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刚刚结束,明月夜便晕倒了,哥舒寒将她送回媺园休息。
他知道,她更多出于大起大落的心情而引发的晕厥,并无大碍。所以,他安排好雪见和紫萱,一步不离照顾明月夜,自己则迅速前往夜王府,与夜斩汐商议后事。
睡在榻上的少女噩梦连连,终于被惊吓出了一身冷汗,额发亦然被汗水浸湿,身子绷着劲儿般的挣扎着。随着一声惊呼,她不由自主霍然起身,吓了紫萱一跳。
景天动作很快,她敏捷抱住了明月夜颤抖的身体,轻轻拍打着她汗湿的后背,轻轻安慰道:“别怕……是梦,是梦……”
明月夜睁开眼睛,努力的看清了身边的此情此景。
“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她接过紫萱递过来的黑枸杞小枣茶,却喝不下去半口。
“主子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王爷刚刚离开,这些时间,他一直陪着您来着,只刚才夜王遣人来找,说有要事商议,似乎柳程君的案子把皇上气得够呛。”紫萱回答道。
“金乌的事情,查得怎样了?”明月夜用衣袖擦擦额上冷汗,眸光紧缩。
“主子,这宫里的娘娘们从没有在外面买过什么金乌,即便是西边那个……也没有。”景天淡淡道:“金乌,实在太罕见。倒是麝香、鹤顶红之类,才更像宫里的招数。”
“看来,这次未必来自西边……或者,她下手越来越干净了。”明月夜喃喃道。
“不像。还有,柳贵妃也得了莫名的重病,御前医官都束手无策,若非还有隐隐一息尚存,恐怕已和死人无益。若是她未免太蹊跷了!”景天微微蹙眉:“主子如何确定,定是金乌?”
“先皇的指甲缝里,隐隐有丝状黑紫色淤血,不仔细查验根本不能辨别。还有,他身上有股清淡的杏仁儿味,还有百花蜜香。这金乌无色无味虽有毒性,但若无百花蜜做药引,并不会爆发内敛毒性。但若有百花蜜,便可造成脑与心脏的即时性出血,甚至能至人于昏厥及猝死。死者的口舌之间,就会有类似杏仁味。”明月夜若有所思道:“那柳心玉,具体什么症状?”
“可疑的就是没有任何症状。看西边宫里的情形,柳心玉更像中了毒。难不成她这是要玉石俱焚?”景天微微颔首:“再说,若先皇被人下毒主子能看出来,王爷又怎么会看不出?”
“这金乌是我外祖母的手札中所记。王爷师从莫家,恐怕未必了解。再者,目前我也仅为猜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先皇是被人下毒。你们要明白,若我的猜测为实那可将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明月夜眸色凛然:“朝局动荡,终归难免……”
“什么难免?”门外一个女声,悠悠而来。
“奴婢参见皇贵太妃!”紫萱眼尖,她一拉景天,赶忙附身跪下请安。
云妩一身霁青色的蜀锦袍服,益发显得人消瘦而苍白。她的眼睑下有着深重阴影,可见这几日身体的消耗极大,甚至到了灯枯油尽的边缘。
明月夜一见心下甚为心痛,她慌忙起身,拉住云妩冰冷的手指,关切道:“云姨,脸色怎么这么差……快坐下,让我为您诊诊脉。”
“不必了……我来过两次,你都还没醒,还好阿寒说无碍,休息休息就好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总算醒了。云姨想和小夜说说话就好……你们都下去吧。”云妩淡淡一笑,挥挥手。她的大宫女簇拥着景天和紫萱,走到偏房去等候。
明月夜的寝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青铜的八角鼎炉里,燃着黑沉香,一线袅袅的白烟,浮云直上。
明月夜轻挽衣袖,拿起依旧滚烫的石壶,为云妩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黑枸杞小枣茶:“云姨,喝点热的安神茶,暖和些。”
“小夜,让云姨抱抱你……”云妩突然张开手臂,细长的眼眸中笑中带泪。
明月夜微微咬住双唇,毫不犹豫投入到云妩瘦弱的怀抱中,有淡淡的茉莉香,暖着鼻息。
“云姨,您可不许病倒了……十七……再受不起……”她同样笑中带泪,嗫喏道。
“孩子,你父皇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云姨最放不下的也是你。”云妩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明月夜两鬓的碎发:“不过,我们都很欣慰,小夜是个大姑娘了,还是明堂堂主,不但能够保护自己,还能帮助更多的人。你还有阿寒和斩汐这样的亲人保护你,有流千树和温亭羽,阿九这样的朋友助你……你以后的生活会快乐的。其实,我和先皇都不愿看到你,被卷入后宫的漩涡中,若有机会过普通人的生活,小夜一定不要顾忌太多……你的平安与幸福,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懂吗?孩子……”云妩悠缓的说完这段话,仿佛用尽了心力,她轻轻叹息一声:“答应云姨,要开心,要快乐。”
“云姨……父皇究竟得了什么病症?哪个医官为他诊脉开药,又是谁为他煎药……”明月夜不动声色,她反手握住了云妩的脉搏,几个呼吸间她惊愣住,忍不住扶住云妩瘦弱的肩膀:“来人,速速取金针来。”
“不必了。”云妩的声音徒然升高了几分,她断然拒绝。她笑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孩,摇摇头道:“我就知道,这些事一定瞒不过你的,小夜。来不及了,我亦然服食了金乌……任何人回天无力。”
“亦然……服食了金乌!是谁……要谋害你们?”明月夜眸光犀利,杀机伺动。
“好孩子,别着急,坐下来,听云姨慢慢跟你说……这金乌,是先皇……御赐柳贵妃的,我忍不住分了些给自己。我们都将陪他同下九泉,我们也都……心甘情愿。”云妩淡然一笑。
“是父皇……竟然是父皇!”明月夜颓然坐在贵妃榻上,喃喃道:“果然是他,也只有他,知道明媚札记中的金乌头……为什么?”
“为了你。”云妩惨淡道:“他知道柳心玉对你恨之入骨,多次欲除之后快。但他除了是你的父亲,他还是大常的九五之尊。柳心玉一心扶持越王黎臻登上皇位,甚至不惜在先皇的日常饮食中做了手脚,想要先皇日渐失智,终能被她控制于股掌之中。这一切,先皇都知情,但他不能贸然铲除柳氏以及柳氏背后的黑暗势力,那势必会死很多无辜的人。突波、大燕以及狮子国,他们一直觊觎大常富庶,若朝局动荡战火再起,苦的依旧是黎民百姓。他更忌惮,柳心玉会在宫外对你再下毒手。两难之际,他骑虎难下,只好选择……玉石俱焚。只有他,才能一劳永逸除掉柳心玉。”
“他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又将江山社稷托付良臣忠将。随后,他在柳心玉的玫瑰花茶中下了金乌头,为了打消她的疑虑,骗她一同饮下。先皇亦然给我留下了遗诏,以侍候圣驾有功晋封我为皇贵妃,并以陷害皇嗣的罪由,将柳心玉贬为宫人。还给你留下了免死金券,就是要保你一世无忧,哪怕……你身边的人,万一背叛了你,你也有回环余地。”
云妩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方块金色锦帕打开,里面藏着一枚真龙金牌,镶嵌七宝熠熠闪亮,竟为传说中大常开国皇帝曾赐予长公主的免死金券。
当年长公主带领八千女禁军,曾在八万敌军包围的铜墙铁壁中,救出了危在旦夕的大常皇祖,而得此御赐金券。这块金券的持有人无论犯下何等重罪,现任皇帝都必须无条件免其一死,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大常的任何地方,无人可阻拦,可见其贵重无比。
明月夜眼泪终归忍不住滑落下来,她侧过头艰难道:“父皇明知十七不孝,为何还要将此金券赐予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郡主。我不配……我辜负了父皇。”
“先皇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他爱你若珍宝之心。你的一声父亲,他心愿已了。收好这份礼物,它亦然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保佑。他已经竭尽全力去爱他的女儿了。他希望她一生平安……吉祥。”云妩紧紧拉住明月夜的手,不容拒绝的把金券放入她的手中。
“柳心玉如此工于心计,就这样心甘情愿,喝下了父皇的金乌玫瑰茶?”明月夜唏嘘道。
“因为她……也到底是……爱着他的啊……”云妩清泪从眼角滑落,她用指腹擦过,凄凉道:“我们斗了一世,众人都以为,我们为了凤掌六宫的耀眼权势。其实,我们都更想要,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就像他毫无保留给了明媚的那一般。我爱黎郎,柳儿亦然……”
“这金乌是我在先皇密室中找到的。虽然他留下遗诏与皇后的凤印,为我余生打算。但……我怎么能让柳心玉陪他一起走那黄泉路呢?”云妩苦笑道,眸中亦然流露过一份恨意。
“云姨……让我为你祛毒吧,十七不能再没有您!”明月夜一把握住云妩的手腕,强行为她诊脉。
“孩子,原谅我的自私!”云妩大力挣脱,她双掌合十,认真道:“我心意已绝,陪在先皇身边的人,一定要是云妩。若小夜心里还有云姨,务必成全……”
“云姨,十七舍不得您……”明月夜抱住云妩,抽泣道:“为什么,一下子你们都要离开十七?难道是老天惩罚我的任性吗?子欲养而亲不待……”
“孩子,我们从未离开过你……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守护着你。”云妩轻轻用指尖点点明月夜的心窝,含泪而笑。
“启禀皇贵太妃,郡主殿下,皇上有旨意下来了。”门外紫萱小心翼翼道。
“进来回话。”云妩细心用丝帕擦擦明月夜的眼泪,又拭了拭自己的,尽量平静道。
“皇上晋封念媺郡主,为念媺长公主。”紫萱进门,轻轻福身,细声细语道:“还有,皇上晋封太子妃郭氏为贵妃,御居华清殿,华清殿将更名为玉关殿。”
云妩和明月夜都有些惊讶,云妩微微挑眉道:“念媺长公主?这新皇倒很会做人啊。但那郭氏仅为贵妃吗,皇后之位又要中空了?”
“娘娘说的是。不过还有更惊人的旨意在后面。皇上要召夜王嫡妹,星月郡主夜涟漪入宫为皇贵妃,居比翼殿,将更名坤宁殿。”紫萱颔首。
“新皇终归忌惮斩汐哥哥……”明月夜忍不住叹息一声:“可怜涟漪妹妹还是要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皇贵妃,想必有了皇子之后,便会晋封为皇后。可纵然荣华,奈何与喜欢之人……无缘,到底可怜。好在,新皇虽与燕太子赤霄年纪相仿,但性格温厚许多,但愿……结果好吧。”
云妩的精神明显疲惫下来,她轻轻拍拍明月夜的手背,温婉笑道:“小夜,云姨累了,要回宫歇息了。记住云姨的话……还有,若有时间就去看看……柳……宫人吧,想必这两日她也要搬家了。以后再见,不容易。”
两人对视,眼神中涌过万千情思,依依不舍。还是云妩,一狠心拂袖起身,在宫女们的搀扶下,缓缓而去。那一抹霁青在阳光下,也沾染了一道七彩的光环,艳丽了些许。
明月夜的心,更加空落落起来。
还好,她终归能够自己选择喜欢的人,喜欢的路,喜欢的结果。明月夜不忍拒绝……
“景天,笔墨伺候。”明月夜挣扎起身,坐在书桌前,她眸色微凛。
她思忖了好一段时间,终于落笔,写下了一个药方,她递给景天,淡淡道:“这个要想办法传递给柳心玉的医官。剩下的,就看那她,有无运气得救了吧……”
“主子要救她?”景天大惊失色。
“我不是为了救她,而为了成全云姨。再说,若柳心玉此时死了,又怎么能看见柳家今后的惨状呢?也只有她活着,柳家背后的黑暗势力才能浮上水面……她该死,但什么时候才能死,她说了可不算!”她握紧拳头,骨节微微泛白。
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明月夜正跪坐在佛像之前,手握念珠默默咏颂心经。
听闻门外景天轻轻道:“主子,柳心玉醒了,不过惊见巨变,又晕了过去。”
明月夜不置可否。景天又迟疑道:“皇贵太妃刚刚殁了,据说为先皇殉情而去……”
屋内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几个呼吸间的沉默后,只听明月夜淡淡道:“知道了……”
佛像前,明月夜紧闭双眸,两行清泪滑落衣衫,手中的念珠已经因为用力过猛,断了线散了一地。
“孽缘,哎……”她长长叹息了一声,继续咏颂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