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广慢慢伸手搂住了小女儿,紧紧地抿着嘴唇。他的目光似专注,又似空洞地落在车窗外面。清明一过,秋风便一阵凉似一阵,路上人们的衣袍,也越来越臃肿笨拙。枯黄的落叶被风被扫着,刮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无奈的声音。远处的西城门巍然耸立,在落日里平静地俯视这座纷乱繁华的都城。城里商贾走卒,各行其是,一天天地消磨着他们亘古不变的太平日子。
这难道就是乱世的开始么?乐广问自己。民谣,它好像彗星的尾巴,诡异地扫过每一个朝代的末年。西周将亡时,有孩子们唱到:“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东汉将亡时,又有小孩儿在市井间拍手做歌:“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那是说自己无子的皇后赵飞燕,将要谋杀一个又一个的皇子。
而现在,“南风起兮吹白沙”的歌谣就在他耳边回荡。是了,贾后闺名南风,太子小字沙门,所谓的鲁国,大概便是指贾后那年轻的侄子,鲁国公贾谧了吧。
天道藐远,而人事历然。这歌谣是真的来自天上,还是有人放出的风声?谁又能知道。只不过,贾后无子,几个月来,皇上已经不止一次下诏叱太子不孝,而那些善于望风的御史大夫,他们的嗅觉比秃鹫之于将死之人的身体,还要灵敏得多。于是,越来越多“敢于直言进谏”的“忠臣”,上表弹劾太子“言行轻薄,事主上不孝,纵侍卫日夕靡乐”。
乐广看着路上散漫的行人、冷淡的街市,一切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他心里知道,在这秋风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他第二天一早起来,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见了两个人:尚书郎索靖和司空张华。索靖的草书与卫璪、卫玠的祖父卫伯玉齐名,他也曾与卫伯玉同朝为官,现在已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张华现居三公之位,以才名著称,亦与卫伯玉、王武子等人有过深交。
宾主相见礼毕,乐广与他们闲谈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提及一句政事。张华喜欢养花,索靖喜欢书法,各自苦留了他半日。他这一天,就是在观赏花草与品评字画中度过的。
卫璪与虎儿在书房里对面而坐。虎儿刚刚对他说完了从孙子荆那里听到的悠游散人的身世,两个人相对叹息不已,他又同哥哥说起了在武子家里遇到的那些客人。
当卫璪听到孙秀的名字时,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惊讶。虎儿马上留意到了,便问:“你认得孙秀?”
卫璪摇了摇头,“并没见过面,但我听说过他。是不是那个跟随赵王做幕僚的?”
“没错。”虎儿道,“舅舅好像很看不起他,王尚书的弟弟平子更当着众人给他难堪。”
卫璪问起详情,虎儿便告诉了他那段出自孙秀口中的,关于潘安的传言。
“难怪。”卫璪静静地说。
“怎么?”虎儿顿了顿,又道:“孙秀背后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君子。然而我以为平子也未免太过,当面驳斥,不给人留一点面子。”
“一个嬖人,要面子做什么?”卫璪冷笑了一声。
“嬖人?那是什么人?”
卫璪没有回答,却道:“说起孙秀,偏巧乐先生知道一些他的事情。我曾听先生提起过,潘安当年做河阳县令的时候,孙秀出身寒门,曾经投靠到潘安府中做过小吏。”
虎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那天如此刻毒地重伤潘安之人,原来曾和潘安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可是他自己不争气,因为贪污徇私而被潘安下令杖责,后来便改投在赵王门下。孙秀从此对潘安仁怀恨在心,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卫璪淡淡地道。
“嬖人到底是什么人?”虎儿还是好奇不已,又追问了一句。
“董贤是哀帝的什么人?”卫璪反问他。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虎儿仿佛受了什么大震动似的,懒懒地不说话了。
他并非因为孙秀的身份而那么看不起他。他只是发现,孙秀正是那样一种靠着“侍奉”二字飞黄腾达的人,却偏偏喜欢把自己的恶名转手加诸别人身上,而且还是自己以前的上司身上。
他想起孙秀那天如何恭维自己,也许用的词都是和当年恭维潘安时一模一样,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世上最丑陋险恶的东西,有时候莫过于人心而已。
正如乐广所言,吏部任命的诏书没两天就到了卫府,卫璪的信也早就写好了等在那里,交由吏部侍郎呈了上去。
第一天,朝廷里没有任何动静。同被征召的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世宦子弟,有太子洗马江统的儿子、曾经为卫伯玉击鼓鸣冤的主簿刘繇的幼子等等十一人,尽皆受命,唯独卫璪辞官不受。乐广从尚书王夷甫那里得来了消息:天子读了卫璪呈上的那封信,什么也没说,“面色和悦”。王夷甫让他告诉卫府,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他的心还没有全放下,第二天的朝堂上,百官议事将毕,皇上却忽然“啪”地一声甩出了一卷白帛。众人错愕惊疑,一时间没有谁敢接话。
清河王却缓缓走上来,拾起地上的白帛,面向群臣,朗声念了起来——正是那封卫璪手书的信。
清河王念了一段,顿了顿,转身向皇上道:“陛下息怒。豪门望族难于驱遣,自古而然。”
乐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几天来,他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地过去。现在,该来的果然来了。
却听清河王接道:“卫璪身无尺寸之功,七岁受封兰陵郡,食国俸禄,坐领齐鲁三千户人家米粮,至今已十年了。陛下征召功臣之后为太子伴读,辅佐东宫,这是圣意垂怜,亦是世宦子弟报国的大好契机,凡忠义孝悌之子,无不振奋踊跃。然而,有的人却不但不思感恩,反而百般推诿,这是什么缘故呢?”
“诸公请听这句。”清河王又停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指着信念道:“‘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这是在明指十年前太保为司马玮矫诏杀害之事了。卫太保死封高爵,朝廷对卫氏百般安抚,斩杀楚王司马玮以血其冤——还要怎么做,才能让现在的兰陵郡公,心中不存怨怼之情呢?”
大殿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卿以为如何?”皇上终于开口问。
“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太子青春年少;而臣见侯门望族之离心离德、不服驾驭,窃为陛下、太子悲之。如不治此,恐人心涣散。”清河王说着,真的满面痛色。
“陛下,”乐广跨上了一步,“名教以孝廉为本。人而无孝,与百兽何异?想当年,李密不过蜀国一降臣耳,他做《陈情表》辞官,先帝尚且不加苛责,只为彰显‘孝道’二字。今日兰陵郡公所以不敢受官,只为侍奉寡母之故,为此宁可抛却功名不要。臣以为此举甚贤,朝廷当嘉许之。”
清河王是王孙贵胄,乐广的官阶却只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太子舍人,两方各执己见,却实力悬殊。乐广的面上虽然镇定,实则心急如焚,忧虑万端。
“尽孝云云,不过托词耳。”清河王笑道,“何况卫璪并非独子,何来守孝一说?”
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大臣们都低着头看地板。朝中的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人人自危,这件事不关己的麻烦,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了。大家素知清河王与卫府有宿怨,但没想到他十年之后,仍要揪住卫瓘的遗孤大做文章,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卷进这场是非中去。
就在这时,满头白发的老司空张华忽然颤巍巍地走到玉阶前,长揖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乐舍人之言甚当。卫氏早孤,人丁衰落,既然卫璪不愿舍母而去,朝廷当另择子弟取而代之,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张华位列三公,又是前朝元老,德隆望尊。他这一番话的分量,远非乐广可比。
可是这个提议却也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人心惶惶——剩下的那一个,选谁家的孩子呢?
皇后的侄儿贾谧曾为太子太傅。这么安插他,其实不无监视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几个月前,贾谧与太子争吵交恶,太子只得忍气吞声,贾谧也就被调离了太子太傅之位,封为鲁国公,开始掌握实权。从那以后,皇上似乎每天都在斥责太子,东宫的仆童不停地代他受罚,不是被拖出去公然杖责至死,就是先后莫名其妙地失踪。
东宫伴读的职位上,历来充斥重臣贵宦家的子弟——这是他们以后仕途的垫脚石,是他们大好前程的起点,更重要的是,一旦太子登基,绝不会忘记自己幼时的玩伴。
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连孔融七八岁的幼子都懂得。太子现在已是危巢,他的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他的登基,却遥遥无期——谁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去赌这一把?
大家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张华苍老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老臣家有不肖孙三人,长孙年纪正好在十七八之间。如无别选,此儿亦差强人意。”
朝堂上的众臣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在暗暗感激老司空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司空张华今天彻底把自己跟皇后和清河王划开了。保太子的势力一边,从此又多了枚沉重的筹码。
卫璪并不知道自己险些遭遇了怎样的灾难,而所有的一切,只是起源于那句“末姓贱族,门衰祚薄,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而已。”他手里的笔不光可以用来做书法,亦可以用来杀人,亦可以用来自杀——只是这一点,许多参政的书法家终其一生,都冥顽不悟罢了。
漫长的秋夜里,时而有蟋蟀的叫声。《豳风•七月》里说:“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是种牵动人心的小虫子,它的叫声之于秋天,就好似萤虫的火光之于黑夜一样。
清晨,卫璪坐在案边,听着蟋蟀的叫声,不由得放下书走到了窗前。枯黄的长草萎靡在地,树木落光了叶子,南飞的大雁也早没了影踪。深秋将尽,隆冬就要来了。而几只不甘心的蟋蟀,犹自在他窗前的寒风里做着最后的叹息,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这一年的初冬,继那首诡异的儿歌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东宫的花园里,春天时请人新移来一颗小枣树。树苗一直不见长,直到深秋来临,万物凋敝,它却忽然窜高了好几尺,皇宫里的人无不以之为异相。
疯长了一个月之后,它又忽然开始枯败了,事先毫无征兆。就在小树苗枯败的那一天,太子与蒋美人所生的孩子,刚刚五岁的皇孙道文,忽然病了。
道文的病来得奇怪,太医院无人能治,其实也无人敢治。太子只能眼看着这个秀气的孩子,像花园里的那颗枣树苗一样,一天天萎顿下去。他心里知道,道文的病,其实只不过是最平常的伤寒,秋冬季节,无数的小孩子都会这样;可是现在却被众人附会成“异相”,巫师方士请了一个又一个,太医却不让接近。
隆冬渐至,东宫里迟迟不供薪柴,朔风从门缝里、窗棂间长矛般地戳进来,冷得那些来给道文跳大神的术士们都一个劲儿地打战。可是,白天还好,晚上却是最难熬的时刻。道文小小的身子紧贴着他母亲,恨不得钻到她怀里去,整夜整夜止不住地颤抖。
这天,柴薪终于到了。太子抱着道文向火而坐,同王夷甫的女儿,太子妃王弗和蒋美人一起,一家人围炉私语,享受着难得的安乐时光。道文苍白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也有了一点血色。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一个叫陈舞的宫人。
屋里的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迎她。陈舞欠身行礼,向太子道:“皇上请您过去。”
太子看了一眼怀里的道文,把他交给了太子妃王弗。那孩子极不情愿地扯着父亲的袖子,一双小鹿似地眼睛惊恐万状,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弯弯曲曲的宫墙,来来回回的长廊,这里面藏匿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事,从来没人知道。太子跟在陈舞身后默默地走着,陈舞始终一言不发。
“父皇难道不在文华殿里?”太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皇上是在文华殿。不过现在,皇后想同您说话。”陈舞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太子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他们终于来到皇后寝宫旁边的一间偏殿里。这是一个黑暗窄小的房间,重重华幔垂落,遮蔽了所有的光线,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殿下在此间稍坐片刻,容奴婢去禀报中宫娘娘。”陈舞笑了一下,转身而去。她的牙齿在暗室里忽闪出一丝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