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唉,得罪了。”
素续缘长叹一声,挥掌扫开了围拥而来的云梦乡众人。
云梦乡众人本就是毫无武学根基的普通人,此间投影也并没有让他们变强,素续缘一掌虽并无杀伤力,但让一群乌合之众退开却没问题。
素续缘趁机背起扶风离开,把女娲庙、云梦乡众人并伪神远远地甩在身后。
扶风伤得不轻,素续缘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先为她医治,更是一刻也不停。脱离包围后,素续缘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伪神甩着长尾,摇摇晃晃地立起,它的嘴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张开,继而一口吞下一个刚在地上站起来的人。
素续缘转过头,没有再回首。
经过今晚发生之事,当年在云梦乡发生之事素续缘心中已经有了大概轮廓。
他与扶风察觉云梦乡并不是真实存在于此时此地,而是过去在此地发生之事的投影,真正的云梦乡,怕是在近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了。
素续缘曾经考虑过是什么人布下投影。云梦乡外围有阻止人进入的幻境,最初素续缘以为布下幻境与布下投影的是同一人,但真正进入云梦乡、来到女娲庙,见到伪神后,素续缘才反应过来幻境并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而是为了防止有人误入云梦乡的投影。
他与扶风还在幻境中时,除了偶尔因幻境的影响迷失方向,并没有任何危险,更没有其他威胁。细想来,他们第一次遇到危险,是从走出幻境遇到万芸开始。
那时若不是万芸告知二人夜晚的山林有危险,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在那些不知名的怪物的袭击下存活。而即使有了万芸的提醒,当晚扶风还是在梦中被疑似女娲之肠的‘伪神’袭击。
至于后来在硫磺湖中遇到的水怪和变成怪物的万芸,还有在女娲庙中出现的伪神,它们的危险性更是不用提了……
根据此间投影“只能投影发生过的事”的特殊性,便更能确定,在多年前云梦乡便被迷雾所困,而有一人在那时来到危机四伏的云梦乡,同他和扶风一样被乡民宴请,又发现了女娲庙的危险和云梦乡的异常。
素续缘最初并不知道当初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成功离开云梦乡,直到刚才,素续缘才肯定当初闯入云梦乡的人平安离开了。
素续缘思前想后,把扶风安置在了云梦乡中一个许久未住人的房子中。
这座房子位置偏僻,在云梦乡边缘,又与村外的硫磺湖靠近,在女娲庙的反方向,逃跑时方便。
素续缘把扶风放在榻上,就见扶风正怨念的盯着他。
素续缘:“……怎么了?”
扶风气息不稳,断断续续道:“荷包明明在我身上,我有危险的时候没反应,为何你有危险就有反应了?”
素续缘只能安抚她:“是错觉,你不要乱想。”
扶风满脸不相信,抓住素续缘的手,道:“你别骗我。快说,你到底是谁?”
素续缘无奈:“素续缘就是素续缘,你别乱猜了。至于那荷包,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启动,也许只是巧合,或者启动的条件在那时恰好符合而已。”
扶风咽下止血的丹药,狠狠瞪了素续缘一眼:“你最好咳咳、没骗我,若被我发现,我绝对把你——”
“好好好,你若发现我骗你,我就任你处置好不好?你伤得不轻,先别说话了,让我看下你的伤势。”
“我不!”
“……”
素续缘为难了,他心想当大夫就是有这个不好。其他病症也就算了,若是遇上外伤,难免要验看伤口;若是男人还好些,若是遇到女病人,你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大概半年前,素续缘四处行医给人看病时,有一次为某城城主的夫人诊脉,发现城主夫人患疮疡已久,病症已十分严重,若不尽快去掉身上伤口已经烂掉的腐肉,便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城主听完治疗的方法后,竟死也不肯让素续缘继续治疗。素续缘被赶出城,他问城主为何不让他治疗,那迂腐的城主竟然答道宁愿死也不让夫人毁坏名节。
素续缘在城外逗留的第二日黄昏,便听人说城主府发丧了。他被气得不轻,实在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后来他给家里人写信提到此事,言辞间诸多不满;往日写信时回信的都是屈伯伯,但那次回信的却是他的爹亲。
素还真在信中告知,素续缘从小接触的都是武林中人,对普通人的观念不解甚至反感实属正常。
武林人向来豪气爽快,也因武林中女性甚少、女人中也有不少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女侠,很少有拿女人的名节做文章的人。
但苦境这么大,除了中原和东西南北四大武林,极北有北域,西方有西疆,西南一隅还有苗疆诸地,东方海对岸更有东瀛等群岛,而更加遥远的海外,还有更多的国度和人。
苦境这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在武林中,除了一小部分的武林中人,其他绝大部分都是远离武林生活的普通人。对这绝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女人的名节就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今日素续缘遇到为名节不顾发妻性命的城主,明日、未来只会遇到更多和城主类似的人。素还真安慰素续缘,只把他们当成试炼吧,自古以来的观念不是一时能改变的,而素续缘更不可能因此放弃医道。他能做的便是尽心尽力去医治更多人,至于那些因迂腐古板的思想观念耽误了治疗的……
天若取命,医者尚敢与天一争;人若不要命,医者能做的却少了。
起初素续缘还觉得憋屈,后来遇到的多了也就慢慢释怀了。
直到今天,扶风抵死不从的样子勾起了素续缘久违的憋屈与怒气。
素续缘心想扶风此人,性格别扭,一开始软硬不吃,后来吃软不吃硬;若自己紧逼,只会引起她更大的反弹,况且她不愿意也不是没有道理。
最终还是素续缘让了步,他与扶风商量道:“以你的恢复力,大部分伤势不是问题。我唯独担心伪神刺穿你心口的那一下,要不这样,我只观你背上的伤口,如何?”
扶风面色苍白,仍是不松口:“不行。”
素续缘想若不是此刻时间紧急,他一定会好好跟扶风讲讲那些不听大夫话然后上仙山的故事,素续缘继续让步:
“药都留给你,上药包扎你可以自己来,但我放心不下你心口的伤势。我只看你伤得如何,我保证,治疗之事决不插手。”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扶风反感排斥的神色缓和了些,缓缓道:“我体质特殊,只要不是一击毙命,很难取我性命,你不必担心。”
素续缘皱着眉头:“你觉得就凭一句话我便能放心?你若是因男女有别而担心那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你怎样,只隔着衣服观你背后的伤势。”
素续缘又说:“常言道‘医者父母心’,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我当做你父亲——真不行当成母亲也不是不可以……”
扶风本来有些动摇,听到素续缘后面的话差点跳起来,她也不顾伤势如何了,咬牙切齿、又羞又恼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父母早就死了,你休想占我便宜!还有,我才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已经……”素续缘沉默着看完扶风的伤口,果然如她所说,伤口看上去狰狞但已经愈合了大半。当时素续缘亲眼所见伪神操控的绳结穿透了扶风的身体,绳结虽小,留下的伤口却不简单;扶风背后伤口的位置正对心脏,若非她体质特殊,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素续缘如约把药物留下,转身离开屋子。对于扶风身上的秘密,他已经没有当初想要探究的心情了。当初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关于扶风的秘密,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确认她是否有害。
平心而论,若说扶风完全无害并不准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扶风反而更具危险性。但近几日,素续缘却在扶风身上感受到了诡异的平静。并不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而是那种,仿佛心有千钧,但已毫不在乎的平静——简而言之就是破罐子破摔放弃治疗了。
素续缘想就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他不想追根寻底的去思考去猜扶风是不是好人了,但又放心不下扶风……
“唉——”素续缘叹气,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素续缘再次进屋的时候,扶风已经包扎完毕,正在屋内的落了灰的书架前踱步,对里面的书籍颇为好奇的样子。
素续缘:“你觉得如何了?”
扶风本能的感觉到素续缘心情不太好,她点点头,指着书架上的书道:“如果云梦乡是百年前的城镇,那这些书也是百年前的书喽?”
素续缘上前拿起一本书,掸去灰尘看了看,道:“仍是中原比较流行的书。”
扶风兴味满满地拿起书看,又无趣地放下:“《泪珠缘》、《兰闺恨》,都是些情呀爱呀的,没意思。”
素续缘放下书,对扶风说:“我好像知道离开的方法了,我要到神泉一趟。”
扶风有些惊讶,她猜到素续缘发现了什么,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那我呢?”扶风问素续缘,“你打算自己去吗?”
素续缘点头:“你受伤了,山上有危险,不去为好。但你也不能继续待在云梦乡了。”
扶风语气平静,但素续缘并没有忽略她话语之下的不满:“哦,那素大夫打算怎么安排我呢?”
素续缘忽视了她的不满,沉吟道:“硫磺湖,硫磺湖边应该是安全的,若能见到万芸——还是别见的好。总之,先远离云梦乡,伪神恢复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我的计划顺利,天亮前我们就能离开云梦乡。”
“可以,没问题。反正我是伤者,就偷个懒,麻烦素大夫自己去解决问题啦。”
素续缘心道不妙,这么简单就答应,不是她的风格。
果不其然,扶风话落后一顿,又道:“你想做什么我都没用意见,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离开方法的;还有荷包上的阵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还有我们误入……”扶风一滞,突然想起当初硬闯云梦乡自己不仅没意见,还是非常支持的。
扶风就此打住:“就这些。”
素续缘心知不可再隐瞒,便道:“扶风应该知道素还真吧,他是我父亲。那次在神泉、硫磺湖时,我就隐约有种熟悉感。直到方才荷包上的阵法启动,我才确定这个云梦乡与我父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我对我父亲的了解,当初来云梦乡的那人,应该就是他。”
素续缘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样说,扶风应该能理解。谁知扶风还是皱着眉头,疑惑之情,溢于言表。
素续缘突然觉得他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还没开口,便听扶风问:“素还真是谁?”
素续缘沉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他素还真是谁。
该怎么说呢?素续缘想。
武林肱骨,正道栋梁,苦境贤人,清香白莲?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若加上‘父亲’这一身份,便有了些自夸的嫌疑。
最后,素续缘只能干巴巴说:“是我爹亲。”
扶风:“……你父亲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