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轼是晚唐、五代和北宋时期第一个大量创作言志词的词人。在词中多方面多角度地揭示了普遍而深湛的人生哲理,表达了对人生的祸福、荣辱、形神、生死的理性思考和深切感受。他运用多种说理艺术手法,把情景事理融于一炉,营构出高远而深邃、警拔而洒脱的意境,从而深化了词的意蕴,提高了词的品位。
关键词:宋词;苏轼;言志;说理
在苏轼之前和同时代的唐宋词人作品,绝大多数是以抒情为主,抒写男女之间的恋情、羁旅行役的乡情和日常生活的闲情,很少言志之作。只有苏轼,在词中不仅抒情言志,而且更深一层地叙写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感悟。据统计,在苏轼存世的三百五十多首词中,蕴含着作者对自然、宇宙、社会和人生的睿智深刻思考的,不少于五十首,占其全部词作的七分之一,这在唐宋词人中是独一无二的。
苏轼在词中叙写的生活感慨和人生哲理,内涵丰富,见解独特。它们多方面多角度地揭示了普遍而深湛的人生哲理,表达了苏轼对人的祸与福、荣与辱、形与神、生与死的理性思考,对人生的短暂与永恒、虚幻与实在、真相与底蕴、意义与价值的深切感受。苏轼在那些情景交融或情景事理交融的篇章中,挥洒自如地写景叙事说理,把情景事理融于一炉,营构出高远而深邃、警拔而洒脱的意境,从而深化了词的意蕴,提高了词的品位。究其原因,在于苏轼善于将具体的生活情景向哲理高度提升与超越,而其提升与超越的艺术表现手法,则主要有如下几种:
一、直接议论
苏轼的有些词篇,以议论为主,夹以抒情,而又注意从具体的生活情事出发,将叙事与说理融为一体,并用饶有情趣的语言来表达,使其说理并不显得空泛和枯燥。如其《满庭芳》词: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此词一开篇便用生动贴切的比喻和对偶工整的句子,对世俗热衷的名利作了形象的概括并予以无情的嘲讽。词中有层次地揭示出作者由讽世到愤世、从自叹到自适的内心世界,表现了作者鄙弃名利、摆脱悲愤、超越世俗乃至超越生死的人生态度。全篇以议论为主,夹以抒情,作者愤世嫉俗和豁达开朗的情怀洋溢纸上。下片“幸对”三句展现出清风皓月、苔茵无际、云幕高张的清丽阔大景色,饶有诗情画意地表达了作者与自然造化同乐的襟怀。又如其《行香子》词: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此词抒发了作者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的苦闷情绪,集中概括出他对人生虚无的深刻认识和对归隐田园解脱精神苦闷的渴望。词中的议论具有玄学思辨色彩,但作者一下笔便描绘了清新、恬静、皎洁的月夜景色,营造了感人的抒情氛围。上、下片都在抒情议论之后推出三个具体生动的意象:“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是作者熔铸典籍创构的喻象,象征人生的短暂虚无;“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是作者独创的景物意象,富于诗意美地表现出田园隐逸生活的闲适清雅乐趣。由于巧借意象抒情说理,又能营造出抒情氛围,使作品并不缺乏韵味。
二、情理交融
苏轼不仅善于从日常生活和自然景物中归纳提炼出人生哲理,而且还善于将人生理想融注到自然景物和现实生活之中。这种方法苏轼在词中用得最多,也最为得心应手。
首先,苏轼善于从日常生活情景和自然景物中概括出人生妙谛。如其《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从途中遭遇急雨的生活情景细节出发,融入了自己经历政治风雨的体验与反思,表达出对逆境安之若素、履险如夷的旷达情怀与人生哲理;《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词,由溪水西流引发出人生能够再少的奇想,乐观地唱出了呼唤青春的人生之歌;《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词,描绘初夏雨后农村的风光景物,流露出词人徜徉林泉的闲适之趣,结句“又得浮生一日凉”画龙点睛地表达了在飘忽不定的人生中自适自乐的哲理。又如其《蝶恋花》词:
花裉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此词上片写暮春景色,下片写春日“墙外行人”及“墙里佳人笑”的日常生活小景。词人以清词丽句抒发伤春qing怀,写得清新婉约,韵味深长。清王士祯《花草蒙拾》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1](P680)但词人并未使词境局限于此;“天涯何处无芳草”与其《定风波》词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句意相近,抒写出词人追寻精神故乡的旷达乐观情怀;“多情却被无情恼”也传达出人生的某种特定情结,成为历来人们传诵的情理交融的名句。
其次,苏轼还善于将人生理想融注到自然景物与现实生活之中。如其《水调歌头》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词上片从问天发端,对比天上人间,突出入世与出世的矛盾,经过内心的激烈斗争和深刻思索,肯定了现实,表现出对人生的眷恋。下片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从人到月,从古到今,对自然与人生的缺陷和遗憾作了高度的概括,已很有哲理意味。面对自然与人生永远无法弥补的缺陷和遗憾,词人以乐观旷达之情,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结句,深切祝愿世上所有离别的亲人(包括自己的兄弟),都能在千里相隔**赏一轮明月,沐浴她温柔圣洁的光辉。这两句同唐代诗人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和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州》)[2](P591—676)异曲同工,境界阔大明朗,情景事理交融,给全词增加了积极乐观的意蕴,使词提升到美好的理想境界,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又如其《西江月》词: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此词写他在贬谪黄州期间的一个春夜乘月出游的情景。词人以俊逸豪丽的笔墨展现出旷野、横空、云层、芳草、溪水、绿杨、小桥、玉骢等景物,在明月朗照之中烘托出一个月光融融的银色世界。词人在月下解鞍倚枕,醉眠芳草,斜倚溪桥,静赏月色,直到倾听杜鹃啼鸣,迎来清晓。平常的春夜景色被营构成一个幽美静谧、空明澄澈的理想境界,表现出词人随遇而安、放浪形骸、闲雅自适的襟怀情趣。通篇都是写景、叙事、抒情,无一理语,却使人感到情景事理交至。词人在小序中说“不谓尘世也”,正是他将任真自得、物我两忘、无往不乐的人生理想注入其中,才创造出这样一个翛然旷远、超尘绝世的词境。
三、借助梦境
苏轼还善于在词中借助醉乡梦境来表现对现实的超越和精神解脱。如苏轼元丰五年(1082)九月作于黄州的《临江仙·夜归临皋》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词写作者深秋之夜在雪堂开怀畅饮、醉后返归临皋的情景。上片表现词人醉饮的豪兴、醉酒的程度,传神地刻画出他醉眼朦胧的神态。家童鼻息如雷,敲门不应,词人倚杖听江,以动写静,突出了夜之深与夜之静,营造出恬静空阔的境界,表现了诗人风神萧散的形象和无可无不可的超旷意兴。下片转入对身世的感叹。“长恨”二句情理交融,表达了人在宦海浮沉,追名逐利,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甚至丧失自我本性的感慨。于是为美酒和美好的大自然而深深陶醉的词人,不由得产生了超然远举的念头,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将有限的个体生命融入无限的大自然中去。全篇通过醉态醉情、醉乡醉境,表达出由外在的贬谪到内在的超越,由人生失意到精神解脱的提升历程,情景理妙合无垠,写得飘逸潇洒,富有浪漫情调。又如其写梦境的《永遇乐》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此词以“梦”贯穿全篇,上片写梦中与梦醒后在燕子楼小园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把人引入一个清幽迷蒙、惝恍迷离的境地。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使他想起燕子楼中的种种旧事,想起自已的劳碌浮生,想起古往今来无数悲欢恩怨,产生一种天涯倦客、人生如梦的虚幻感。进而又超越自我、超越眼前,将佳人、倦客与芸芸众生相联系,使历史、现实与未来相沟通,概括出“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的哲理警句,既表达出深刻的人生空漠感,又流露了自己要摒弃欢怨之情、超越如梦人生的情怀。结尾二句设想后人登黄楼凭吊自己,也如自己今天凭吊关盼盼一样,揭示出生生灭灭、转古成今的自然规律,使自己从悲哀的感情漩涡中解脱出来,将词意升华到超旷放达的高境。
四、使事用典
使事用典,既是苏轼词抒情叙事的主要表现方法,也是他的词说理言志的一个有效手段,苏轼善于在词中使事用典,化用神话故事,以游仙的虚幻情节表现追寻求索人生真谛的哲理。如其《满庭芳》词: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
此词的下片写词人飞腾幻想的彩翼,升入天宇,在银河岸头与停梭迎客的仙女对话:“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借天女的询问,隐隐透露出他对仕途生涯的反省,对人间风险的余悸。接下来的“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以任昉《述异记》所载王质入仙山的典故来表达人世间的一切转瞬即逝,因此不必十分介意自己往昔的坎坷境遇,也不必为“老去君恩未报”的情绪所拘囿,而应当在“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的大自然中安度晚年,使自己与天地宇宙融为一体。这种以游仙形式超越现实人生的艺术构思,更鲜明突出地体现在《念奴娇·中秋》词中,其词云: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此词上片写月宫景象,描绘清冷的月光浸透碧静的秋空,月中的楼台殿阁晶莹瑰丽,仙人们在天空驾鹤乘鸾自由来往,在这清凉国中俯视人间的如画江山,历历烟树。下片写自己欢醉狂歌,举杯邀月,在风露下起舞徘徊,对月发问,决意乘风翩然飞回仙界,在水晶般透明的月宫中吹奏出响彻云霄的笛曲。词人采用古代神话故事,以浪漫手法展现出一个高洁清凉的月宫仙界,抒发了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充分表达了超尘出世的哲思与情怀,意境极其飘逸超渺。
五、咏史怀古
苏轼还善于从咏史怀古,吟咏历史人物,追忆历史往事中营构哲理意境,表达自己的人生思考。如其《洞仙歌》词即是在咏史中抒发哲理的,词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此词是作者回忆少年时听老尼讲的一段故事,写五代蜀主孟昶与其爱妃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情景。上片以明月如霜、水殿风凉、暗香飘溢之景,衬托佳人“冰肌玉骨”的女性之美与“钗横鬓乱”的娇慵之态;下片写佳人中夜遥望星空的心事:“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表达流年似水,人生易老,故应拥有此时,把握现在,于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美享受美。全词虽写蜀宫旧事,却不落《花间》俗套,毫无香艳之病,写得清幽淡雅,饶有意趣,使主题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令人赞叹作者运思落笔超妙入神。难怪张炎《词源》卷下评赏此词说是“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1](P261)。又如其《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更是从登临怀古中营构哲理意境的杰作,词云: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liu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此词中,词人将自己政治理想落空的悲哀融会在壮阔的江山和久远的历史中,又借雄姿英发的英雄人物周瑜之建立奇功伟业,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感慨。词人从眺望大江凭吊古迹,自然地引出人生虚幻如大梦,千古风liu人物终究被不息奔流的时光长河淹没的哲思。结尾又从悲哀的感情与消极的思想中解脱出来,认知江水、明月是永恒的存在,于是举杯祝月,领受静夜中的大江美景,精神与明月一起遨游于永恒长存之境。此词大笔挥洒,高唱入云,气势恢宏,使人读之油然生出苍凉悲壮的崇高感和超越短暂人生的永恒感。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云:“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1](P4239—4240)用王氏的境界说来分析苏轼言志词之所以能够营造出高明智慧的哲理境界,首先,在于苏轼能够写真景物,抒真感情。苏轼词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词人的个性、情操、理想、志趣、胸襟、学问和见识,展示了他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的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其次,苏轼“以诗为词”,但仍然注意发挥词体的艺术特长。传统婉约词比诗更着重抒情性,在以含蓄委婉的笔调抒写幽约细美的感情方面,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苏轼在创作言志词时,总是以写情为主,即景生情,再从情景中自然地生发出哲理,在用典、议论、说理时都能融入感情。他又注意发挥词体音律谐美、句式参差、用韵错落等长处,或纵横驰骤、穷极变化,或卷舒自如、深婉不迫,具有多姿多彩的风调。再次,苏轼词创造哲理境界的关键是善于提升和超越,即将日常生活和具体景物的抒写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而这种提升和超越,源于苏轼对自然、宇宙、社会、人生既执著又超脱,能入能出,观察问题圆通灵活。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P4253)正因为苏轼对宇宙人生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所以他的言志词都是既有生气又有高致,有情有理,情理融合,动人耳目,沁人心脾的。
参考文献: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原载《鄂州大学学报》2007年5月第3期,署名陈中林,徐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