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忠嗣把披风稳稳罩在明月夜的肩上,却无法安稳她忐忑狂跳的心。
“何必呢?你若不喜欢,没人会逼你。”他把披风上的帽子,戴在她狼籍的长发上。
他在她耳畔低低冷语,只得彼此两人能闻:“今日,总算闹够了吧?出气了……”
明月夜听罢身子微颤,她盯着他眼眸,斩钉截铁道:“将军有命,就是死,月夜也将如您所愿,何况嫁人。”
“你娘若知道,会多伤心?”汪忠嗣抬起抚着帽子的手,颔首望着婉弱的女孩,眼神无奈而沉痛:“一定要这样孩子气?闹得鸡犬不宁,闹得人尽皆知,你才开心?女儿啊,爹爹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你是在逼为父吗……气死了我,你便没有爹爹了……”
他的话轻飘飘的,但内容却沉重得几乎压垮她。他的意思,她无理取闹,倚疯撒邪,要逼死爱她的父亲吗?
一时间,她愣住了。酸涩的眼眶中,眼泪被硬生生地压抑下去。怎么就,变成了逼迫他?
“父亲的话,实在伤人。您知道,我为了什么……抱歉,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让您为难了。但,我想有自己的活法,不想再受制于人。”她低垂了眼眸,笑得艰涩而凄苦。
“只怪明月夜辜负了将军美意,既然今日无人愿娶明月夜为妻,从今往后,我愿青灯古佛,为将军诵经祈祷,以报答将军养育之恩,了此残生。明月夜心愿已矣,拜请将军成全。”明月夜突然退后一步,款款跪下,她朗声道。
女孩的孤注一掷,令汪忠嗣始料未及,他凝视着她,她眸间依稀含泪,但神情坚决刚毅。
他本能的想把她拽起来,但她倔强地较着劲,他又不想大力伤了她。她绝望的眼神犹如利刃,灼痛了他的手,更剐痛了他的心。
她将军,他再无退路。怎么就成了如此僵局,他心中郁闷不已。
一时间两人僵持住,宾客之中已有人窃窃私语。
汪忠嗣进退维谷,眉尖蹙起紧凑的弧度,他确实动怒了。这孩子,今日如此执拗逼宫,莫非癫狂了?
“爹爹,妹妹醉了,我来扶她。”恰时,汪慕雪从他身后款款而来,她扶住明月夜,轻轻拍拍父亲的手臂,作为安慰。
他如释重负,自然而然松开了她。众目睽睽之下,他生怕这发了疯的孩子,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无论如何,先稳住局面再说。
汪忠嗣松手的一刹那,明月夜如坠深渊,她只觉脊梁顺下冷汗成流,充斥着迅猛的坠落感,冰凉至极的恐惧随之而来。
他终究,放手了。所谓父爱,也不过如此世故。他害怕了,怕什么?
眼前汪忠嗣宽广的背影渐远,柳江云铁青绷紧的脸孔渐近,汪慕雪笑里藏刀的笑靥时隐时现,以及宾客带着诧异与暧昧的交头接耳,灯影交错间,她整个人恍惚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就是那幼小的崽兽,被撂在案上等待刀起刀落。
走到最后,终归怪她错得太多。
一场闹剧,狼狈不堪的,唯有自己,孤立无援的,也只自己一人。对,她一直就一个人,如此而已。
大约众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信。或者,她知道结局,却不肯认命,总想拼一次,或许能改变,心不甘,情不愿,牙齿才咬得痒痒的。
“雪儿,送月夜回房。”汪忠嗣沉声道,他转身离开。
恰在此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慵懒男声,声音不高却石破天惊道:“将军留步,我愿娶令嫒为妻。”
汪忠嗣蹙眉,他额上的青筋隐现,微微跳动。莫非有人觉得今日还不够混乱,要来搅局的。
众人皆惊,但却纷纷闪出一条道路,请这位“神志不清”的男人现身一见。既为闹剧,众人期待更加狗血的剧情,也好作为明日酒后的谈资。
本以为夜宴大闹一场,定要汪忠嗣绝了让她嫁人之心,不承想半路杀出程咬金,明月夜正心恨,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趁火打劫,凑趣添乱,抬眼一望,几欲惊厥。一时间,惊愣竟然漫过了伤心。
因为那人竟为故人,还是一位很“新鲜”的故人。
汪慕雪并本不知情,只见从角落里突然漫步踱出一高大男子,在宾客们闪开的道路中翩然而至。
用翩然一点不夸张,只见他一袭黑丝帛织银线的袍服,领口与袖口均有精致繁复的云纹,衬着衣袂飘飘,似乎在身上没半点份量。脚下一双银色乌底靴落地悄默。
他不合时宜,并没戴幞头,长而密的黑发就自然披散着,就额上束了顶兽形金冠,兽眼由三颗琥珀组成,在烛光中犹如熠熠生辉。
这人虽一身奇装异服却没半点儿柔弱荒诞,反而逸然之中隐匿着蓄势待发的霸气与力道,犹如一只线条优美的黑豹,正漫不经心地散步,那步伐自然透着优雅与傲慢吧。
当阴柔与力量错综复杂,纠缠不休,何尝不为矛盾的致命诱惑?
明月夜益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头无辜且倒霉的兔子。
她微微颔首,让披散的乱发尽量遮住自己的脸孔,心里暗自祈祷,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可千万别认出自己真容。更不知他众目睽睽之下的求亲有何居心,难道也被慕雪的花容月貌,烧昏了脑袋吗?
她隐约觉察到,汪慕雪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正不由自主加大。她偷眼看去,只见身旁少女一张笑脸羞如红云,眼睛直直盯住哥舒寒。
她倒吸一口冷气,若这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他们倒真应了“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她悄悄打量越来越近的哥舒寒,那日夜色深沉,并未看清他的容貌,但今日灯火通明,可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原来,男人也可以美艳得如此彪悍。许有异域血统,他的肤色较汉人深一些,鼻梁更耸,身形也更颀长魁梧,一双狭长的双瞳凤目,映着剑眉入鬓,更显邃黑幽深,似乎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红唇温润,唇瓣微挑,裹着一丝来自极寒之地的不羁与冷漠。
如果说汪忠嗣明朗如天神,那这异域男子,更像地狱来的鬼魅之王,他美艳危险,极尽蛊惑。
他也察觉明月夜的偷瞄,便不客气的回视,似笑非笑,顿让后者毛骨悚然,刻意躲闪。
“我愿娶令嫒。”哥舒寒一把攥住明月夜的手腕,他语惊四座。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不但明月夜,连同汪慕雪,都一并踉跄着拽将过来。
惊吓之中,汪慕雪松了手,摔倒在地。本想等着哥舒寒来个抱得美人归,却只见他拥住了明月夜,显然青睐之人并非自己,顿时又惊又羞。
众人也皆哗然,白眼交替着青眼,心情都复杂而惊奇。
“原来,你叫明月夜啊……好名字……”哥舒寒浅笑,他阴柔的声音低而缓。
她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她奋力想挣开他,力道之猛让绛红色的斗篷滑落在脚边。
风驰电掣之间,汪忠嗣擒住哥舒寒手腕,沉声道:“放人。”
两人力量相当,一时竟然谁也没有制服对方,都暗自一惊,各自严阵以待。
毕竟汪忠嗣老练,他微笑间手中泄了力道:“今日小女酒醉,此事可从长计议。”
哥舒寒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顺力一推,将明月夜送至汪忠嗣跟前。
接着回身又深深一鞠,不卑不亢道:“哥舒寒与令嫒早有一面之缘,自此便对令嫒念念不忘,还请将军答允这门亲事。”
言语之间,哥舒寒又深情款款凝视着明月夜。明月夜却如坐针毡,非但没觉出情深意切,倒眼见一只笑眯眯的大黑猫,正奸诈且得意的蔑视着面前小鼠。她恨不得立时被自己的口水噎昏过去,以躲过此劫。
真乃流年不利,竟狭路相逢,冤家聚首。看来,他势必认出了自己,故意来刁难,欲报仇雪恨。
明月夜暗暗叹气。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捉弄他。谁知造化弄人,又狭路相逢,自己如今肠子都要悔青了。
这“故人”,分明就是故意搞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