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儿望着卫璪,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卫璪低声道:“皇后上表请以国礼葬太子。”——太子生前被废为庶人,受尽折辱,没想到死后却获此殊荣。
大丧降至,举国缟素麻衣,士族子弟必须除冠去带,禁食三天,“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三天后也只可以喝早粥与晚粥。除了禁食,还有禁言:三日国丧之中,严禁出门,在家中亦不许说笑。
第一天,虎儿顾不得“禁言”的规矩,忧心忡忡地和卫璪商量该不该去见乐广一面。
可是到了第二日傍晚,这古老的礼仪却被自动履行了——整整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他们俩都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王夫人心疼不已,让细柳极其秘密地从外面买了些冷食回来,因为不敢生火,那些点心冷得像冰块儿,硬得像石头。
虎儿和卫璪穿着粗麻的丧服,在书房里相对而坐。虎儿转头看着窗户外面,一轮斜日西沉,京城里万籁俱寂。从这扇窗外望去,人家的屋瓦鳞次栉比。黄昏时分,本来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候,如今却不见一丝烟火。
现在已是第三日的黄昏,他趴在窗台上出神。明天,太子的尸体将要出殡,到时满朝文武都会去哭殡。他实在很想见乐广一面,可是一思及此事,胃里就泛上阵空荡荡的恶心。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这难熬的三日热孝终于结束了,深夜的厨房里飘出了菜粥的香味儿。王夫人和细柳在夜里熬粥,是因为鸡鸣前卫璪就要出门。他虽然没有官职,但袭着兰陵郡公的爵位,所以也要跟王公大臣们一起,赶在天未亮前跪侯于文华殿外送殡。
虎儿知道母亲担心,便一直陪着她。王夫人面带菜色,恹恹地不愿说话,但听到任何响动,都会立刻弹起身来跑到门边张望。如此虚惊了五六次,卫璪仍旧不见人影。王夫人惊疑愈甚,虎儿虽然不住口地安慰,她却已经泫然欲涕了。
“要不让楚兴出去打听一下?”虎儿想了想道。
王夫人被一语提醒,连忙吩咐楚兴出门去探听殡葬的消息。刚把楚兴差遣出去没多久,忽然府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车轮马嘶声。王夫人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虎儿忙把她搀住,轻声道:“让我出去看看,您先在这儿坐着。”
“不不不,”她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迅速捋了一下鬓发,不容置疑地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母子俩走到前院的时候,门已经大开,外面是五六辆车马,一个白衣的人影朝他们走来——正是穿着孝服的骁骑将军。在他的身后,两个侍卫扶着卫璪跨进了门槛。
王夫人长舒了一口气,但看见儿子虚弱不堪的样子,不由得眼眶又红了,忙将他安置到里间休息。“璪儿能撑到现在也不容易,”武子摆摆手笑道,“让他先歇歇,一会儿再上车。”
“还要去哪儿?”
“去我家。”王武子漫不经心地道,“内子想见见两个外甥。今夜你们就陪着公主,过两天再回来。”
这个邀请轻松而又霸道,但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推辞。王夫人同细柳一起,极简要地收拾了一下行装,母子三人便坐进了马车里。
虎儿一路都在心里狐疑。国丧之时,本来最忌讳来往走动,舅舅在这个时候坚持把他们一家人接走,其中必有深意。可是他不愿问母亲——母亲若想说,早就告诉他了,她既不说,又何必去问;他也不愿问卫璪,哥哥此时靠在褥子上,默默地随着车厢颠簸。他不想打搅他休息。
车轮吱吱呀呀地响个不休,虎儿拉起一片帘帷,窗外的景致却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近处是一片衰草,远处是一抹斜阳,暮烟在寒林尽头缭绕不休。他猛地想起,这里自己曾经来过——正是十一年前随乐广到嵩山治病时路过的地方。只不过那时是四月,如今是隆冬罢了。
等到了骁骑将军府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漆黑。马车从侧门进去,不声不响地来到中庭。一行人被扶下了车,用过晚饭,武子将他们安顿在了常山公主日常起居的小暖阁里。
这里装饰富丽,却比别处昏暗得多,隐隐看得见一个人影坐在帘子后面。
“殿下。”虎儿和卫璪齐齐在门外跪下。
过了一会儿,幽暗的帘内响起了常山公主的声音。“快进来,”她慢吞吞地说。
常山公主大约是虎儿从小到大最不喜欢的一位亲戚了。每次见她都必须三跪九叩,口称“殿下”,仅此一条,就足以让小孩子对她疏远起来;但更讨厌的是,这个舅母次次见面,总爱拉他的袖子、摸他的头,一只枯瘦的手在他头发上、脸上、脖子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嘴里兀自喋喋不休。那时他还很小,并不懂得体谅盲人的苦处,只知道如避瘟神一般地躲着她。
现在,常山公主和王夫人对坐聊天,她让卫璪和虎儿坐在自己身侧,又像以前一样,拉着他们的手,时不时摸一下他们的脑袋,嘴里说一些“长高了”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话。她说话的速度极慢,每次开口都像字斟句酌似的,可说出来的偏偏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词语。
没有人敢打断她,那么同她聊天,自然就成了一种折磨。尤其是卫璪,本来困倦不堪,此刻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才不至于在她的一句话中间睡着。连日来他和虎儿满腹忧心,疲病交加,然而她却偏偏要问他们正在读什么书、练什么字、请谁教的骑马……而且她对这些问题非常认真,有一次卫璪几乎睡着了,一时没答应她,她便拉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关切地道:“怎么了?累了么?”但不等他答话,又喋喋不休地径自问了下去。
她的房间富丽堂皇,颜色却凌乱而不协调,因为盲人是不会在意色彩的。烛光暗淡,对面坐的三个人,都互相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常山公主那幽幽的语调、空洞的言辞,配着她冰凉的指尖搭在手腕上的触觉,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候,王武子走了进来,向屋里的丫鬟道:“时候不早了,侍候夫人和公子们就寝。”
虎儿和卫璪如遇大赦一般,却听常山公主道:“可我还想跟两个侄儿说会儿话呢。”
“国丧三天,他们俩一点儿东西都没吃,璪儿今天又在文华殿外跪了两个时辰,还不让他们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王武子毫不客气地撂下一句,转身放下帘子走了。
常山公主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卫璪和虎儿的手,开始吩咐几个丫鬟带他们去暖阁边的厢房里洗漱安歇,又喋喋不休地叮嘱了很久该用什么被褥、挂什么帘帐、薰什么香等等等等。
虎儿走到门口,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只见舅母正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目送着他们。他不知道她终日呆在这间阴暗繁丽的房子中,是靠什么来消磨时光的。舅舅不喜欢她,这一点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如今她孤寂的身影又像先前一样隐没在了黑暗里,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可怜。
他和卫璪在一间房里。卫璪在舅母的房间里勉强坐了那么久,已是疲倦之极,一躺下便没有了声音。虎儿虽然又累又困,可是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择席的毛病他从小就有,一直没能改掉。
冬夜的月光格外清明,流水般地泻在床头。窗格子的疏影映在地上,一条条弯弯曲曲地仿佛在水中一样。他辗转反侧了许久,最后索性披上皮裘,汲着鞋子,悄悄下了床站在地上,望着晕染在纸窗上的洁白月光。
白天里的事情一桩桩从心头流过,仿佛像在做梦一般。在这月夜里,反而是一些微末的心思显得特别真实。“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明月下,疏窗前,本就是个引人忧思的地方。
风不知吹在什么上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汜水关地处郊外原野,万籁之中,风声最劲。虎儿侧耳听了许久,越听越觉得奇特,那风声中仿佛还夹杂着低沉的马鸣声。他忍不住悄悄开门,走到廊上,一走出来,顿觉寒冷刺骨,虽然披着锦裘,仍挡不住北地的朔风似刀似箭。虎儿裹紧了衣服,慢慢来到栏杆边。风更大了,吹得满天星斗都好像摇摇欲坠。
他又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这一次正从他的脚下发出来。虎儿低头望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夜幕中,两面巨大的军旗巍然而立,先前的怪声正是野风掣拽大旗的声音。旗帜下面,是一片肃立的军队,有跨坐骝马的轻骑、有手持长矛的士卒,尽皆缟素麻衣。
他们似乎在整装待命。骑兵们静静地梳理鞍马,士卒们静静地磨砺长缨,从头到尾,一声咳嗽声不闻。一匹高硕的白马在行伍之中穿行,马上的人腰佩长剑,一袭白狐裘夺目刺眼。明澈的月光照着他剑眉星目,虎儿从楼台上看得分明——正是舅舅。
一片原本遮着月亮的乌云被风吹开了,月华一泻千里,照亮了远处——只见十几万戴着重孝的军队,连云铺雪似地遍布在原野上,一望无尽,直到天边。
武子的白马犹在队列中穿行,似乎在四处巡视,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里风大,进屋去吧。”虎儿正在看得入神,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差点儿喊出声来。猛回头,只见常山公主正立在身后,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睛盯着自己,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殿,殿下……”他努力镇定下来,声音却止不住地有些打颤。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盲眼的舅母似乎有着神奇的感官,天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他在这里的。
“我……我起来走走,这,这就回去。”他忘了她根本看不见,匆匆行了个礼,掉头往廊下快步走去。
“过来,”公主忽然道,“扶我一起回去。”
虎儿扶着盲眼的舅母走在回廊上。常山公主扣着他的手腕,一反以往喋喋不休的作风,一句话也不说。他们走得很慢,长长的回廊又黑又冷,仿佛看不到尽头。她既不开口,虎儿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听到她的手杖声,一下一下滴滴答答地响在长廊里。
他们终于走进了暖阁。
虎儿的一颗心还在咚咚乱跳,匆匆请了安便向门外退去。他低头刚想打起门帘,门外有个人正好走进来,几乎跟他撞了个满怀。
“舅舅!”
“你在这里做什么?”王武子诧异道。
“他晚上睡不着,跑到西楼顶散步,是我把他叫回来的。”常山公主忽然开口了,还是以往那慢吞吞地语调。
王武子一听这话,似是吃了一大惊,目光复杂地看着虎儿,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既是这样,你跟我来。”
虎儿随着他穿过几道游廊,来到东侧的书房里,两个着轻甲的带刀侍卫肃然立在门外。屋子里很暖和,武子随手摘下佩剑,横放在案上,又脱下狐裘,露出里面的长衫,随意在案边盘膝坐下。虎儿同他从小就很亲近,反倒没有了先前的紧张,挨在武子身边坐了下来。
“听说璪儿爱学骑马射箭之类,你却只爱呆在屋里读书。”武子笑笑道,“知道绛侯周勃么?”
虎儿微一沉思,想到夜晚的旷野里那铺天盖地的军队,半晌,轻声道:“绛侯周勃诛杀诸吕,夺吕录兵权,匡复刘氏江山,我听说过的。”
武子看了他一眼,忽然掉转了话题,微笑道:“绛侯英雄一世,却是个粗鲁无文的武夫,向来鄙薄儒生文士。其实我最佩服的人,倒要算江左周郎——少年得志,谈笑破敌,风liu文采,妙识音律——美哉公瑾!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我同父亲横渡长江时,不能与他共猎于吴!”
他说到这里,轻笑道:“东吴的降臣至今仍传送周郎的一曲《丈夫歌》,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灯光下,武子一边吟咏,一边挥舞着带鞘的长剑,神情倜傥,身姿潇洒。
“舅舅,那十万卫戍之军,今夜就是要遣往京城的?”虎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静静地道,“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接出城来?”
王武子笑而不答,却缓缓地抽出了宝剑。
那剑身出鞘时发出“仓啷”的一声清响,紧接着便悄然无声,仿佛一泓秋水默默地流出,于沉默中蕴含着无尽的肃杀之气。青锋凛冽明澈如镜,照得见人影。他凝视着剑锋叹道:“莫邪宝剑,本该饮壮士之血,用来宰鸡屠狗,未免可惜。贾家的那些外戚,在我眼里一个个就如鸡犬一般!”
说完他“唰”地一声还剑入鞘,重又坐下来笑道:“这宰鸡屠狗之事,自有宫中的近侍卫为之。我与乐先生相约,今晚若是宫中之事不谐,再调用十万卫戍军不迟。”
“乐先生?”虎儿惊道。
“不错,诛贾之事,就在今晚。乐先生与赵王、齐王联络禁军合谋之。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们的消息,若是事成,我的部将便不用入京冒死,京洛的百姓也少遭一场荼毒;若事不成——”武子笑了笑,眉目间带着斜睨万物的傲气,忽然长身而起,慷慨道:“我便要试试,看自己能否以周郎之才名,立绛侯之功业!”
宽敞的书房里,虎儿与舅舅对面而坐。“消息最迟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武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现在是肯定睡不着的,那儿有张琴,还是孙太守留在我这儿的,不如弹两曲聊以打发时光。”
虎儿走过去抱起了琴,来到武子身前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紧张,那琴弦他摆弄了半晌才调好,
他先抚了一曲《琴操》,是东汉蔡中郎所做。这是他始学琴时练的第一支曲子,此时却一连弹错了七八个音,武子在一边看着他,微笑不语;第二支曲子又错了两处,有一处双弦同扣,他左手一松,两根弦发出一声极刺耳的怪音。
“这是嵇康的《长清》。”武子笑道,“嵇叔夜的曲子大多清净淡泊,要有合适的心情。”
虎儿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继续拨弄着琴弦。一串串轻泛的弦音像水珠似地被他的指尖挑出,渐渐地汇聚成一条潺潺细流,铮淙不休。
这支曲子对于他来说,蕴藏着无尽的快乐与安宁。琴音里流淌出的,是他童年时在荥阳的山中,与那青衣的隐士一起摘野果、晒太阳的欢乐;是他少年时在树荫下初见青凤的旖ni;他仿佛看得见青凤荡漾在耳边的两条小辫子,步入了一片空明的回忆之中。
赵显朝东侧的书房快步走来,走到门外,忽然听到一片悠扬的弹唱声,不由愣住了,向里望去,只见一个清秀绝伦的少年,正坐在武子对面抚琴高歌道: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赵显一时不敢擅闯进去,立在门外等待。那琴声优雅从容,良久方歇,与今夜的气氛如此格格不入;但弹琴者却旁若无人,仿佛正优游于另一个世界里。
“将军,”赵显待琴声终于停止,一步跨上,跪在阶下。
“怎么样?”武子早就看见了他,此时才回头问道。
赵显一眼认出,坐在武子身边这弹琴的少年,正是卫家的小儿子。他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开口。
“消息来了,”武子侧头冲虎儿一笑,挥手对赵显道,“不要紧,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说。”
虎儿抬起眼睛,望着阶下的赵显。他知道,这个人口中将要说的话,决定了今夜洛阳几十万军民的生杀,亦意味着乐广与青凤的性命。但他的心中一片安宁,竟不觉得丝毫忧惧。悲欢离合尽是无奈事,你害怕也没有用,若是看穿了,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纵是天塌下来也要去应对,如此而已。
“成了。”赵显只说了两个字。
这个有风的夜晚,就在他弹琴的时候,几十里之外的帝京里,赵王与齐王率三百禁卫军夜入皇宫,一瞬间封锁了所有的出口,乱刀砍死了呼救的鲁国公贾谧,把皇后从寝宫中拖出来,以天子的名义,当夜废为庶人,关进了刚刚葬送过太子的金墉宫里。
武子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向赵显道:“即刻把消息传布三军。”他又转身向虎儿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