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宇赶到的时候,教室里已坐满了人。他一看这种情形,心想:糟了,这下怕连座位都成问题了。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应声望去,见有人正朝他招手——原来是梁文倩!她还指了指身边的一个空位。
刘兴宇就像饿了三天的狗,突然见到有人朝他摇骨头,顿时眼放精光,忙不跌地跑了过去。梁文倩把旁边位子上的包拿起来,说:“坐这里吧!”
刘兴宇忙说了声:“谢谢!”便坐下了,同时一脸侥幸的表情,仿佛抢到了诺亚方舟的最后一个座位。
梁文倩轻声对刘兴宇说:“刚才,好几次有人要坐这里,我都说已经有人了。要是你一直不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兴宇忙说:“不好意思,一直没等到车。”
这个时候,一个中等身高、体型消瘦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刘兴宇想:她应该就是这门课的老师了吧。
那女人把袋子放在讲台上,问:“班长呢!”说话时,她把头高高地昂着,恨不得去下巴去俯视学生。
“在这儿!”梁文倩站了起来。
那女人说:“把这份资料拿下去,发一下!”说这话时,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仍然没有丝毫笑容——仿佛春风已来,大地仍未解冻。
“好的!”梁文倩走了上去。
等梁文倩发完资料回来,刘兴宇问:“你是班长?”
“是啊,怎么了。”
“只是有点意外。”
“怎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像。”
“你是说我不像班长?”
“有一点。”
“班长——还得固定地长成什么样儿吗?”
刘兴宇笑着摇了摇手。他看了看那份资料,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历年托福真题。他突然问:“对了,这个老师叫什么?”
“她叫周莉,我们都叫她Ms.Zhou!”梁文倩小声说。
Ms.Zhou今年28岁,但乍看上去,那幅饱经沧桑的样子至少有30出头的感觉——如那句老话所说:她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Ms.Zhou的母亲是个信仰基督教的美术工作者,认为人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样式创造的,所以人生来就有美好的天性;而Ms.Zhou的父亲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信仰达尔文及其进化论,认为人是由一种类似于猴子的生物把毛拔掉以后进化而来的。作为一种野蛮的哺乳动物,人生来就有邪恶的兽性——所以有些人喜欢用“禽兽”来形容自己的同类,这大概是因为禽兽看起来比较和蔼亲切,而且略通人性——这也算是大家异出而同源的间接证据吧。总之,这两种理念的碰撞和冲击,对Ms.Zhou的成长造成了重大的影响;对Ms.Zhou来说,她的命运就是去进行坚定的信仰和彻底的怀疑,这种剧烈冲突所蕴含的能量,在其24岁的生日那天集中地爆发了出来。
那时,Ms.Zhou从某大学英文专业毕业不久,在一所中学里教初中英语。由于那天是她生日,她特意打扮了一番,还穿了一条自己很喜欢的短裙。结果,当天有个男生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听MP3——他背靠在后面的桌子上,闭着眼睛听音乐,身体还随之微微晃动。这种情形和旁边那些老实听课的学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凡是鲜明的东西,都容易刺眼睛。而Ms.Zhou作为一个刚刚投身于教育事业,并立志在此领域开创一片天地的热血青年,眼里当然容不得这种沙子!所以当她看到这种情况,心头顿时火起。于是,她跑过去把那个男生的耳机一把拽了下来——就像扯掉衣服上一根惹眼的线头。那男生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音乐,不想竟遭此“变故”,因此“受惊”不小。
“Damnit!”那个男生一下子跳了起来;而且,可能是耳朵被弄疼了,他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看了看手指,确认没有流血之后,他才舒了一口气——他惊吓虽解,然怒气未消。他瞪着Ms.Zhou,大声说:“Hey!Bitch!what‘sthehellwrongwithyou?Youmustbekiddingme,right?”
作为一个教师,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浇灌祖国的花朵,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教室里的一棵棵幼苗长大成材——这可以说是对人类美好天性的诠释;但某些时候,这份工作却又能把人类最邪恶的兽性激发出来,比如说:当你的学生在课堂上用一口地道的纽约郊区英语将你形容为特殊行业工作者;并用芝加哥小混混的方式“关心”你脑子是否有残疾的时候。
Ms.Zhou的母亲从小教育她:爱你的朋友,也要爱你的敌人。但从严格意义上讲,自己的学生既非朋友,也非敌人,作为一个园丁,学生们只是自己种的花花草草而已!有些草长歪了,修理一下也属正常!所以在那一刻,Ms.Zhou心头那把高达三千丈的无名业火使她成了一个出离愤怒的园丁——本来作为一个英语老师,听见自己的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应该引以为慰;但是此时,她也没有了那个心情。她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抄起一个文具盒,朝着那颗“草”的头上拍去——那棵“草”当场就倒了下去。然后,“草”爬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并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神奇地与课桌连成了一体——用十头牛也拉不起来。直到“草”他爹闻讯赶来,那根“草”才又重新“活”了过来。而那个可怜的塑料文具盒,知道自己的硬度和“草”的头骨无法相比;而且,该文具盒混迹娱乐圈多年,深知:一旦出现了火爆的动作场面,肯定就会有牺牲品——自己作为一件道具,早就为出场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于是,它极为知趣儿地自动四分五裂了。这个时候,如果使用慢镜头回放,就会看到该文具盒爆裂的一瞬间,其碎粒向四周飞溅时那充满动感,又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由此可见,暴力是一种美学,除了被暴的人之外,其他人都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感和满足。
美国实业大亨华特·柯亭姆说过:“价值产生信心。”这一点,从那根“草”上课听音乐时那种怡然、闲适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那绝对是自信心爆棚的表现!而信心的来源就在于“草”他爹!该爹是当地教育局的某长,学校在很多方面都要对该爹诸多依仗。所以那根“草”平时在学校里作为“爹”的代表,其待遇跟“爹”是一样的!可惜那时Ms.Zhou刚出校门,涉世不深而眼力尚浅,错把名贵的“天逸荷”当成了狗尾把草。也就注定了其悲剧的结局:当时,校领导堆起天真无邪的笑容、露出清纯可人的眼神,把“草”及其“爹”恭恭敬敬地请到办公室,然后,各色肉麻兮兮的献媚术语连同前赴后继的口水敬献了一澡盆——大清帝国的外交官在谈判桌上面对洋祖宗时,也不过如此。然后校领导把Ms.Zhou叫去,让她当着“爹”的面向“草”赔礼道歉。而Ms.Zhou作为一个刚出校门的英国文学女青年,她理想中的自己,既有林黛玉那种“冷月葬花魂”的情韵;又要像思嘉那样在优雅和雍容中透出近似执拗的坚毅;其中还掺杂着一缕如苔丝般质朴的高贵。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自己肯谄媚,还要问问绛珠仙子愿不愿奴颜婢膝!所以对于向“稗草”赔礼道歉这种无理兼无耻的要求,她表示:打死也不干!在这种情况下,她就被学校开除了。虽然她抢先一步向学校交了辞职报告,但其实质是相同的——好比女人得知自己将被休掉,抢先嚷嚷着要离婚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女人离婚后能得到一大笔花花绿绿的Money;而Ms.Zhou辞职时,连当月工资都没能及时结清。
Ms.Zhou读大学时,曾听日语老师说,日本的学生是如何尊师重道;而日本的教师社会地位又是如何之高——日本的中小学教师甚至被视为“圣职”!Ms.Zhou早已心向往之,而经历“打草”事件后,她对中国的教育已然失望至极。那时,Ms.Zhou猛然想起朱熹老夫子那句良言:“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Ms.Zhou在怒火攻心之下,理直气壮地曲解夫子的原意,把前者领会为学生,将后者理解为教书者——也就是她自己。学生把书读得入木三分,终于将自己也变成了木头;他们视课本知识为永恒真理,把编课本的人默认为上帝。他们对真理不做二想,对上帝永不怀疑——既然学生已然学得毫无疑问,做老师的就要替学生产生怀疑精神:居然让老师向顽劣的学生低头认错,这种野蛮的行径,文雅一点说,简直是欺师灭祖、骇人听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于是,Ms.Zhou便打定主意要去日本留学,还要专攻教育学!她要看看,日本的教育到底是怎么样的。为啥人家教出来的学生柔韧性这么好,见到老师随便一弯腰,都能形成完美的90度直角,精确度比三角板还要高;而咱们的学生见了老师,点个头都嫌费劲,仿佛一个个都吃过加长的铁扁担,不但腰被死死绷直,连脖子也被撑住,弯曲不了。于是,她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只身远赴东瀛,探索救国兴教的真理。
大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云:“没有自我教育就没有真正的教育。这样一个信念在我们的教师集体的创造性劳动中起着重大的作用。”从实际情况来看,其作用确实很大——Ms.Zhou跑去进行自我教育,她刚一走,其职位就立刻被人顶了;而且那个继任者是在激烈地争夺之下,经过奋力厮杀,从多个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的。由此可见,在中国,教师虽然被学生看不起,但这一职业却极受广大社会青年的推崇。从这个上意义上讲,中国的教育事业还是有希望的。
另一方面,Ms.Zhou几年苦读下来,拿到了硕士学位。回国后,找工作却异常艰难。读教育学的,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理论上,学教育的人可以教任何课程,但到了招聘会却发现,各所学校招聘的岗位没有一个是面向教育专业的——学英文的可以去教“英国历史”;学生物的可以去讲“生理卫生”;学教育的真不知道应该让他去教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跟管理学院毕业的人一样尴尬——很少有人会吃饱了撑地花钱请个领导回来贡着,因此很多管理专业毕业生都感慨:自己空有治国平天下之力,现实中却没有尺寸之地可以让他平;这年头儿,一个MBA毕业的人,能开个杂货铺子管管就不错了。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教育学博士甚至都跑到中学去捡课教书了!何况,日本的教育学虽然先进,奈何国人大多无此认识,人们会想:日本人教得还不是儒家那一套,那些腐朽的东西早就被咱扔掉,难不成再把垃圾捡回来当宝?最后托熟人、找关系,才在玉大谋了个助教的职位。而且玉大教育学院讲明不要她——因为教育学院的人都是识货的!只让她当个助教,实在是说不过去;可要让她一个硕士担任更高的职位,整个教育学院都要炸锅!而且,这种喝过洋墨水的、高不成、低不就的硕士最难调理——所以她暂时不属于任何系院。在这种情况下,外国语学院向她抛出了救命稻草:让她暂时担任几门英语和日语的教学工作。那个时候,曾经有老同学问她,当年从中学辞职出来,是否后悔?她满口说:从未后悔过!可实际的情况却是:她只要见到一个跟林黛玉稍有几分相似的人,就想跳上去把她掐死!因为就是她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Ms.Zhou开始讲资料,讲到一篇阅读理解,是关于学生打工的。讲完之后,她感慨到:“看到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之前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在日本,男生想要找份兼职打工是很容易的。女生的话,就比较困难了。因为在日本,女性一向都是受到歧视的。近些年好了一点,但整体情况仍然是这样。”
有个机灵而懂得应景的女生立刻说:“老师,再给我们讲讲你在日本留学的事情吧!”此言一出,其它学生也跟着起哄——由此可见,听大妈唠家常是一件有趣的消遣,难怪会有那么多学生乐此不疲。
刘兴宇轻声问梁文倩:“这个老师之前是在日本留学吗?”
“是的。”
刘兴宇想了一下,问:“她在日本学什么?”
“好像是教育学。”梁文倩说。
“啊?”刘兴宇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心想:去日本学教育学,回中国来教英语?难道日本的教育学课程都是用英语讲课吗?还是说,去日本留学,对雅思或是GRE有很高的要求?
Ms.Zhou顺应民意,继续宣扬她在日本奋斗的辛酸事迹:“日本人有一定的排外心理;尤其中国人,在日本的社会地位很低。有很多大公司在招聘的时候,一听说你是中国人,就立刻把你排除了。我们同去的中国留学生,那些男生的情况要好一些,可以找到那种特殊的工作,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听说过没有……”她看了一眼台下的学生——他们显然都不知道!对此,Ms.Zhou有点失望——这些小孩对于国外的风土人情一点都不了解,还老想着出国留学!的确,这间教室里坐的人,多半有留学的想法。不管这种希望有多渺茫,但是把“托福”、“留学”这些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能让某些人兴奋一阵了——看着托福试题,就像看着赴美签证一样让他们心醉神迷。
Ms.Zhou继续说:“那些男同学,经常能得到那种去帮人家背死人的工作机会——就是日本人家里死了人,你去把死人背出来。这种工作报酬挺高的,但是日本人一般不愿意做……”
“哎呀!那不是挺吓人的吗?”有人女生说。
“这个——我也问过那些人,他们说,一开始会有点怕,干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那些男生算好的了。女生打工更难。有一次,我在一家面包厂打工。那里面本来就闷,大热的天,连个风扇都没有。而且从上班到下班,你得一刻不停地干。这个过程中,老板会在旁边不停的转悠。有时候,我实在累的不行了,停下来喘口气。那个时候,老板就会在你身边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你,直到你重新开始干为止。”编小学课本的人尽可以把这段话摘录下来,作为血泪斑斑的证据,用以控诉万恶的资本主义。
另一个女生似乎有点着急,她说:“可是,以前听说日本是君子之国,那儿的人都是很和善、有礼貌的呀!”
“你千万别信那种鬼话!日本人是最虚伪的!”Ms.Zhou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说:“就像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我那个房东,在我刚搬进去第一天,就送了我一份礼物——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盒子。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么小的盒子,里面能装什么呢?结果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微型的蛋糕,只比一个桃子稍微大一点点。正好那个时候我确实是饿了,就一口吃掉了。之后有个中国邻居对我说,我应该去回礼。我说,这还要回礼吗?他说,那是必须的。当时我就想,这么一点儿东西,怎么回礼啊。以后请他吃顿饭什么的,也就行了。可是,从那以后,每次见到房东,他的态度都很奇怪,说话也是半阴不阳。其它邻居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就问那个中国邻居……”
听到这儿,刘兴宇已经完全晕了。因为Ms.Zhou讲话时的重音和停顿极具日语色彩,这种讲中文的方式和刘兴宇此前二十年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她讲话的语速像英语六级听力题一样快。在这种情况下,几句话还可以,说得长一点,刘兴宇那家伙就跟不上了。所以要想上好Ms.Zhou的英语课,就需要一定的日语基础。多的不说,最起码也得过了日语四级。但是刘兴宇那个家伙,正经书都不好好读,还能指望他会再学一门外语吗?在这种情况下,刘兴宇听得是如痴如醉,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