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凤兮凤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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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各为其主

这一次的病来得比以往都要糟糕,接下来的几天里,虎儿寒热不断,以至于水米不进,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却束手无策。悠游散人的行踪一向不定,除非他自己登门,去找他是找不到的。医生来了都是那一句话:需要慢慢调理休息。于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夜夜求神念佛。然而这并没有让儿子的病情好转过来:虎儿每日烧得昏昏沉沉,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

这天夜里,虎儿忽然醒了。他已经卧病十几天,昼夜的更迭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茫然半晌,终于确定此刻是深夜,窗外一片漆黑,不闻半点人声。他口渴得难受,想了半天,觉得南厢的灶间里应该有些茶水,迷迷糊糊地也忘了自己在生病,翻身想要坐起来,但刚动了一下,忽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么了?”

他侧过头,看见帐前有一点很暗的灯光,卫璪的身影歪靠在自己的床侧。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灯光亮了起来,想来是卫璪在青铜灯里又加了两根蜡烛。

虎儿借着灯光,清楚地看到了哥哥的脸,见他眼眶周围两个大大的黑圈,一脸疲倦之极的神色,忽然想起以前的几个晚上自己仿佛也醒来过,那时就觉得总有一个人坐在身边。

“阿璪,你这么多天一直没睡,就在这儿陪我?”

“我刚刚还在睡呢。”卫璪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又要喝水?”

虎儿点点头,一个小茶盅递到了他手里。茶水是温的,原来那陶壶一直坐在炉火上。“你去睡一会儿吧,我真的好多了。”他抬头向卫璪道。

卫璪指了指案上的一卷竹简:“不着急,我已经醒了,索性看一会儿书,你接着休息。”说着他起身要把灯烛移到屏风的另一侧去。

然而虎儿此刻没有什么睡意,他靠在枕头上,望着窗户出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阿璪,你在读什么?念给我听听好么?”

卫璪手里拿的是一卷曹子建的《前录》,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侧头问:“你想听哪一首?”

“随便。”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遥役不得归……”

“哥哥,”虎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乐先生让我们以后别去看他。‘若是逢凶化吉,咱们自有重逢之日’——这是他的原话。”他郁结在心里十几天的事,此刻终于说出了口,忽然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卫璪停顿了一下,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遮着眸子,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如初,接着念道: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游子叹黍离,处者歌式微。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吟咏完了,他放下书,轻声道:“乐先生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卫璪笑了笑,“现在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我宁可相信他不会有事,等我确信自己错了的时候,再难过不迟。”

那晚乐广从司空张华的府邸一出来,就快马加鞭地消失在夜色中。他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赵王府。

他步入赵王府中的密室时,屋里已经有四五个人。乐广环顾了一眼,白发苍苍的赵王坐在中央,身边坐着三个幕僚,旁边还有一位锦袍玉带的客人,正是现任翊军校尉的齐王。

“乐先生,”齐王最先迎了上来,低声急道,“怎么样?”

乐广躬身行礼,缓缓地道:“常众督许超、殿中侍御史殷浑、左右司马督都已同意。”

“张司空呢?”齐王马上追问。

乐广沉默片刻,“张司空不愿干预此事。他让我告诉诸君,他对晋室一片忠心,不会走漏半点消息。”

此言一出,屋里原本坐着的几个人同时“刷”地站了起来。齐王回头与赵王对望了一眼,后者眼神中满是惊疑之色。

“张华老匹夫,这时候怕死,还说什么对晋室忠心!”赵王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大,却也是他最先沉不住气,愤然骂道。

“在下斗胆说一句,”乐广想了想道,“张司空曾在文华殿力保太子,不惜触怒贾后。在下敢担保,这件事他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这句话让赵王神色稍缓,却并没有消除他眼中的惊疑不定,只见他下意识地向身边的孙秀望去。

乐广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看来司空张华没有说错,赵王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慌乱,足以证明此人的草包;而从这个回头相望的小动作,又可以看出他对孙秀确是倚重到了什么地步。

孙秀却仍旧垂手而立,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乐广沉声道,“只怕等不过正月,贾后便要对太子动手了。王爷,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

“再拖久了,恐怕变生不测。”齐王也立刻应道,“何况储君一朝有难,咱们的谋划可谓前功尽弃!”

赵王亦在一边随声附和,一面命人进茶。

然而乐广却无心喝茶,他带来了这两个消息,与众人又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出来。齐王又坐了一会儿,也不欲久留,自回府中去了。夜已深了,密室里,此刻就剩下赵王和孙秀两人。

“就按他们说的,在十天之后起事,你看怎么样?”赵王在屋内来回踱步,转头向孙秀道。

孙秀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道:“王爷,我以为应当再等一等。”

“还等?张华那个老混蛋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秘事,却又不肯参与,怎么还能等?再等下去,等到贾后来夷我三族么?!”赵王终于忍不住咆哮道。

“王爷息怒。”孙秀淡淡地道,“张华为人迂腐不堪,不足为虑。”

“话虽这么说,我毕竟放心不下。”赵王沉吟道,“不如,”他看了孙秀一眼,后者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可。刺杀张华,难免打草惊蛇,让贾后生疑。”孙秀立刻说。

“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害怕了?”赵王忽然一笑,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道,“事成之后,我大权在握时,难道会忘了你?你呀,就是胆子小。”

“王爷,”孙秀微微一笑,那年轻的笑颜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俊俏。赵王不禁看得痴了,却见他垂首轻声道:“我不是胆子太小,而是胆子太大了。”

“此话怎讲?”赵王愣了愣。

“王爷谋此大事,已担待了这么多风险,倒不如胆大到底,索性再等一等。”

“你怎么还要等?”赵王皱眉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孙秀又笑了笑,俯身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却见赵王的脸色立刻大变,转头盯着孙秀,良久,一丝微笑终于慢慢爬上了他老迈的面庞。

渐渐地,虎儿的伤寒有些好转,却也在床上足躺了大半个月才能起身。卫璪在这期间每日陪他说话,从他的书架上抽他喜欢读的志怪故事之类念给他听,令他不至太寂寞,也让王夫人少操劳了许多。

虎儿痊愈后,王夫人彻底禁止他出门。他只好每天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弹弹琴,同哥哥聊聊天。那琴近一个月没被摸过,上面已落了层淡淡的灰尘。他想起悠游散人,真渴望能见上他一面,却不知他身在何方。有几根弦已松了,怎么调也调不好,他只得又找出新的弦换上。上弦的时候他一眼瞥见琴底的两个字“凤来”,不由心里又是一酸。

“怎么了?”卫璪坐在桌边,托着腮问。他没听到回答,于是顺着虎儿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凤来”那两个字。

“我让楚兴去见过乐先生。”卫璪默然半晌,忽而轻声道。

“是么?他说什么了?”虎儿立刻抬起眼睛问。

“乐先生没说什么,他一切都还好。”卫璪静静道,“可是楚兴告诉我,外面传言,太子的处境却是一天糟过一天。”

虎儿想到那天在乐广家听到的“太子一有不测,势必又是一场大牵连,到时候流血遍野,冤及无数”的话,心都收紧了。他知道,太子的命运直接预示着一帮忠臣的命运。只要太子还有口气在,乐广这些人就暂时不至于遭殃。

“传说皇后令太子面壁思过,将他关在金墉宫的禁院里,禁止递送饮食。十几天来,幸亏有一些朝臣和旧宫人不忍,夜里偷偷往墙内扔吃的,太子才不至于饿死。”卫璪低声道。

乐广这些日心急如焚,只要长眼睛的人都可看出,皇后是非要太子死不可了。潘安那日带来的消息果然不错,正月伊始,皇后竟然公然禁止往金墉宫送食物。不久,京城里传出了太子卧病不起的消息,可是太医去金墉宫里转了一圈,向皇上回禀道太子身体很好,所谓“抱病”云云,都是虚谈。

当初一起与赵王密谋的,大多是禁军统帅,从前深受太子赏识。他们知道太子命在顷刻,早已沉不住气了,右卫佽飞督闾和与乐广一道,顾不得深藏行踪,又去找了赵王几次,频频催促;然而赵王仍旧是那一句话:“时机未成,还需等待数日。”

等着等着,正月就快要到了尽头。新年里的日子出奇地安静,地下虽有暗流汹涌无比,地面上却一片太平。这一天虎儿看书看得倦了,午后伏在案上假寐,朦胧中听到庭院里有嘈杂的人声,隔壁的房间里亦传来开箱倒柜的声音。他一向睡得很浅,容易警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王夫人和卫璪就在这个时候跨进了他的房门。王夫人手中拿着一套粗布的白衣裳,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卫璪却还镇定,他扶了母亲坐下,走上来轻声道:“阿虎,出事了。”

“什么事?”虎儿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心底就在等着这一天,隐隐地已经猜到了。

“太子今晨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