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我在不想你时最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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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罕见的冷酷无情

八罕见的冷酷无情

我没想到外婆的病这么严重———她在康瑞医院住了半年,这期间大舅、二姨、三姨、小姨,还有舅妈姨夫们轮流请假、往返于和安与江邮之间,在医院里照顾外婆。而我妈一个星期或十来天才能去一次医院,我爸总共只去过三四次。我外公外婆的事我爸根本不管,不但他自己不管,他还不让我妈管———我爸的不管主要分两大内容:出力和出钱。每年春节我妈带我或弟弟回江邮,我爸都不让带东西给外公外婆,更不让给钱,我妈为这事伤透脑筋,无奈而又无助,因为如果我妈心平气和地跟我爸摆事实说道理,他非但听不进去半句,说多了他还会恼羞成怒,说一大堆狠话,硬话。每年回去,我妈要么是两手空空,要么就只能带点木耳、黄花菜这些拿不出手的东西———这还是我妈磨破了嘴皮,才向我爸争取到的。时间久了,外公外婆难以理解我妈的做法,有一年春节,外婆不满地对我妈说:“若琼,你们家把钱留着是要盖房子么?”我妈此时如果解释,根本没什么用,苍白无力;如果说出实情,那么外公外婆以及全家人会怎么看、怎么想这个大女婿?元芳,你怎么看?元芳也会语塞的!这是个很头痛又无解的问题。

我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每年回江邮,我妈都想带点好酒和年货(我外公喜欢喝酒)做儿女的谁不想孝敬父母呢?更何况一年才回去一次,然而我爸牢牢掌控我们家的财政大权,我妈想拿点钱比登天都难。每年临近春节之时,我爸就开始算账,盘算着春节要买多少东西,要花多少钱,每次算下来钱都不够用,然后就在我妈面前哭穷,摆出一副苦瓜脸,把经济困难的舆论给做足了,这样一来,我妈哪好意思再提要给外公外婆买东西?自己首先知难而退。不过奇怪的是,我家每年过完春节,该买的东西都买了,该花的钱都花了,但经济上并没有出现我爸担忧的“赤字”,而且十分宽松,我就很想不通,若干年后我终于明白。即便我爸年年哭穷,我妈仍然没有放弃争取,“今年回去我得带点像样的东西,两三年都没带东西,怎么能说得过去呢?我打算带两瓶酒,然后再买点营养品。”我妈对我爸说。我爸先是不吭声,然后点上一支烟,身体往沙发上一靠,“买酒干什么?不需要!我自己都紧紧巴巴,日子都过不出去,哪有钱买酒?你讲的就像唱得一样。”我爸没好气地说。“回去老不买东西不也不好吗?我爸妈嘴上不说,心里时间长了总归有想法,他们会怎么想?”我妈平心静气地争取着。我爸呢紧皱眉头,鼻孔喷出两股烟,“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别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考虑我自己!”我爸说着猛然站起来,音量也随之提高很多。我爸把话说到这里,我妈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一个字我爸的火就会被点燃,吵架是必然结果,我妈只能忍气吞声,不再说话。

我外婆住进康瑞医院后,我妈每次去看她,都想做点菜或买点奶粉、营养品带去。可让我妈始料不及的是,我爸抢先一步,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他对我妈说:“你妈住院干嘛非要到和安来住?她真是不替别人考虑,在江邮不是一样么?我告诉你,你是不能经常去医院的,天羽天天上学,家里离不掉人,有他们就照了,你一个月去一次通天了,去一次就要带东西,这哪搞得起啊?”我爸等于亮出底牌。我妈知道,以后别说是带东西,就是想去医院看看外婆困难都将很大,这可怎么办?我妈一筹莫展。有些事必须面对,无法逃避,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想办法,这不仅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与勇气。

我妈三个星期没去看外婆。星期天弟弟不上学,我爸不上班,我妈准备去医院,她上午做了鲫鱼汤,卤了二十个茶叶蛋,准备带去,她本来还想炖老母鸡汤,但她知道我爸肯定会极力反对,只能作罢。正当我妈要出门时,我爸双眼盯着我妈手里拎着的鲫鱼汤和卤茶叶蛋,突然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啊?不需要,那个卤茶叶蛋带太多了,一半就够了。”我妈无奈地说:“我好长时间没去,带那么点不像样子,你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吗?我怎么跟他们交代?我妈住医院,我去都不去,这像什么话?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什么都不说,可我心里过不去啊。”我爸被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发飙,“好好好,你要带多少就带多少,老子管不了你那么多事,你想怎搞就怎搞,反正你是不考虑这个家!”我爸的话已带有明显的火药味,不但口气恶狠狠,面目也变得狰狞可怕。我妈实在不愿为了这点小事跟我爸争吵,继而几天冷战,空气都能结冰,但又能怎么办呢?她此时好痛苦,好委屈,好寒心,“我们家每次来人你都要跟我不快活,不是说这个就是说那个,动不动就找茬,他们的事我不能不管啊,我不能六亲不认吧?马朝万,你太过分了!”我爸把手里的香烟往烟缸里重重一插,怒目圆睁,冲我妈喊叫:“老子就这样,你怎么样?你少跟老子讲这些大道理,你天生就是个操事的人,不操事你就不快活,你非要搞得老子不快活……”我爸情绪已失控,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像投掷铁饼的运动员那样,把茶杯恨恨地砸向对面的墙壁,随着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茶水顺着墙壁迅速滑落,原本白色的墙壁立刻留下斑驳的黄色水渍。

虽然我爸实施这样的“震撼教育”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带给我妈和我的震颤与伤害都是那么刻骨铭心。我妈站在原地愣了两分钟,然后她慢慢地返回厨房,从拎着的包里把卤茶叶蛋掏出十个,重新拎着包出了门。我爸此时已坐回到沙发上,但仍然怒气冲冲,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面部表情依旧那么狰狞而可怕,我小时候特别害怕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大气不敢出一口,无比期待第二天起床后,能够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丝笑容。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的这个在别人看来无比简单的愿望,却一再落空,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无助而绝望的乞丐,而我爸就像个站在我面前,昂首挺胸,高高在上的大款,我多么希望他能施舍些钱或食物在我面前,让我好过一点,然而他每次从我面前经过时,根本无视我的存在,连看我一眼的想法都没有。渐渐地,我对我爸所有的期望与幻想,在每一个难捱的、漫长的、冷冰冰的日子里消耗殆尽,我对他还有什么记忆?即便有,那也一定跟紧张,害怕联系在一起,永远跟快乐,欢喜无关!

半年后,不幸的消息传来:外婆去世。当时的我对某些疾病并没有清晰的概念。那天我妈我爸从医院回来,我发现,我爸一脸的轻松,而我妈眼睛,鼻子都很红,她胳膊上戴着黑袖章,我爸并没带。我爸往沙发上一坐,长舒一口气,“你外婆死的了。她这样也好,医院住了半年,自己受罪不说,还拖累一大家人,天天服侍她、伺候她,端屎端尿,搞得都不得安宁。”我爸对我说。“啊,外婆死了,爸,她得了什么病?难道治不好吗?”我吃惊而不解地问他。我爸这时整个身体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到后脑勺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我哪儿搞得清楚,管她什么病,我从来不关心别人的事,跟我屁相干。”我爸回答我。我妈从里面屋子出来,哽咽着对我爸说:“马朝万,你怎么这样说话?别人的事情你是不管,你终于说了句大实话,你就不觉得亏心吗?”我爸满脸的不屑,“我亏心什么?她有三个丫头一个儿子,不足够了么,我还去干什么?根本不需要,我对她算可以很了。”我爸说得义正词严,仿佛自己的所作所为完美无缺,问心无愧。我妈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有些问题再怎么跟我爸说,都是徒劳的,只能是自寻烦恼,倒不如省省吐沫,况且我妈现在心情沉重,不想跟他理论。

我外婆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可能是因为那是我年龄还小的缘故。我印象中,外婆话不多,是个老实淳朴的人,但是我妈、大舅、二姨、三姨和小姨都很害怕她,因为她很严厉,只要是她不同意的事,他们谁都不敢做,连我外公很多事都依着她。每年春节我妈带我回江邮,一进院子,我就听见外婆欢快的声音,她从厨房里一溜小跑,来到我面前,把我从我妈背上接过来,笑咪咪地对我说:“我大外孙子终于到啦,外婆给你拿好吃的。”外婆让大舅把我抱进厨房,她从炉台的大黑铁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糯米做的糕团(我一直不知道这糕团叫什么名字),放在我面前,然后又拿来勺子递到我手里。我那时还不太会用勺子挖东西吃,外婆见我费劲的样子,又心疼又怜爱,她常说:“我的孩来,我来喂,别急。”她一口一口喂我吃,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她脸上全是喜悦与满足,“我大外孙子真能吃啊,男儿嘴大吃四方。”外婆有些骄傲地看着我说。

当年在外婆家吃过的那种糕团,软糯香甜,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美食之一。外公外婆为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糯米糕团是其中之一,洁白的糯米晶莹剔透,像棉花糖,又像雪莲花,只需咬一口,豆沙与莲子的香甜,就会迅速在嘴巴里蔓延,吃完依然回味无穷,口齿留香。糯米糕团只有到了春节外婆才会做,她知道我爱吃,所以每年都会做很多,后来她身体不好做不动了,便动嘴不动手指挥大舅做,她为的就是让我每年都能吃上糯米糕团。当若干年后我又吃到了糯米糕团,却再也找不到外婆做的味道,因为那里面包裹的不仅有豆沙和莲子,还有外婆对我浓浓的爱与呵护。因为不是外婆亲手做的,不是她一口一口喂我吃,看不见她温暖而满足的笑容,即便品尝同样的美食,我的心境和感受已完全不同。外婆,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我多想守在你身边,你知道吗?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长到多大,你的样子永远烙印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永不退色,历久弥新!

外婆的追悼会是回江邮办的,我妈去了,我爸没参加。我妈苦口婆心劝我爸参加外婆的追悼会,可是怎么说他都不肯,他说出一大堆可笑又荒唐,而且完全站不住脚的理由,“你叫我去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么多人打架啊?你去代表不就照了么。那种地方晦气死了,我去,我没事干喽。”我爸没好气地说。我妈听了这番话,肺都气炸了,于是又跟他理论,为这事他俩又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最后我妈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去。但凡是我爸认为与他无关的人和事,他一概是“三不”态度,即:不问,不理,不管,一向如此,绝无例外,不管怎么跟我爸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摆事实讲道理,统统无用。最绝的是,他总能找出个特种各样的理由,来拒绝你的要求,反驳你的观点,他说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理,永远光荣、伟大、正确,若不按照他说的做,他的抱怨,他的斥责,他的训斥,他的恼怒便会接踵而来。我爸心想:谁让你们不听我的?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叫你们永远记住我的“震撼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