心里越来越沉,缓缓放下信,半晌不语。
“乐先生的意思和我一样,这封信写完了我想先给他过目。”卫璪低了头摆弄着玉镇纸道。
“哥哥,”虎儿忽然望着卫璪,“母亲真的只有我们两人了;我,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不自主地有些发颤。
“好了好了,”卫璪抬起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至于么?对了,你在舅舅家都见了些什么人?说给我听听。”
虎儿没有回答,他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去复述昨日的盛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卫璪道:“其余的那十一个都是什么人?”
卫璪刚要开口,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阿虎,你在里面么?”
虎儿的心里跳了一下。这个脆脆的声音不像是响在他的耳朵里,却像是响在他心里某一片空白的地方,悠悠地回荡,招出了许多莫名的、久违的、陌生的心思。他回味着这个声音,竟没有答应。
“青凤,快进来。阿虎刚回来。”卫璪说。
门帘半卷,青凤站在帘后,踩着门槛儿。她穿着一件桃红的衫子,雪白的深衣衣领,从她的衫子里露出来。她的腰带上垂着浅粉色的丝绦,好像水面上飘零的落红,随着她的小步子翩翩荡漾。她的手里提着一个水红色的锦包袱,皓腕微露,一只缠丝金镯子顺着手腕,垂落在包袱的锦缎上。
她的眼睛转盼流光,只在虎儿的身上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片刻,便望着卫璪一笑,随即又回过头去面向着门外,手里仍拉着门帘。乐广自她身后走了进来。
虎儿和卫璪都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乐广笑望着虎儿道:“我刚从王尚书处来,他跟我说起了昨日你赴的宴会。”
虎儿本来就心虚,一听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偷眼看乐广,见他满面笑意,似乎不像在生气,倒像在夸许自己。他转念一想,王尚书说不定只讲了些客套的好话而已,五石散之类的事,也许他压根就没提,想到这里,稍稍放宽了些心。
“虎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乐广问。
“唔,我,有择席之症,昨夜没有睡好……”虎儿含糊道。
“既然这样,你就先去休息休息,我和璪儿在这儿说会儿话。”乐广道。虎儿已知他们要说的事情,行了个礼,便躬身退了出来。
“谁给你梳的头?”他一回头,青凤就站在回廊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的手好了?”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很想拉起她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却终究迟疑着没动。
“恩。”青凤应了一声,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抬起眼睛望着他笑道:“我刚刚说,今天早上是谁给你梳的头?不是细柳吧?”
虎儿一愣,“不是,怎么了?”
“难看死啦。”青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软软的,“你知不知道,我会束发?”
她真的会束发。她站在虎儿身前的小镜子后面,一点点拢起他的头发,一绺绺在指间梳顺,握到小小的手掌里,束到头顶上去。她的动作很轻,虎儿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只偶尔觉到她吐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脖颈。
“好了。”她轻呼一声,绕到他面前飞快地端详了一眼,然后坐下来微微笑着,一手支颐,一手把桌上那水红色的包裹向虎儿推了推。
他打开层层刺绣的锦帛,里面竟是两本书:《山海经》和《穆天子传》。
“以后你生病的时候,看看它们,比读《汉书》有趣多了。”她神色间有些得意,却努力装得很淡然地道。
“咱们两人一块儿读才有趣。”虎儿笑望着她。
“以后吧。我现在要去找细柳了,她答应教我打络子的。”青凤说着站了起来,嘴上还挂着甜甜的笑意,人却已去得匆忙,一阵风似地飘出了房间。
秋日里,枯草渐长,白昼渐短。乐广与卫璪字斟句酌地修完了信,携青凤告辞的时候,已是傍晚了。他们的马车背着一轮落日,在暮色中渐行渐远。青凤今天的兴致出奇地高,在车里不断地和父亲说笑,然而乐广却心事重重,没什么心思接她的话。
“那个弹阮的本来在东集的,现在怎么跑到这边来了?”青凤尖尖的下巴抵着纱窗,嘴里咕哝着。
“小糖人也收摊儿了。”她又自言自语地叹道,不胜感慨似的。
忽然她一侧头,把耳朵贴上了车窗,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推着乐广道:“爹爹,你听到了么?”
“什么?”
“那支歌儿啊!”青凤道,“咱们家的好几个小丫鬟也会唱。没想到这街上的孩子也在唱它——不知道是谁编的词,听着怪碜人的。”
“什么歌?”乐广心不在焉地问。
“你自己听啊,爹爹!”青凤大声道,似乎因为父亲的心不在焉有些生气了,又似乎有些害怕。
乐广这才留神,凝神细听,果闻一阵小儿的歌声从集市上遥遥传来,反反复复地就只有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听了好几遍才忽然听懂,不由得陡然变色——
夕阳西下,漫天残霞。一群不知哪里来的孩子,正用他们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唱到:“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