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赵国的邯郸城里,在王宫的偏僻一角,有一个不太寻常的男婴呱呱落地了。
说他不寻常,并不是他的容貌有什么怪异的地方,相反,孩子长得很不错,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用今天的流行词儿来说,一看就是个牛孩,而他的母亲,此时躺在床上的那个产妇,大汗淋漓之下,容颜还是那么绝美。四周的摆设十分简陋,被这母子俩一衬,简直就象装着珍珠的泥盘一样。
一般的,新生命诞生在王宫里,多少总会得到些祝福,哪怕嫔妃们心下不乐意又多了一个竞争者,表面上也得敷衍些礼节,可是,这个男婴却什么也没有,除了母亲哀怨而怜爱的眼神,床边唯一的侍女甚至连笑脸也没有给过一个,更别提有谁前来庆贺了。
响亮的啼哭传出窗外,屋前经过的几个侍女宫丁,厌恶地冲着里面瞥了几眼,扭头急步走了开去。
哦,这个可怜的婴儿,他似乎实在很不受欢迎,周围的人们,对他的到来是那么排斥,而且丝毫也不打算掩饰。
他只是刚刚来到人间啊!他身上有什么原罪,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呢?渐渐地,他哭得更响了,仿佛要抗议这一切:不怀好意地人们啊,我要划个圈圈诅咒你们……
夜深了,浓浓暮色中,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孩子的啼哭撕裂云霄。
“哭!就知道哭,你爹娘又没死,哭什么呢!”被吵得睡不着的侍女摔门进来,冲着母子俩倒竖粗眉。
产妇默不作声,只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她避开侍女的眼神,寂寥地望向窗外,院中有淡淡的月色轻铺在庭院里,朦胧的树影微微摇摆着,孤零零的灯笼悬在檐下,散发着惨白的光晕,这一切,更让她觉出几分凄楚。
她没法让孩子止住啼哭,奶水到现在也不够足,这新生儿饿得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是,她能跟侍女说什么呢?下奶的月子餐,是提也不用提的。
一脸冷酷的侍女终于走远了。赵姬不顾夜风寒冷,踱到了窗边,摇曳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映在灰墙上。虽然刚生产完,但那影子的曲线,却一点不显臃肿。她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哦,邯郸城中的第一美女,这个称号是谁封给她的,已经没法追溯了,不过这城中众人,几乎没有谁不承认这个事儿的。数年前,富商吕不韦对她一见倾心,收她做妻,可是……。
想到刚才被那粗鄙的侍女呼来喝去,赵姬心中泛起了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眼下这日子,真的是自己在过吗?她几乎不愿意相信。因为,凭着美貌,她的梦想曾有那么多,然而现在这光景,没法深想。
对楼的窗口厚帘遮蔽,斑驳的树影投在上面随风晃动,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里面始终没有动静,刚才这边穿透宫墙的啼哭声,也没让那扇窗口亮起一点灯光,仿佛那是一间空置了许久的闲屋。
赵姬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床边坐下,望着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婴儿,几滴清泪夺眶而出。那扇窗后,不是一间闲屋,此时里面住着人,住着这个婴儿的父亲——嬴异人。
是的,他们一家三口,都在这个赵国的王宫中居住着,可是,他们却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侍者,而是整个王宫的敌人。嬴异人,这个秦国君王的庶孙,被扣在赵国做人质。
他做人质的时日已经不短了,从一个懵懂少年,到初为人父,一直都在这里。赵国不是他的家,他却在这里成家,秦国是他长大的地方,在秦宫里他是尊贵的王孙,可是因为战争,他却必须远离故土,来到这个处处遭人白眼的地方生活,还带累了妻儿。
此时,嬴异人没有入睡,夜夜的失眠已经持续好久了。对面初生的儿子在啼哭,他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没有心情去抚慰,初为人父的喜悦,对于他来说,实在很奢侈,因为眼前已经到了生死的关头。除了怎样逃出这个地方,还有远在秦宫中的那个大计划,他已无暇顾及其他。
“华阳夫人那边,究竟怎么样了呢?她会照着吕不韦说的提议,收我为义子吗?”嬴异人盯着暗成一团的屋顶,脑子里翻来履去,都是华阳夫人的影子。
现在,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这两年间,赵国被秦国攻击了许多次,江山破损,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不久前的长平之战,因为赵王错用了赵括为将,赵军被秦军一战杀灭了四十多万兵卒,震惊了全国上下,为此,赵国人对秦国的恨,深得入骨,对他这个来自秦国的人质,也就更加地怠慢,若不是忌惮更大的灾祸,早就把他杀了。嬴异人时时处处都能感到周围的敌意,危险在一步步靠近,他觉得如果再不离开,可能突然有一天,自己就彻底交待在这了。
吕不韦,就是赵姬的前夫,他把这个美貌的妻子,献给了嬴异人,然后还有一个大计划,准备去游说秦国的太子妃华阳夫人,要她收了这个远在他国的质子为义子,这样,嬴异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归秦国,并且做太子的嫡子,在王位后面排上队,等着继位的那一天。这对于嬴异人来说,是一个远得几乎看不见,然而又充满希望的前途。
现在,华阳夫人会愿意吗?这一个问题的结果,悬在半空,将嬴异人煎熬得度日如年。
华阳夫人没有孩子,也就是太子没有亲生骨肉,这是她一直在闹心的事儿,而秦昭王却有许多孙子,嬴异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否可以从这些不被看重的孙子们中间,脱颖而出,填补上华阳夫人膝下的空缺,这就得看吕不韦的本事了。
吕不韦原本与他素不相识,之前是阳翟的大商人,往来于各地之间倒腾货物。他的银子还是有不少的,不过可不是小富即安的人哦,他的心,比一般人高出不是一星半点。
数年前,吕不韦卖货经过邯郸的时候,恰好见到了嬴异人,当他知道了眼前这个神色郁郁的男子,竟是秦昭王的孙子的时候,顿时来了精神,叹道:“这真是奇货可居啊!”(商人就是商人,什么都是货。)
在吕不韦心里盘算了许久的一个大计划,就在这个霎那间,豁然明朗起来,对,就是他了!这是上天安排给自己的好机缘,吕不韦这样想着,从此也不走了,就住在邯郸,一心往嬴异人身边靠近。
凭着吕不韦的头脑,和那能说的一张嘴,寂寞的嬴异人理所当然地,就与吕不韦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他们商定,吕不韦先到秦国去,想办法说通华阳夫人,让她愿意接纳嬴异人,而赵国这边呢,还由吕不韦出资,嬴异人广招门客,养着他们,负责说他的好话,传扬“美名”。
而现在,吕不韦到秦国去,已经有些时日,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那一边,初生的婴儿嬴政,夜夜啼哭,怎能不叫嬴异人心焦难忍。
本来嘛,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呢!吕不韦作为一名商人,除了钱,什么地位也没有。大商人,在今天是挺风光的,只要生意足够大,也算得上成功人士,可是在古时候,商人是不受待见的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做官才是头脸人物,这大概也是吕不韦拼了身家也要当朝官的原因吧。
好,吕不韦到了秦国,他想要见到华阳夫人,并不容易,而实际上,他也不想这么贸然地就去找华阳夫人,他打算曲线救国,先去找到了华阳夫人的姐姐。他把一份厚礼送上,对此位姐姐说:“华阳夫人没有孩子,一个女人家,年轻的时候靠容貌得宠,可若是年老了,宠爱淡了,她该如何是好呢?不如趁着年轻,从那些兄弟当中选一个,收作嫡子,这样老了也有靠呀!若是嫡子继了位,华阳夫人到时候就成了太后,若是别人继位,华阳夫人岂不是看着别的嫔妃成为太后,而自己却孤孤单单吗?”
这话确实戳中华阳姐妹的心窝,这也是她们一直都在烦恼的事情,于是华阳夫人的姐姐,就真的把这话带进王宫,说与华阳夫人听了。
华阳夫人有所心动,可是,选谁呢?吕不韦早已把人选呈上了:“如今,异人贤明,人皆赞赏,他知道自己排行居中,难做嫡子,又在外飘泊了许久,归家心切,如果这时候,夫人将他收下,异人从无国变成为有国,一定对夫人忠心至死,而夫人您也从无子变成有子,在秦国终身都可得到宠幸啊!”
就这样,一来二去,华阳夫人终于同意了!
这一步走得相当关键,华阳夫人的意愿太重要了。可是,走完了这一步,还远远不够,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需努力。
因为,还有太子没有同意,而秦昭王,根本不知道这个事儿,他还没让嬴异人回来呢。大概他压根儿忘了还有个孙子在外做人质,即使没忘,也不很在意,孙子在人家家里扣着,他还总是发兵打人家,也不怕这孙子有个三长两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