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来到中厅,宴会才刚刚开始。
汪忠嗣和夫人,及女儿汪慕雪已坐入主位。
显而易见,汪慕雪的美貌,果然不差传闻中的光彩夺目,惹得宾客中的青年俊士频频注视。更有大胆者,趁着歌舞间歇,借着与汪忠嗣敬酒,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住汪慕雪。
她倒也大方得体,一曲飞燕舞跳得更有模有样,赢得了满堂宾客喝彩,令母亲柳江云心下更加得意,不由笑容满面。
只有汪忠嗣发觉,明月夜并未到场,他低声询问:“月夜呢?”
柳江云根本没把那个庶出的丫头放在心上,应付着:“大概身体不舒服,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不喜欢凑什么热闹。再说了,这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种场面恐怕也应付不来吧?随她去吧,也省得丢脸。“
她充满爱意地凝视着自己女儿,忍不住拽住他衣袖,兴奋道:”没想到,越王竟真来了。你看他盯着咱们慕雪那眼神。听说,越王正妃去年病逝,若慕雪能入府,至少得封了侧妃,扶正也不过一两年的事儿。虽然越王母妃并不得势,但他与姑姑走得很近啊,可见前途不可估量。我们柳家,或许真能出一位皇后,也未尝不可。”
柳江云终究按捺不住心头喜悦,信心十足。
汪忠嗣忍不住厌烦侧过头去,顺势把衣袖从她手中拽落。
多少年了,她这种势利小人的嘴脸却一成不变,他也懒得管她。反正连婚事都是别人硬塞给他的,反正一年到头见她也不过寥寥数面而已。那又何必争论浪费口舌,就让独守空房的女人,尽享一品诰命的荣华吧,他无所谓。
他更多的担心还在明月夜。他有种预感,随着这小女儿慢慢长大,她内心里的主意可越来越硬了。这孩子看上去清冷沉默,其实内敛着坚决与率性,这可一点儿不像她的生身母亲。
殊不知,这孩子的爱憎分明,或许会将所有人都置于阿鼻地狱,万劫不复?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就是不懂。他心里堵堵的,不由暗暗蹙眉,闷闷喝酒。
哥舒寒并不敬酒,只坐在角落里,笑嘻嘻看着大厅上的人来人往,众人斗酒对诗,热闹非凡。
恰时,听闻堂下奴婢通传二小姐到。众人不禁纷纷侧目。这传闻中的无盐丑女,究竟如何模样,眼看就要众目睽睽,自然好奇得紧。
话语间,门外猝不及防的,就飘来一阵浓郁香腻的劣质香油味儿。随之,一个艳绿身影缓缓而近,似乎腿脚还不怎么伶俐,走路竟一瘸一拐的。
那女人,朝着最靠近门口的宾客,笑了一下。乌黑的齿根,令人叹为惊止,那宾客被猝然一吓,没忍住竟把口中酒水尽数吐了满桌。他不好意思的,赶忙用巾帕频频擦嘴,也努力把剩下的尴尬,狠狠埋在手帕中。
第二个宾客,显然更有涵养些。虽然也一脸想要狂笑喷酒的冲动,但却硬生生把嘴中一大口酒,直接咽下肚子去,直噎得自己咳嗽不已,眉眼之间水意淋漓,不知是酒是泪,滋味不好过呢。
厅中一时歌舞骤停,伴着喷酒和拼命咽酒的此起彼伏,那艳绿身影已招摇而至。
哥舒寒别有兴致地打量着,将军府的二小姐走至厅前。只见她身穿的绸缎绣花裙,显然大得有些离谱,大约为了行动利落,女子愣把裙摆撕去一小半,毛茬儿中就露出,脚上金色牡丹的大红绣鞋。红的红,绿的绿,金的金,让人眼花缭乱的。
那女子真下本儿,敷了足够的香粉,整个人简直就像,从面缸里刚捞出来一般。随着她的步伐移动,白乎乎的脸上,噗嗤弹落着白粉末儿,令旁人躲闪不及。
眉是两道圆圆的卧蚕,倒算时下流行,却因为画得太黑太粗,几乎看不到眉下还有眼睛。樱桃小口倒有一点嫣红,可惜小到了能忽略不见的地步。
最令人嗔目结舌的,还是女子高髻上,乱插着琳琅满目的杂色破落鲜花与劣质首饰,犹如一个挂着花枝子的廉价首饰匣子,正缓缓移动到众人面前。
此人正是明月夜。
“月夜给将军、夫人、大小姐请安。”明月夜声音嘶哑如寒冬老鸦。
她直愣愣站在堂上,并不入席,只带着几分夸张傻笑,立在厅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痴咬着手指头。
汪慕雪年轻,终忍不住哂笑,但看到母亲柳江云,满脸冰霜的严肃与震怒,只好趁扭头喝茶之际,狠狠偷笑一会。心想,八成这明月夜是吃错药发了疯。但她出丑,自己还是满心欢喜的,有热闹看也挺好啊。
“简直不成体统,紫蕊,紫蕊死哪儿去了?”柳江云恼羞成怒斥。
虽然衣服确实是她,授命裁缝故意做大,本也为难为明月夜,让她知趣不来赴宴就罢。谁承想,这丫头竟如此放肆,变本加厉故意扮丑,一时竟令将军府的夜宴,成为一场傀儡戏,这要生生打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脸啊,实在作死。
明月夜并不搭理柳江云,只直直瞪着汪忠嗣,带着负气的任性。
没错,她迷倒丫鬟,易了容,还食了倒嗓的药丸,就要做一出好戏给他看。他不是想让她嫁人吗,看哪个有胆量的,敢娶一个疯婆子。正好,还能搅乱了柳江云精心准备的上已节宴,让她当众下不来台,倒也大快人心。
“明月夜,愿为各位贵宾献舞助兴。”她打算一鼓作气,再进一步。
乐师愣愣的瞅着明月夜,实在不知该奏什么舞曲。
后者微微冷笑,一展宽大的衣袖,突兀地哼起一支怪调胡曲,随之夸张地摆动着四肢,犹如跳大神般的,舞着笨拙而古怪的动作,又难看又辣眼睛,实在不能称之为舞蹈。
一时间,宾客们更加哭笑不得。明月夜故意舞到最前排宾客的桌几前。她俯下身子,认真盯住对方,戏谑道:“英雄,你可愿娶我?”
那人,显然被明月夜的惊人之举,吓得不轻,他咕嘟一声咽着口水,一时冷汗涔涔,难以作答。
她嫣然一笑,又翩翩然转到下一桌。她为那桌上的宾客,倒满面前酒杯里的葡萄酒,故作娇嗲问:“少年,那你可愿娶我为妻?”
这位宾客,虽没第一位那么惊慌失措了,但也微微红了面皮。他一错脸,朝着汪忠嗣深深鞠了一辑,诚恳道:“崔某不才,承蒙令嫒错爱,但实在家中已订婚约,还请大将军体谅……”
此时的柳江云脸色由红变白,她再也忍不住,狠狠踢了一下身边管家的膝盖骨,恶声道:“还等什么,你等死呢?”
惊诧中的管家方如梦方醒,他赶紧挥手,几个强壮的粗使丫鬟,应声上前簇拥住明月夜:“二小姐,请您回房吧。”
丫鬟们暗中较劲,有的捏住她肩头,有的别住她手臂,更有主人授意的恶仆,手中暗藏银针,想要趁火打劫。
谁料银针未出,自己已遭了道儿,手腕被咬出了四个血洞,又不敢声张,只能咬牙在混乱中蒙混过关,银针掉落也不敢捡,惶惶的退到人群之中了。
细节微小,哥舒寒却尽数看在眼里,他盯着夸张挣扎着的少女,心里涌上莫名兴奋。
明月夜可没看见角落中的他,她独独认真盯住席上的汪忠嗣,见他的表情沉静,手中的酒杯稳稳在握,她的心被刺痛了。
他居然不在意,他一点儿不在乎?尽管她出了他的丑。他明知道她就冲他来,她就要惹他生气,暴怒最好。谁让他不许自己离开将军府,却又不肯让她随行出征?为了困住她,还要硬生生塞给她一个夫君。
既然如此,不如大闹一场,再潇洒离去。看他,还怎么留得住她在这将军府。这地方,她早就呆腻了,再也不想隐忍的过下去。卑微而苟活,还不如破釜沉舟拼一把,不让命运左右。
他口口声声最爱娘亲,却分明舍不下这大将军的荣华,她心里多少有些负气,为自己的娘亲不值得。既然如此,她想好好逼迫他一把。该面对的,总得面对。整日里,为了讨他欢心,扮演乖巧的将军府二小姐实在太憋屈。如今,她不耐烦了。
不管翅膀的羽毛是否丰满,先挣脱了囚笼,飞出去再说。
再说,瞒着他的秘密已经越来越多,眼瞅着就要纸包着不住火。总得有个契机,让她彻底摊牌。或许,她能说服他,和她一起离开将军府?
明月夜下定决心,她任由粗使丫鬟们揉捏着,抖落了一地钗环、残花,也扯乱了那原本不合身的外袍。
她披散着头发,如疯婆般哑声叫喊:“可有人愿意娶我?有人愿意吗?”
席上宾客鸦雀无声,都心下暗自揣度,这将军庶女莫非得了失心疯和花痴病,虽然做汪忠嗣的女婿风光非凡,更有利仕途登达。但如对方是疯婆子,还如此丑陋,岂不闹到家宅不宁,被众人嘲弄,实在不划算。
宾客们纷纷错开眼光,暗自哂笑低头,场面十分尴尬。
柳江云气白了的面孔,此时已乌云遍布。她又递了个眼色给管家,那心领神会的奴才,忙不迭地捧着一盆凉水,就要兜头泼在明月夜身上。
只听叮当一声,水盆跌落在地上,水却撒了管家一头一脸,他惊诧地望着汪忠嗣,不知何时已欺身到自己面前。
汪忠嗣斜了一眼水耗子般的管家,一双狭长凤目,杀光四射。
管家暗呼不妙,知道主子动了真怒,他赶忙磕头求饶,战战兢兢道:“将军饶命,奴才昏了头。”
“记住,她永远是主子。”汪忠嗣冷冰冰的斜着管家,那话显然不止说给这狐假虎威的小人听。
柳江云咬紧牙关,手里搅着一块帕子都要撕裂。慕雪暗中拉住母亲衣袖,阻止她再做火上浇油的傻事。那几个按着明月夜的粗使丫鬟,也适时很有眼色的松开人,灰溜溜退后站了一排。
汪忠嗣缓缓走近明月夜,他摘下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败落牡丹,唇边却突然绽放出一抹宠溺笑容:“女儿,你醉了。”
他手臂一挥,一袭绛红色的巨大披风,已经稳稳裹住她周身,却无人看清,大将军又何时有了这条披风在手中。
他望着她,让与生俱来的温朗,笼罩住她执拗的任性。他棕色的眼眸里,有流动的波纹,像一潭潺潺的溪水。
那眼神,分明是一个慈爱的父亲,看着惹祸的孩儿,有心疼,有无奈,却丝毫没有妥协。
做错的人是她,但他依旧会选择原谅。因为,父爱如山。这就像满怀信心的出拳,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包上,让人有说不出来的郁闷与不甘心。
然而,真的是她错吗?明月夜的心犹如被幼蚕,缓缓的啮咬着,她不甘心,不想罢休。
既然如此,将军已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