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本来,并非姓哥舒,我母亲姓莫名碧痕。随母姓,我叫莫寒。”
哥舒寒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我是一个私生子,在十二岁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我母亲生下我没几天就去世了,她是被哥舒家的族长哥舒知途,毒死的。”
明月夜微微愣住:“原来,你也姓莫,前朝大崇的皇族之姓。”
“我的母亲莫碧痕,本为前朝最年幼的公主。大崇被大常灭国之际,她还不足四岁。因为天生重瞳,被崇皇认定为不祥之物,所以逃难时,将她扔到了乱葬岗,任她自生自灭去。是你的外祖父,野狼谷谷主莫千问救了她,并把她带回了家,养在野狼谷,后来又被老谷主收为唯一的女弟子。“
“我母亲因擅长御兽,又被称为狼女。野狼谷里的那群狼与她形影不离。她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你的母亲明妤婳,虽然她们相差好几岁。这些都是老谷主讲的,他是前朝瑞王义子,曾为前朝最年轻的文武双料状元郎。你我确实溯源很深。”哥舒寒看着明月夜惊讶的神情,展颜微笑着继续说。
“阿九还是雪狼崽子时,你的外祖母明媚夫人从雪豹嘴里救下他,后来送给我母亲驯养。我和阿九一起度过了艰难的童年。后来,阿九成了头狼,成了灵兽,终也成了雪狼之王。你现在明白了,为何他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那么亲了吧?因为血,你身上有明家的味道。或者,你跟明媚夫人长得太像。我看过老谷主画的像,你比你母亲更像年轻的明媚。”
说到此,他忍不住伸出纤长手指,宠爱地勾了勾她鼻尖:“老谷主一生只爱老夫人。早年时,他最喜欢讲明堂堂主明媚和他的回忆。依我之见,你们性格也很像,坦率而真实,和别的女子太不一样。难怪老谷主一往情深,缘分早已命中注定。”
“我母亲,对小时候的事儿说得不多。她只告诉我,待我年满十八岁,要去明堂继任堂主之位。她说,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早已仙逝。”明月夜咬住嘴唇,有些遗憾:“她小时候曾经摔伤过头,失去了很多记忆。关于她父母的事,还是后来找到她的明堂长老,告诉她的。她一直以为,父母早已离世,不在人间了。原来,并非如此……”
“他们一直隐居在野狼谷,外人自然很少得到他们的消息。如今,老夫人确实已仙逝多年。不过,莫老谷主依然健在。只不过多年前脑部受到暗器袭击中了毒,愈后……时常会神志不清,已完全记不起自己的一切。”哥舒寒喝了一口酒,有些郁闷道。
明月夜恍然大悟,遂而感激道:“原来,你费尽周折寻找红莲鬼蛊,是为了医治我外祖父的病。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原来我还有亲人在世,那他老人家现在可好?”
他点点头,温和道:“不必担心,在野狼谷,我安排了大夫和药童照顾莫老谷主,早已抑制住了病情的恶化。可惜,我一直没有得到解药,能帮他恢复清明。我不肯告诉你真相,担忧你心急则乱。那红莲鬼蛊只有药方,却无配药份量,这个只能靠你自己潜心掌控,若有顾忌恐会失手,你需心无旁骛才好。庆幸,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那么一点儿,这么快就破译了药方与药量。所以,此次前往承都,我不仅要帮你收复明堂,还要寻那几味特殊药引,配置解药。”
“紫金灵芝、乌巢雪莲、白龙涎香和人形何首乌。”她顺其自然补道,神情兴奋。
“嗯,待找齐这几位药引,我们便前往野狼谷救人。”他含笑不语:“到时候,你对明家的困惑,以及明堂的未解之谜,都让老谷主讲给你听吧。”
明月夜望着哥舒寒,她的星眸泛起层薄雾,语调有些结巴的:“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每件事,很周到……”
“好了,我所做的也不全都为了你。毕竟,莫老谷主是我母子恩人。若你真心感谢,我亦不介意以身相许,更实际一些。”他揶揄道,遂而神情又清冷下来:“十七,接下来,要讲讲我自己的事。”
“我没见过我母亲,只知道她和一个叫哥舒昊的家伙生了我,然后就被毒死了。”
“原来,他并非你叔父,而为亲生父亲。”她震惊道:“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待他?”
“哥舒昊对不起我母亲,骗了她又始乱终弃。为了迎娶长安巨贾长女,还间接害死了她。在我成年之前,他也从没把我当成过儿子。反正他有九个儿子,我算什么?一个私生子,一个身份尴尬的半妖,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十二岁之前,我甚至从没见过他。”他冷笑,又灌了一口酒,充满了自嘲。
她看他眼神清冷如冰,忍不住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他笑望着她,眼神渐渐温暖。
“所以,我以前叫莫寒,不是什么哥舒寒。记忆中,对我最好的,除了老谷主和阿九,就是你母亲明妤婳,老谷主最疼爱的独生女儿。她的声音很好听,身上总有一种樱草的清香,她做的点心和梨子汤也好吃。但那时我还小,她的容貌我已记不太清。在我大约五、六岁时,你的母亲十三岁。那年,快到她生辰了,老谷主去镇上买糖葫芦,那个糖葫芦可没有长安的好看。黑黑的干山楂做成的。“
哥舒寒拿起一串糖葫芦,仔细端详着:“就在那日,野狼谷遇敌突遭变故,老谷主受重伤昏迷不醒,你母亲也被仇家挟持带走了,剩下几个弟子和家仆,均被仇家活活烧死在谷中。若非阿九舍命救我,驮着我逃进了大雪山,我也活不成。逃到山洞里,我手里还攥着一个糖葫芦,捏得稀碎。我抱着阿九,舔着那糖葫芦的渣,哭得昏天黑地,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明月夜看着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凄凉笑道:“其实,我们差不多。我在九岁生辰时,母亲偷偷用攒了好久的钱,为我买过一串糖葫芦。我舍不得吃,藏在怀里化掉了,沾了满身满手的糖,我和母亲因此都挨了东家的打,差点儿被打死。”
“说起往事,我母亲总讲,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她说大约受过伤,是汪忠嗣的父亲汪海滨从一群山贼手里救了她,她便长在汪家。机缘巧合因为一块金牌,被明堂的长老们认出,带回明堂教养。但她并不喜欢医术,更喜欢暗器研究与制造,后来便以莫无涯的身份进了宫,成为常皇的典书女官。”她淡淡道,莫名唏嘘。
“莫老谷主在隐居野狼谷之前,精研天下暗器,江湖人称千臂如来莫千问,想来并非浪得虚名。”他感叹道:“血缘,十分奇妙。所谓才华,其实也是与生俱来。莫无涯,皇宫大内的一个传奇,现在的禁军依旧在用她研制的暗器。可惜……”
“想不到,莫家与明家竟有这么多因缘。”她心头微热,感慨着:“我一直以为,哥舒家是大常巨贾,哥舒将军想必含着金匙出生,所以才会花钱如流水,并不懂得平凡人家的疾苦。”
“金汤匙?我差点就饿死在大雪山。莫老谷主时常清醒,又时常疯癫,我们相依为命。我和狼群一直长到十二岁,围捕狩猎,再带回食物给老谷主。我和阿九死过很多回了,幸而命够硬挺过来。但真正的噩梦,却是哥舒昊把我带回长安。”
哥舒寒的重瞳寒光隐现,幽绿的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他似乎尽力隐匿着自己起伏跌宕的情绪。
“他来大雪山,找到了我,要我跟他回长安,他说会给莫老谷主治病。所以我跟他走了,留下阿九照顾老谷主。后来我知道,他骗了我。因为我的天赋异禀,哥舒昊和他父亲哥舒知途,将我骗回长安,扔进裴门进行训练。他们让南疆蛊医将月魄魂降封入我体内,以期假以时日,我能成为一个强大的杀人武器。”
“那个臭名昭著的暗杀机构。”明月夜惊诧:“十几年前,它不是被不夜山庄剿灭了吗?”
“嗯,救我的正是夜斩汐和他的父亲夜峰。若没遇到他们,我早被魂降反噬,尸骨不剩。”
“哥舒……昊,还真狠心。这月魄魂降,是将灵妖硬生生植入灵人体内,再用灵人之气血慢慢豢养,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即便能得以控制,灵人可获得强大的战力与自我恢复力,甚至能用自己的血控制灵兽为其所用,但对自身损伤极大,很难活过四十岁。”
明月夜深深吸气,她握住哥舒寒冰冷的掌心,认真道:“不过,你放心,莫寒。我一定会尽快找到蓝色曼陀罗和血线莲,配置解蛊之药。”
“你怕我死?”哥舒寒微笑,她的手心温暖而滑腻,他不由紧紧握住,追问:“或许我根本等不到,你配置出解药的那一天。”
她的心犹如被人狠狠攥住,又突然松开后拼命狂跳,整个人都被窒息般的紧张困住了。因为他的魂降发作并不厉害,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看着他认真样子,她惊诧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她抽出手掌,慌忙搭住他的脉搏,紧张道:“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我……怎么了,哪里痛吗!我给你配的药不管用,反噬更厉害了,你一直在硬挺着吗?”
“没有。”他反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但我,早晚会被月魄魂降反噬而亡。为了不给任何人找到命门的机会,四年前所有的蓝色曼陀罗,已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至于,血线莲也仅仅为传说。十七,你无法成功配药的。不过,若我死了,我会把整个王府留给你。作为西凉王妃,你将拥有巨大的财富和权力,你依旧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亏。”
“可我不要你死。”她几乎未及思考,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失声哽咽着:“我会治好你,不管有多难。若我真的没有治愈你的机会,那我就陪你一起去死好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
“你傻啊?”他顺手弹了她脑门,讥笑道:“大婚在即,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当心家法……处置。”
“是你招惹我啊。”她毫不客气地拽起他的衣袖,狠狠擦擦脸,有眼泪,还有亮晶晶的……鼻水。
哥舒寒一脸生无可恋的嫌弃,却任由她折磨着自己的衣袖,心里却温暖充实,暗自欢喜。
“我记得,那日坐着驴车来到长安,看见这糖葫芦红艳艳的,很想吃。可惜没银子买。后来,终于有了银子,可以买得起了,我吃了很多串,却并没有记忆中那么甜。”
明月夜一笑,把自己的糖葫芦送到他唇边,用甜甜的糖衣蹭着他唇瓣:“你吃我的吧……”
他犹豫着,咬下一颗果子。还未咀嚼,他的唇就凑上来,轻轻吻住她的,山楂的酸与麦芽糖的脆甜,游移着不同的味道,他满意道:“你让我吃的,你很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葫芦。”
刹那间,漫天星空,飘过一阵流星雨。几颗璀璨的星辰,拖着华丽的弧线,从他们头顶坠落。
映衬之下,他的重瞳,竟比流星还要闪亮。而在他邃黑双瞳之中,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却清晰无比的自己。
你活着我活着,你死了我死了。
这样的话,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说过。只或许现在,更明白,生死相许,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