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去年十月底在我回城时大多数航班已经停飞了,但我完全不用担心舒婷是否有能力从她所在的山城逃回老家。因为在十一那次不欢而散以后,舒婷直接请假回家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虽然两个人仍然保持联系,但明显已经开始心不在焉了。每天连起码的问安也是沉重的负担。所以我回来也没有告诉她,虽然她问的话我肯定会告诉她,但她也没问。
可她还是在我回来第二天就知道了。
这也不奇怪,我们俩之间毕竟夹了那么多同学朋友。
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我了,但是并没有责难为什么我回家都不先联系她,换以前她肯定会这么做的,可这次她单刀直入直截了当问我要不要见一面,我推脱说家里弟兄们还有些事,暂时先不见吧,她就挂了电话。
这一切只能说明舒婷也变了,她甚至没有就着“为什么我不见她”这个话题而大发雷霆,在她明知道我是故意找理由的情况下。
四年了,我的任何表情或者心思都不可能瞒过她的。
感情到这一步,我们俩都很清楚结局是什么,只是在等对方开口罢了。
情路不顺,这个时代也没好到哪去。
我虽然逃回了西北,但我很清楚这里被病毒吞噬也只是时间问题。乌桓镇每天也在面对成千上万的死亡,也许你早上刚刚参加了父母的葬礼,下午警官就会通知你去领自己弟兄的尸体,悲伤显得无力而苍白。
这是一场生存淘汰赛,年老体弱的首先出局,年轻的负隅顽抗。城内每天都会有新的移民搬来,可死者的尸体源源不断来不及掩埋。更糟糕的是从一开始病人就很多,疫情问题上,南北没有因秦岭淮河而分界。被医疗设备耗尽元气或是不治而亡,病人总会变为死人,更像是冬至吃饺子理所当然。这时候火葬场定然不是冷清的,但我猜测有更多烧不完的尸体会被扔到城外去。
有一天在某个饭局里,他们问我知不知道乌桓镇里最热闹的地方在哪,我说如果问的是旧城,那一定是老城南门广场,但如果问的是新城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不是河西人。
他们说是火葬场,因为死的人跟活的人几乎一样多。
我听完就笑了——尽管这是一个笑不起来的段子,尽管不是所有乌桓镇的人都能共享这种幽默感。
谷俊熙曾跟我说,这年头典型的程式就是——感染者被折磨的体无完肤后刚刚闭眼,警察便在他脑门上补上一枪,随后尸体被拉到墓地园区,家人祈祷一下立刻就走不敢多一点留恋,因为下一刻,自己可能也会倒下去。
“这年头有些人一旦不见了,那就是永远的消失了。”我记得说这个的时候他的语调格外凄凉,后来乔墨垚失踪的时候我想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
但时间回到去年的十月底十一月初,那时候最让我诧异的是原本明年才会退役的俊熙竟然就坐在家中。我问他什么原因他也一直也没告诉我。
谷俊熙不会跟你含糊其辞,他只有一句话:
“与你无关,别问。”
了解他脾气的人就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招惹他了。
谷俊熙的性格肯定不属于寡言少语但也绝不话多。但这次回来他却跟我聊了很久关于舒婷的问题。他知道我不开心,他想帮我走出来。
从我一开始和舒婷在一起,谷俊熙就不看好这段感情。谷俊熙说过最狠的一句话是,这个女人很自私,她心里只有她自己,你现在觉得她喜欢你是因为新鲜感还没过去。
我当然想用事实证明,我和舒婷的感情不是他一个局外人可以随便指指点点的。
但我失败了。
回来第二天我和谷俊熙单独聊此事时,我将一切和盘托出,谷俊熙听完没有任何幸灾乐祸哪怕是讥讽挖苦的意思,只是惆怅的“哎”了一声,然后严肃地说道,“赶紧分手吧,就现在,老弟。这种事就不要再忍着了,没有任何好的结局,及时止损吧。”
所以在之前就没留下好印象,而这次的事又让我哥格外愤怒的情况下,我敢打包票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当我把谷俊熙从睡梦中惊醒时,他所不满的不是我打搅了他的美梦,而是竟然又是为了这个叫舒婷的女人。
11月3日晚注定无眠。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很冷,我刚换了更厚的被子,十一点一过就躺床上准备睡觉了。
可心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我翻来覆去,想着舒婷,想着明天。
屋内空空如也,只有雨声作陪。
有的时候你会痛恨失眠。心烦意乱的时候,你盼望着赶紧睡着。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是醒着。
偏偏在我最烦的时候,手机铃声却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并不是很关心这个晚上会是谁找我,我更懊恼的是为什么睡前没开静音!
是她……
当我没好气的接起电话后,我听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维克,救命!维克!”
“舒婷!怎么了!”
“救命,快,啊!救救我啊!天哪,不!”手机里只剩了舒婷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
“舒婷你在哪!?”
“啊!——”
本来我希望舒婷一直跟我通话保持联系,可就在那一声尖叫后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手机就是关机。
出大事了!
虽然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但我也慌了神。我内心万分焦虑,舒婷可千万不能出事啊!现在多耽误一分钟,舒婷就有可能遭遇更大的不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但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有主意。我要不要叫醒谷俊熙?
可他那么讨厌舒婷,叫他去他也会很不情愿。
对了,凌华!凌华在西爵区,赶过来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
但是凌华的电话打不通。
打了好几遍都是忙音。
这小子在干嘛啊!
没有办法,只能求助谷俊熙。
被吵醒的谷俊熙暴躁异常,情理之中。
“有事能天亮再说吗?”谷俊熙这幅不耐烦的神情不知道我是不是得看一整夜了。
“不能,人命关天。我需要你立刻跟我走。”
“什么事?”
“就在刚才,我有个朋友给我打了一通求救电话,电话里她歇斯底里的喊着救命,我刚想问的时候电话就挂了。我不知道她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但是肯定很要命,否则以她的脾气,她不可能低头找我,所以事不宜迟,我们俩去她家找她。”
“是乔墨垚?”
“不是。”
“哼,那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叫舒婷?”
“好吧是的。”
“打心眼里说我真的不愿意救这个女人。”
“拜托了哥,就当是帮了我。”
“当然要去了,人命关天,你自己说的。”谷俊熙冷笑了一声说道。
听罢我很欣慰,我果然没看错他,谷俊熙的品性决定了,他不会在生死攸关的事情上撂挑子。“谢了大哥。”
“先别顾着谢我,等你看到她还没死再说吧。你确定要去她家?她在家吗?如果不在扑了空怎么办?”
“那起码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再找其他地方!”
“好,你既然想好了,那就走吧。”谷俊熙回答得很干脆,“穿厚点,外面很冷。”
谷俊熙掏出那把92式手枪的时候,我内心还是震动了一下。我再一次感到对未知的恐惧,我必须意识到我们不是闹着玩,今晚要去做一件大事。谷俊熙一边装弹匣一边对我说,“今晚就不给你枪了,你没用过枪,给你可能会误伤,过几天咱俩出城去,我教你打枪。”
“知道了。”
“你用这个。”谷俊熙递给我一把带着刀鞘的匕首,“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才是首要任务。”
“知道了首长。”
谷俊熙安抚了一下Andy我们俩就出门了。
老天爷并不给面子,雨势很大,夜色苍茫,远处依稀有闪电。暴雨击打地面的声音和远方传来的雷声混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我知道,这种日子定没什么好事。
“上车吧,老弟。”谷俊熙骑在他的哈雷摩托上对我说道。
这辆黑色的的哈雷是四年前最时髦帅气的款式,我和俊熙集资买的,车身的烈火喷漆是熊猫喷的。俊熙从军后一直放在车库里吃灰,现在总算重见天日。
不过现在没有太阳。
我坐上哈雷,在暴雨中向着舒婷的家飞驰。
舒婷家离我家有三个街区,不算太远。也就十多分钟就到了。这段时间小区也没有门禁了,我们俩很轻松的就骑了进去。
“就是这栋楼,四楼西户。哥,等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害舒婷好吗?”虽然我一千万个不情愿去这么想,但是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舒婷很有可能已经遇害变成丧尸了,如果真要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要结果她吗?不!我宁可我们退出离开,也不想亲手杀了她。
“好了,知道了。别担心老弟。”反倒是谷俊熙还蛮轻松的。
这地方我来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趁舒婷她妈不在偷偷来。我对鬼鬼祟祟的日子早就不满了,我跟舒婷说我迟早以女婿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走进来。但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今天舒婷家的门是虚掩的!
从屋子里飘出来的是一股很浓,很重,很腥气的味道,天呐,这是血!既然可以飘到这里,那意味着是大面积出血!
更令人不安的是正如一切狗血的恐怖电影演绎得那样,门缝中折射出一丝苍白的光,顺着门缝看去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玻璃碴,家具被丢得随地都是,更恐怖的是,溅满屋的血迹就像被人泼了红色油漆——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完了,舒婷!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真的还爱她。我顾不上和她的恩恩怨怨了。只要舒婷还活着,其他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正想冲进去,谷俊熙却死死地摁住了我。
“老弟,别着急进去。里面有丧尸。”
什么!虽然也有一定心理准备,但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遇到丧尸,我心里还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哥,我们怎么办?”我压低声音说。
谷俊熙的表情很严肃,深邃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敌意。
“你跟在我后面。”
谷俊熙带我走进屋子,果真如他所言,屋里到处溅着血迹,从一点一滴到一大滩,再到血的源头,我们发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半边脸被咬去了,内脏也快被啃食干净了,甚至看得见白骨,尸体仅存的眼珠里流露出的是不可思议与恐慌。
“这是你老岳父吗?”谷俊熙冷冷的问道。
“不是,舒婷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谷俊熙听完,拔出军刀,在尸体未被啃食的大脑一侧补了一刀。场面极度恶心。
“舒婷你在哪!”我心急如焚,大声叫喊着舒婷的名字,谷俊熙也并不阻拦我,他只是虎视眈眈的环顾着舒婷家每个角落。
我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应,见舒婷的房门紧闭,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门上锁了!
舒婷肯定在里面。
“舒婷,是我啊,我是谷维克!开门啊!”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谷俊熙喝道,“闪开。”他对着门锁开了一枪,然后一脚踹开了门。这动静我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舒婷穿着睡衣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眼睛红肿,表情呆滞,脸上的泪痕显得她更加憔悴,两眼失神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要不是我第一时间冲过去抱住了她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我可能真的以为她死了。
万幸那颗子弹竟然没射她身上。
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见犹怜,心中有万分柔情化作心疼。
即使看见我,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我叫了她几声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话。我知道她这是伤心过度了,情绪已经对外界事物没有任何反应了。
我把她抱回床上,盖上被子,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房间没有其他危险。然后便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抚道,“我一会就过来,不要害怕,一会就回来。相信我。”她看着我,既没点头也没反对。
我将她的房门合好,走到客厅与谷俊熙会合。
刚才只顾着找舒婷没顾上细想,现在我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显而易见的逻辑,躺在地上的死人是被丧尸袭击的,那丧尸上哪去了……
这个家里还有一间屋子房门紧闭,而且有动静……
我们俩不约而同拔出匕首向那间屋子走去,临开门谷俊熙目露凶光对我说,“等会我们进去以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不要手软,只管找准机会命中它的脑门,杀人其实很简单的,只要熟悉就好了。”谷俊熙冰冷的声音依旧,我却渐渐开始习惯了。
谷俊熙走到门前,伸手去开这房门,这次没有上锁。
屋里原本是乌漆墨黑的,一进门我们就打开了灯。这个屋子与客厅如出一辙,房间陈设格外混乱,床单地上都有血迹,自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但我们找不到其他人,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我们缓缓的走进去,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谷俊熙眼神瞟了瞟窗帘,我心领神会,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试探了试探,把窗帘全拉开,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奇了怪了,刚还有声音,这家伙跑哪去了。”
“小心点,不要放松警惕。”谷俊熙安顿道。
但听这意思我们也不用接着在这房间待了,我们俩转过身准备离去。我如释重负般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间房子,这个地方让我很不舒服。
就在我经过衣柜的时候,衣柜门突然打开,一个身影向我扑来!
事发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防守,便被迎面而来的物体扑倒在地,而倒地的下一秒它就准备撕咬我!我心惊肉跳,只是靠着一点求生本能掐住了它的脖子,借此遏制它的进一步攻势。
我不幸的看见了她的脸。这张像极了舒婷的脸,此时面目狰狞,尽管还是人的模样,两只红色的眼睛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醒目,眼神如饿极的猛兽一样凶恶,脸上沾满血迹,更可怕的是,嘴角的血还在往下滴,发出一种刺鼻的恶臭!
它力气很大,又压在我身上,眼看它就要咬到我了,我内心恐惧万分,心中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多么希望这只是在做梦!
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谷俊熙终于动手了,他死死拽着丧尸的头发将它拉了起来,另一只手去抓丧尸的后背,然后两头一起用劲将丧尸甩了出去。丧尸挣扎着起来,故计重施向俊熙扑去。俊熙丝毫没有犹豫,一个鞭腿将丧尸撂翻在地,接着趁其不备便掏出匕首,对着丧尸脑袋插了进去,顿时腐血四溅!
谷俊熙杀人,干脆利落。
他把我拉了起来,虽然亲眼看到丧尸已经死了,但我仍然惊魂未定。他正要说点什么,我抢先开口,
“不用问了,这就是舒婷她妈。”以前和舒婷亲热的时候,希望她妈永远不要回来,现在果然实现了,还是被我的哥哥亲手杀的。
“知道了。”谷俊熙脸上的神色舒缓下来,不再咄咄逼人,语气也较温和,与刚才杀人时判若两人,只是眼神里仍透着与我不同的冷漠。
谷俊熙叫了警察来处理此事,登记过后便把尸体拉走了。
警察一走,我们也是时候离开了。这个晚上我疲惫不堪,但想到舒婷一人孤苦伶仃,不忍心就此离去,就跟我哥打了招呼,说今晚我想留下陪她。
谷俊熙说我的事情让我自己决定,又叮嘱我注意安全,记得检查舒婷有没有被咬,说罢一个人回家了。
我送走俊熙,推门走进舒婷房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起身坐在床边。
我靠着她坐了下来。
接着她抱住了我,我也抽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拥抱在一起痛哭。
后来她深深的吻了我,很销魂。那一刻,我忘了所有之前的埋怨委屈。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舒婷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