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种了许多鹅黄色的黄瑾。
浅秋未央,正是花开季节。清晨,微微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依旧顶着露珠的黄色花瓣上,让那娇嫩的花朵仿佛明艳少女般,璀璨而夺目。
一身雪白绮罗衫裙的明月夜带着景天从树下匆匆走过。她悄悄入宫,打算给常皇黎臻一个惊喜,顺便为其诊脉。
树下,有昨夜开败落下的花朵与残叶,宫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扫。
明月夜突然停住脚步,看着那一树繁花,淡淡笑道:“景天,我离开长焱宫时,这花还未开放,回来它却要开败了。你知道吗?我的外婆很喜欢这花……它不但娇俏可人,也是治疗咳疾的药材呢。”
景天并未答言,只身子一跃从树枝上摘下一朵半开的瑾花,有些腼腆地递到明月夜面前。后者唇角旋起一抹温柔,她接过,小心簪在自己简单的云髻旁,与那黄玉簪相映成趣,为那一身素净的白衣倒平添了几分可爱与动人。
两人会心一笑,刚刚打算继续前行,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犀利而尖锐的嘲讽女声。
“西凉王妃,看来你心情很美妙啊……”柳心玉冷冷道。
明月夜转身,看到一身晶紫锦缎宽袖华服,满头金碧珠翠的柳心玉。她亲自捧着一个玲珑精致的食盒,身后跟着柳江云以及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
“贵妃娘娘,真早。”明月夜似笑非笑。她微微福身,景天则冷冰冰硬生生行了个礼。
“再早,也没有王妃来的及时。莫非听说皇上病了,王妃便连夜赶回长安,还真是感人呢。西凉王也一同回来了吗?”柳心玉款款走近。她形状美好的眼眸,眼角延伸着惊艳的冷紫色阴影,唇瓣艳红晶莹,妆容甚为精致完美。
“娘娘保养得真好,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您已近天命之年。”明月夜打量着柳心玉的眉心与眼睛。
“明月夜,你莫要胡言乱语,娘娘不惑刚过怎么就到了知天命之年。”柳江云看见明月夜就来气,忍不住抢白她。
柳心玉一向最反感别人议论她的年纪。青春易逝,红颜老去,是后宫最可怕的诅咒。她眼眸眸光微寒,狠狠瞪了一眼柳江云。后者心虚,知道这马屁没拍好。
还是太监首领紫涵察言观色,他上前轻柔地为柳心玉整理了下身后裙尾,轻声道:“娘娘花容月貌,身量又如此青春苗条,看上去也不过双十年华。旁人或许嫉妒娘娘气度雍容,娘娘又何必放在心上。这牛乳血燕羹汤就要凉了呢,皇上还在等您……”
柳心玉唇角上扬,她怜爱地点了点紫涵的额头,柔声道:“知道了,就你这小东西最懂本宫心思。”
明月夜看见柳心玉抬步要离开,又轻飘飘补了一句:“十七研制了些祛除皱纹与黄斑的药膏,连明皇太妃都爱不释手,娘娘不妨也试试吧。您知道,豆蔻年华眼睛下面的泡泡可以说成卧蚕,美人迟暮就成眼袋了。若不及早调养,后果不堪设想。娘娘不想和太妃一起都被宫人认错吧……”
“你……”柳心玉气结,她五内俱焚。这后宫之中,谁敢当面如此与她冷嘲热讽?
“还有,我父皇脾胃虚寒湿热不适合吃燕窝。听我母妃讲,父皇这几日大小郁结,恐怕就跟这血燕息息相关。娘娘,别枉费心机了。不如回去换了绿豆莲子羹之类的,再来吧。并非所有药膳,都是贵的……好。”明月夜认真接言,似乎话中有话。
“明月夜,你不要太过分了。一个庶女端什么郡主的架子,一天到晚只会算计别人夫君的小贱人,呸。”柳江云忍不住张牙舞爪蹦将出来。本来自己的女儿汪慕雪在林梓县着了道,她就心中有气,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与嫉妒。
明月夜摇摇头,遗憾道:“柳江云,你这脾气见长怎么脑子却一点不长?景天,柳江云以下犯上,给本郡主掌嘴。”
“你敢……”柳江云话音未落。她脸颊已经重重挨了好几记巴掌,登时肿成了猪头样。
她恼羞成怒冲向明月夜,不顾一切嘶喊:“打死你这个小贱人,我跟你拼了。”
明月夜并未躲闪,只不过柳江云还未近前已经跌倒,膝盖上赫然中了两枚金针。她一时竟然爬不起身来,倒在地上翻滚着哀嚎不已。
“明月夜,你竟敢对本宫的人动手?”柳心玉冷冷道。她毒蛇一般的寒冷目光从明月夜身上划过。
“本郡主也只为自保而已。您也看见她冲过来,看那疯样想必要伤人呢!万一误伤了娘娘就不好了。还有,娘娘,她是你的人吗?”明月夜长眉一挑,挑衅道:“本郡主以为,她不过一条狗而已,不牵绳子到处乱吠自然会挨打。”
紫涵眼见柳心玉按捺不住震怒,便闪身挡在她与明月夜之间,不温不火道:“王妃,您不着急去为皇上请脉吗?”
“好奴才,你比刘公公果然聪明许多。紫涵,对吗?本郡主,记住你的名字了。”明月夜一拂衣袖,欣然准备离开。
“王妃谬赞。以后您在宫里行走多了,会明白更多规矩,比如打狗也要看主人……”紫涵微微颔首,补充道。
“紫涵,你知道浣衣局有多少个小太监吗?特别是口齿伶俐的……那种。”明月夜浅笑嫣然:“长焱宫中,只有一位正主子,别说打狗就是弄死一条哈巴狗,也轻而易举无需理由,那个人就是本郡主的父皇呢……”
“明月夜,本宫在这长焱宫已经二十多年了……本宫送走了太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比如明妤婳。终有一日,本宫也会送走你,你信不信?”柳心玉阴森森道:“若你不想与哥舒寒和离,不如求求本宫而非一而在,再而三的激怒本宫,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吧,你太年轻了。”
“对啊,十七想起来了,此事确实还要多多感谢贵妃娘娘。若能将本郡主嫁给大燕赤霄太子,您的提议太英明了。”明月夜忍俊不禁,明艳笑道。
“本宫就知道,你对本宫此举颇有微词。但本宫一切都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为了常燕结为秦晋之好。若当初你没有阻拦思彤与赤霄联姻,本宫也不会出此下策。”柳心玉冷哼了一声,不无得意道:“若你因此对本宫不满,或者不敬,咱们便去找皇上理论。皇上虽然是你的父皇,他更是这江山社稷与普天百姓的皇帝。他知道,孰轻孰重。”
“哈哈,贵妃娘娘,您实在想多了。十七感激您还来不及。您怎么知道我不愿嫁给赤霄为妃呢?”明月夜转身,缓缓走近柳心玉,轻轻道:“您想想看,您这简直在帮我啊。燕皇龙源驾崩,新皇必为赤霄,那太子本就心仪于我,那大燕的皇后之位会属于谁呢?若十七成为燕后,一定会让赤霄与大常开战,您这贵妃之位还能坐得安稳吗?”
“你敢?大常皇帝可是你的父皇……”柳心玉心下一震,反驳道。
“你觉得我会在乎他?”明月夜轻轻道,用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调:“他现在宠我,谁知道将来呢?对吧。权力这东西,远远不如攥住自己手中最妥帖,这一点贵妃娘娘深有体会。皇后与贵妃不仅只有一个位分的差距!有的人,走了一辈子也走不上去呢。”
“大常有夜王和西凉王,何惧大燕!”柳心玉的手情不自禁,开始微微颤抖。
“对啊,但夜王是我兄长,西凉王是……我前任夫君。他们与我更亲近,还是与您更亲近?”明月夜浅笑道:“你当初怎么诬陷汪忠嗣来着,里通外敌何卖国求荣?显然,您对这一套很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我总会照猫画虎吧。”
“你……想挑战柳氏一族,痴心梦想。”柳心玉刻意冷笑。
“错了,我要铲除柳氏一族,全数歼灭。柳心玉,血债血偿这道理还用我给你再讲?”明月夜几乎贴近柳心玉,居高临下,冷冷威胁:“若我为燕后,你就死定了……”
“做梦!你这个贱人。”柳心玉怒喝一声,她怒不可遏的狠狠扇了明月夜一记耳光。紫涵意欲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力气之大连自己的手掌都震痛不已。
明月夜应声扑倒在花丛中,景天并没有动手,因为她看到一抹明黄色已经从她们身后,飞跃而来,狠狠就踹中了柳心玉的后心。她闷哼一声,扑倒在明月夜身旁,但她的伤可就严重多了,嘴角已经沁出了鲜血。
“贱人!”常皇黎臻苍白着一张脸狠声道,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身后的云贵妃慌张奔过来,扶住他的手臂。
“皇上?”柳心玉不可思议地盯着那震怒男人的脸,质疑道:“皇上……打了本宫?”
“寡人还要废了你……来人!”黎臻左右巡视,想要寻找随行侍卫。
云贵妃一把抱住了他挥舞的手臂,跪倒在他面前,凄然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父皇,息怒……”明月夜膝行着过来,也抓住了黎臻的皇袍衣裾,啜泣道:“是儿臣不对,儿臣不该对贵妃娘娘出言不逊,即便娘娘气急之下说明家历来都出贱人,儿臣也不该回嘴。父皇还在发热呢……万万不要气坏了龙体……父皇……”
柳心玉不可思议地看着明月夜,嗫喏着:“明月夜,你敢再当着皇上讲讲你刚才说给本宫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她转身,发现身边的柳江云已经晕厥过去,而紫涵直接跪倒在身后,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景天倒说话了,她跪倒闷声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确实说了贱人两字,景天愿以性命发誓。”
黎臻把云妩和明月夜,一手拉起一个来后都揽在自己怀中。他寒冷地盯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柳心玉,冷漠道:“你以为你做过的事情,寡人都不知道吗?寡人跟你说过,不许动念媺……这是寡人的底线!”
“皇上,您被她蒙蔽了双眼。她根本就不是您见到的这么无辜和简单。”柳心玉泪如雨下,伤心不已。
“滚回你的华清宫,没有寡人之命,不准再出宫……去等寡人旨意吧。”黎臻冷冰冰道:“在寡人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在寡人没有在这里就杀了你之前!”
黎臻揽着自己的女儿和云贵妃缓缓转身,他温声道:“小夜,跟父皇回宫。”
柳江云瘫坐在花丛中,手掌锐痛不已。转瞬之间,她看见明月夜朝着她微微一笑,嘴唇轻动,仿佛无声说了两个字,谢谢!她的心几乎就要被气得炸裂开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这小贱人的伎俩。然而,身在后宫多年的她,最擅长勾心斗角的她,居然就被一个青涩丫头给算计了。此时此刻,她的手掌更痛到了极致。
紫涵跌跌撞撞爬过来,他紧紧掐住柳心玉手腕,嗓音嘶哑倒不行:“快传……医官,娘娘……你的手中毒了……”
柳心玉抬掌一看,只见手心之中有两个细小的伤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正吞咽着她的血肉。仔细看去,伤口中似乎有细微的黑色虫嘴,即将咬破掌心的肌肤。她不禁恶寒不已,一身冷汗。
一盏茶时间之后,华清宫中,柳心玉身边围着一群医官。
她的一只手被浸泡在一个满盛着药液的金盆中,衣袖被高高挽起,手肘与肩膀则扎满了金针。她手掌之中,黑色的虫嘴已经增加到了七个,已经延伸到了手掌与手腕的衔接处,伤口剧痛不已。
“这是什么妖法?”紫涵的嗓音依旧嘶哑不堪。
“启禀贵妃娘娘,您这是中了罕见的虫蛊,孽蝇。”一个年老的医官恐惧地盯着柳心玉的伤手。
“孽蝇?是什么鬼!”柳心玉紧蹙峨眉,痛呼出声:“既然知道是什么,还不赶紧给本宫疗伤。”
“这孽蝇是苗族虫蛊,虫卵细小如针尖,被操蛊人以戾气之血浸泡,再进入人的肌肤。一旦宿主因情绪变化产生愤怒、嫉妒、恐惧等情绪,就会释放自身的戾气,那虫卵就会不断啮噬宿主的血肉,最终冲出肌肤,这蛊根本没有解药只能手术剔除。目前臣等已经娘娘手臂要穴封死,让虫卵不再扩散到其他部位,伤口里的孽蝇幼虫只能用药液将其泡晕之后,再手术一一剔除,再别无他法。”老医官战战栗栗道。
“这明月夜已将毒术用到如此出神入化了吗?比那莫无涯简直强上何止百倍。她能在瞬间用金针,封住柳江云穴道置其昏迷,还能让你暂时失语,但她又在何时对本宫下毒呢?”柳心玉痛得深深吸气。
“娘娘,您掌扇明月夜之际,她应该便已经下毒。想必她也是故意激怒您,让您怒极伤她,一则让皇上正好撞见,龙颜震怒。二则趁机下毒,下毒也并非为谋害娘娘性命,恐怕为了……敲山震虎,这是……警告!”紫涵咳嗽几声,艰难道:“本来奴才要拦住娘娘的,但那明月夜身上有种异香,奴才从她身边走过喉咙剧痛,已经无法出声。她的毒,确实已经出神入化。若她想要谋害这宫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恐怕都能成功。娘娘,轻易不要再招惹她,才好……”
“她并非想要本宫性命,而想要铲除整个柳氏一族。她的野心,比莫无涯可大得多了……啊!”柳心玉锐叫一声。那老医官用金镊子从她的伤口中,一下子拔出了一条胖白幼虫。虫子昏厥在药液中,一条蜿蜒的血线在药液中,从狰狞的伤口蔓延开来。
“娘娘,您务必隐忍。这孽蝇的繁殖速度非常快,我们必须同时拔出幼虫,不然再待一会伤口会更多。”老医官擦擦汗,他一使眼色,几个医官同时过来帮忙。
紫涵赶忙扶住柳心玉另一条没有受伤的手臂,低声安慰道:“娘娘,权且忍一忍。”
“掌扇郡主,这还不至于让皇上真废了本宫位分。只是今日一事,本宫在皇上心里的份量又轻了许多,这才是她的目的。还有让本宫禁足后,便无法再联络宫中的那些嫔妃。不过,她倒点醒了本宫,虽然本宫不想她和哥舒寒双剑合璧,也绝不能让她真嫁给赤霄,如今她的手段和毒术,足以让她正为大燕新后,那就真的不好收拾了。”柳心玉狠狠攥住紫涵的手掌,一边努力忍痛道。
“娘娘,这明月夜不同于当年的明媚,或者莫无涯。她身后有着强大的势力支持,西凉王、夜王,还有光熙商会与明堂,以后您莫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再与她斗口舌之快。至于那个柳江云和汪慕雪,恐怕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眼界和手段都差了太多,您就弃了吧……免得耽误事情。”紫涵被柳心玉攥得脸色苍白,他尽力隐忍道。
“今日之痛,只怪本宫小觑了自己的对手。亦不知朝堂之上,本宫的大哥是否有所进展?明月夜回宫,那个哥舒寒想必也回来了。大哥弹劾他,他会如何回应?”柳心玉暗暗涌上一股不安。
“哥舒寒并未上朝,如今柳尚书与忠王各抒己见,不分上下。皇上听了不到一盏茶功夫,龙体抱恙便匆匆退朝了。”
“如今看来,这废太子一脉已经和夜王、西凉王联手了。”柳心玉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伤口痛,更因惴惴不安的心。
“忠王和夜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您和越王,只需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就够了。”紫涵眯起细长的眼眸,淡淡道。
“未必,啊……”柳心玉又尖叫一声。那金盆中的虫尸越来越多,药液也被血水染红,看上去又恶心又恐怖。
“本宫不能再等了,让裴冷战把他那杀手锏立刻给本宫拿出来。不管他怎么打算……本宫现在就要,明月夜与哥舒寒,心生缝隙……这样,本宫才能有机可乘……啊,轻点儿,庸医,还不能祛蛊吗?信不信本宫诛灭你们九族?”
华清宫里荡漾着柳心玉忍无可忍的痛呼声,戾气徒增。医官们手忙脚乱,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