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的门被人轻轻移了开来。一声日本语的“打扰”声后,服饰上印有店名的服务生又一次进来添菜。
趁着这个时节,曹启娜微微起身说:“我去一下手洗间。”她似乎是向众人打的招呼,眼睛却看着身旁的陈叶莎。
陈叶莎会意地跟着站了起来,“我也去一下。”
随后,俩人一起出了包间。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但是包间外的大堂里客人并不很多,甚至是有些清淡。可能是因为今天是国庆节长假最后一天的关系,经过连续几日吃喝玩乐地放纵消耗后,明天又要开始上班的人们今天晚上都缩在家里休养生息了吧。陈叶莎记得这家店刚开张不久,她和麦琪她们赶来凑过热闹,每位188元一人的自助餐价格不算便宜,但仍然座无虚席,那时候前来就餐的大多是刚下了班的公司白领。
但是今天,类似公司聚餐的情形没有看到,多半是一对对前来奢侈一把的年轻情侣。他们要了满满一桌的菜,男友已经吃得仰面朝天,这边的女友松了松腰带还小声说:“这个你再吃点,要对得起我们的钱哦……”
化妆镜里,陈叶莎的视线对上了曹启娜的目光。两张同是无聊表情的面孔,眼神均意味深长。
“怎么样?”曹启娜暗号似地问。灯光下,她那泛着暗冷色的双眸里像是嵌了两颗水晶,映照着失血似惨白的脸颊。
“能怎么样?”陈叶莎干巴巴地反问道,浮起的嘴角失去了往日无忧无虑的微笑。
“被我说对了吧?”
“哈,是吧。”
“有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陈叶莎烦闷地转过身,靠在洗手台边上,化妆镜里现出她白皙柔美的颈肩。
“我真是被吓了一大跳呢!”曹启娜仰起下巴,觉得很可笑地说:“她和那个男的谈了三个月的朋友,居然瞒到今天才告诉我们,你说好笑吧?”
“保密工作做得好啊。”大理石的冰冷透过轻薄的衣衫一点点渗进了陈叶莎的身体。
“她对我们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一声不响的,直到前几天打电话还说什么好久没见,一起聚一聚,给我们见个人——什么叫‘给我们见个人’,好敷衍的话!一起聚聚,也是为了向我们俩个人炫耀她有男朋友了才叫我们出来的吧!”
“也不是啦。”心里固然不爽,陈叶莎还是得往好处说:“你知道的,敏敏就是这种矜持型,不喜欢把话说得太透吧。”
“莎莎,请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曹启娜犀利的目光直逼好友的眼底,“今天之前,敏敏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有男朋友的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请老实告诉我,不要骗我。”
陈叶莎知道曹启娜敏感脆弱的一面又开始大动神经,好在自己事先确实不知情,不然真的无法应对她X光般的视线。“我也刚刚知道。我还怀疑你比我早知道呢。”
探照人心的目光转变为稚气般地执拗,曹启娜注视着水珠点点的大理石台面,“那么,我真的怀疑,她有没有把我们当作她最好的朋友!我们十五六年的友谊,难道连这种重要的事都懒得对我们说一声吗?我们向来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算了啦。要是她不把我们当朋友,根本不会想到把男朋友带出来让我们见见。何况又不是她结婚不通知我们,只是没及时告诉我们她有男朋友的事。可以原谅一下。”陈叶莎压抑住内心的五味杂陈,安慰着钻牛角尖的好友。
“但是这种重要的事,如果换作是我,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镜子里,曹启娜纤盈窈窕的体态与执拗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对比,生硬的口吻在并不宽敞的洗手间里无限扩大。
“各人的方式角度不同而已。算了吧,不要为这种事斤斤计较了。”
曹启娜靠在陈叶莎身边,与之并排背对着化妆镜。沉默了一会,她又问:“你觉得敏敏的这个男朋友怎么样?”
“我能觉得怎么样,又不是我,敏敏觉得好就好喽。”陈叶莎的眼前浮起一个模糊的轮廓,中等身材、戴眼镜……刚刚见过,这会却怎么也无法将这个模糊的轮廓描摹得清晰些,印象最深的便是他身上穿的一件类似法国国旗颜色的T恤。大明大块的颜色挡掉了主人身上的一些沉闷气,但还是藏不住固有的内向性格。
说实话,这个人不论从长相还是性格方面跟敏敏的前男友相距甚远。
前男友是敏敏大学二年级就交上的男朋友,是她的初恋,他们的相识有些罗曼蒂克,不过也属校园交友比较寻常的方式。那人捡到了敏敏遗失的学生证,送还给本人,于是一段缘分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可是,毕业后没两年,曾发誓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他们分手了。并不是因为敏敏的父母不接受外地户口的男方,而是受了物欲社会催化的男方遇到了一个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富家女,人家去攀高枝了。之后,敏敏再没有交过男朋友。
“你觉得,敏敏这样好吗?”曹启娜仿佛觉得敏敏草率找个男人确定关系完是出于形势所迫,并不出于真心,“为了结婚而随随便便找个男人,这样好吗?能幸福吗?”
“敏敏觉得幸福就幸福喽。”陈叶莎咬着自己的发梢,寡淡无味地说。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呢——”夹带着一丝颤音,望着天花板的曹启娜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
俩人的目光又相遇了。寂寞的目光相遇的刹那,不约而同地在对方那里找到了“至少还有你陪着我!”的慰藉心声。
对她俩而言,所谓好朋友的定义是随着年龄和境遇而发生变化的。时至如今,好朋友的定义已经狭窄成“同类”的范畴,有男友或已婚的人当然不能再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因为彼此已不属同类。
这种同类的感觉,就好比跑在最后的马拉松参赛者,仅是孤零零的自己跑在最后的话,会很快丧失跑下去的信念,甚至自暴自弃地退出比赛。如果这时候看到有个参赛者和自己相同情形的话,顿时有了种松口气的心理安慰,“还好还好,我不是最慢的,还有人跟我一样慢。至少我还可以和她比一比,或许我不是倒数第一……”这样无聊的心态。
很多大龄单身却又不轻易降低自己理想的女性,年纪愈大愈热衷于寻找自己一样的同类。如果听说老同学中的谁谁还像自己一样单身,即使交情浅得十多年没联络过一次,这时候却兴致勃勃地怎么样也想取得联系。平常呢,不论工作再忙、皮肉再懒,隔三差五必定会给自己的同类打个电话问好,“最近怎么样啊?”——为的是打听对方有没有跑到自己前面去。要是得到“还是老样子”的回复,问询的人嘴上调侃着“最近没有出去活动吗”,心里却叫着“很好很好”……
同类……以陈叶莎的心态来说,她把友谊的重心渐渐转移到了同样单身的曹启娜身上,而对快结婚的许洁有种不便去打扰她的顾忌。
“是呀,就剩我们俩了——”陈叶莎埋在心底的一根神经猛地被挑了一下,顿时颤乎乎的,因为并不能确定眼前的人还能陪自己走多久。
曹启娜已问了出来,“你不会也给我突然来一下吧?”
“拜托!”陈叶莎带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明明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有呀。”
“敏敏的男朋友是许洁介绍的IT男呀——”这句话音拖得出奇的长。
“那怎么了,又不关我们的事。”
“你会找IT男吗?”
陈叶莎想也没多想,无趣地耸了下肩,“什么IT男不IT男的,谁知道呢。”说完话,她暗自吃了一惊,两个月之前身上像是装了弹簧似地听都不想听什么IT男,可是现在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似乎对此已做出了让步。她慌张地咬住拇指。
“我正想问你呢,以前你每次打电话来都跟我提起隔壁的那个男的事情,最近为什么突然不和我说了?”曹启娜正观察着好友的反映。“听说他也是做IT的。”
陈叶莎马上把脸扭在一边,“还不是因为你胡言乱语!气都被你气死了。我再说下去,你真的会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呢。”
“那么,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陈叶莎把脸撇得更远了,“反感、讨厌、不顺眼等等,反正没碰到过他那么恶劣的人!”
曹启娜沉吟了数秒,“莎莎——”
“唔?”
“要是你有了男朋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呀。我好有个心理准备。”曹启娜勉强笑道。
“什么呀!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好吧!”陈叶莎拉着她往外走,“走了,再不出去,许洁以为我们掉进去了呢。”
临出店门,店长向离店的小姐们一一送上一张优惠券。上面印有“两人同行女士半价”的字样。
拿到手里,陈叶莎不由咬文嚼字起来:要是两人同行的全是女士,是不是都可以半价呢?——那挺划算的。
旁边有小姐在问了,脸上堆满职业式笑容的店长抱歉地说:哦,对不起,如果两位都是女士的话,也只能一人半价……
也只能一人半价!又不是三·八妇女节,七夕节也过了快两月了,为什么要做这样不沦不类的促销啊……陈叶莎心里起了反感。这时,她眼角里看到,曹启娜把手上的优惠券转手塞进了电梯旁的垃圾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