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帅好走。”
这是荆无常与司空刺在大帐内讨论完军机大事之后,他送走司空刺的话。
荆无常每次说这句话时,总是要微笑。在司空刺看来,笑得太敷衍了事,他甚至认为,荆无常就是这么故意敷衍了事给自己看的。
第一次这么叫时,是在他坑杀孩子后的第二晚。
当时,他很是诧异地回头,荆无常那张微笑的脸是多么刺眼。他感觉心凉了一大半截。当时,他下巴颤动着,说:“二弟,你……”
荆无常仍是那标志性的微笑,仿佛在挑衅。
“你!”司空刺怒得双眼血红。
可荆无常仍在微笑。
以前,都是真诚地微笑着说,大哥慢走。
渐渐地,司空刺习惯了,习惯每一次离开都听着一句必听的“正帅好走”,他甚至头都懒得回,比如说,这一次。
他从心底到面部都做不出任何面部表情,因为麻木了。
他走出大帐那一刻,繁华的星空在头顶豁然开朗,司空刺的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他顿住了脚步,闭上了眼,张开了手,感受着一切。
他在聆听。
士卒们的笑闹声、马槽前的马鸣声、骑兵夜巡的马蹄声、龙旗翻飞的哗哗声。
还有悠悠扬扬的曲笛声。
他睁眼,很惊奇。
“何人笛声如此好听?”他喃着,顺着笛声踏步而去。
终于,他看见一辆傍在马棚边的马车上,坐着一个身影修长的少年,细细一看,才认出是荆羽。他双手掌笛,合上了眼睑,正吹得入迷。
马车周围,有稀稀落落的士卒们抱着长矛围坐着,欣赏着动听的音乐。
也许是都太陶醉,都没发现后面站着一个司空刺。
但司空刺并不介意,他微笑着,聆听着,也是如此陶醉。
好久,一曲终了。
士卒们纷纷扶着长矛站起,鼓掌,叫好!
荆羽放下长笛,一个礼貌性的笑容回报观众,并礼仪性的鞠了一个躬。他抬身时,就看到众人之后的正微笑着的司空刺。
这使荆羽感到突然,他赶紧挺直身子,作了一个军揖:“正帅。”
所有人纷纷回头,原本嘈杂的环境也一下安静了,都很默契地挺直身子作揖,洪声道:“元帅!”
“吹得真好听,”司空刺说,“听得我身上的乏都解了。孩子,到本帅这儿来。”
荆羽跳下马车,众人也赶紧让出一条道,他一路小跑到司空刺面前。
当时,所有人的战甲上都流动着月光。
“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司空刺说,他拍了拍荆羽的肩膀。
不善言辞的荆羽不知该如何接话。
司空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荆羽看出他的双眼里很复杂,欲言又止。
“如果正帅有话,但说无妨。”荆羽说。
好久,司空刺的双眼湿红,他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若是本帅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该多好。”话中,有羡慕,也有忧伤。
话说完后,他走了。
留下了一片迷茫的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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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火把前,围着一堆士卒,他们在埋头观看着什么。
“你输了!”
“不准赖皮!”
他们一惊一乍,震天价响,此起彼伏,气氛活跃极了。于是,有人端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他们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三军驻扎,休整三日。
军营里是禁酒的,于是,士卒们以水代酒。
这样当然不会醉人,但代价同样也很大,喝多的人老是频繁跑茅厕小解,甚至拉稀。尽管如此,他们依然乐此不疲。
荆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见如此热闹,便挤向前去观看,原来这些人是在观战象棋博弈。
那些棋子作工实在粗糙。
与其说是棋,倒不如说,这些只不过是刻上了“卒”啊“帅”啊之类的石子,刻痕极其明显,并把一些染上了墨水,好加以区分。
至于棋盘,那更加寒酸,就随便用什么东西在地面刻上不直不弯的格子,就算是棋盘了。
正在盘腿对坐着博弈的,是一个躯体像头熊似的壮汉,和一个精瘦的人。
壮汉脸上悠然自得。
瘦子脸上惶恐不安。
“将军!”壮汉一声暴喝。
棋盘上,壮汉的车一下拱翻了瘦子的将。
众人发出刺耳的暴喝,随后便是对瘦子的讥讽,你小子牛皮不是吹挺大吗?连输了五六局还好意思说自己的棋艺不错?
“行了行了!都他妈闭嘴!妈的,老子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子服了还不行?”瘦子大叫着,嗓门尖锐极了。
他端起一碗水,一仰脖,碗便空了。
“哎哟,肚子……不玩了不玩了,上个茅房,不玩了!”瘦子捂着肚子,在众人的哄笑声之中挤出人群溜了。
那个壮汉用挑衅的目光巡视着人群,问:“谁还敢陪某家来杀一局?”
一阵骚动,没人回答。
“要不你来?”壮汉随手一指一个士卒,那士卒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哈哈!怂货!”壮汉大笑,“连续几个晚上,某家就没输过一局!看来目前是没个让某家满意的对手喽!”
荆扬挤过人群,一下盘坐在壮汉面前,张狂地打了个响指,大声说:“我保证这局你输得想跳进河里!”
然而,荆扬身上将军制级的精致铠甲极其显眼,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住了,一个个挺直身板作揖,洪身道:“将军!”
荆扬翻了个白眼:“拜托,何必这般紧张?我就是想来下盘棋,别无他意,真的。坐下坐下吧。”
于是,壮汉便坐下来了。
荆扬目光看向面前身躯雄伟的他,问道:“大哥,你贵姓?”
“不敢,末将姓韩,名擒虎。”
“韩擒虎?嗯,好霸气的名字。刚才你说象棋没人能下得过你?”
韩擒虎抬了抬眼皮,瞅了一下荆扬,说:“并不是我侮辱将军,若你同某家对弈,怕是要输得忘记白天黑夜。”
周围传出阵阵嗤笑。
荆扬倒也不恼,他说:“大话谁都会说,下了才知道。韩兄,要不赌注大一些。”
“哦?”
“输了的人,一碗水哪够?要不赌一坛水?”
周围一阵怪叫。
韩擒虎心想,此人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待会儿要叫此人嚣张不起来。于是,嘴角一勾,确认道:“此话当真?”
“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便是钉。再说,这么多人作证,想赖也赖不掉嘛。”这句话说完后,真有人把一坛满满的水端来了。
“很好。”韩擒虎真想仰天大笑,“将军,某家可不会让棋的哟。”
“废什么话?来!”
棋归类摆好后,一场对弈开始了。人们又围挤来,观看战局走势。
每一步,可谓步步惊心,让无数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甚至有人禁不住夸赞,好棋!韩擒虎的神情愈发紧张,就像之前的对手的神情一样,越是后面越不安。而荆扬神情肃穆,却也是一副胸有成竹。
棋盘上,韩擒虎的“帅”棋岌岌可危,两车两炮都被拱了,所剩的,几乎不能自保。
“将!”
荆扬的一颗“卒”一下拱走了韩擒虎的“帅”,荆扬赢了。
人们在怪叫。
荆扬笑着站起身来,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韩擒虎看了坛子里清澈如苏的水,他面露惧色。但随后,他一副视死如归状,仰天长叹:“也罢,也罢!我韩某人愿赌服输,无话可说!”然后,他端着坛子,对着自己便猛灌了起来,嘴角不断溢出水,流过脖颈,涌进胸内,很快,他的衣襟便湿了一大块。
好半天,他放下坛子,大喘着气,双眼发直,还打了个嗝,显然是有些喝不下去了。但他没说什么,擦擦嘴,继续来。
但荆扬抢先按住坛子。
“将军?”韩擒虎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么多水,谁都不可能一下喝完,这本身只是个消遣,伤了身体还怎么打仗?”
“可是刚才那么多人作证,不能说话不算数。”
荆扬问众人:“你们怎么看?”
众人说,算了吧,喝坏身子不好。
“你看,他们不介意。”荆扬对韩擒虎说。
韩擒虎愣了愣,还打了个嗝,他赶紧作揖:“谢将军,我韩某人无话可说……将军,某家内急,能否让某家跑趟茅房?”
荆扬故作惊讶地瞪大双眼:“怪了,难不成有谁拦着你了?”
“那失陪了。”韩擒虎一下窜起身,挤出人群后,消失了。
“诸位,在军营,什么情况都随时发生,但愿诸君莫沉迷于其中。”荆扬说着,悠悠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
“谨遵将令!”又是一阵哄声。
荆扬目光盯着地面上的象棋,还用脚踢了踢,有些嫌弃,他问:“这谁的?”
一个士卒回答:“是韩擒虎的。”
“别玩了,该干嘛干嘛去,一会儿他自己来收棋,快走吧。”荆扬说。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
场地一下子寂静起来,只有传来的马蹄声,风声。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悠悠笛声。
他知道,还是荆羽。
他顺着笛声,漫步走去。
荆羽也横笛潇潇走来,迎上荆扬。
夜风,扬起了两人铠甲后的披风。荆扬望着明月,听着笛声,一曲词令,便让荆扬在笛声中呤了出来:
风怒号,山河无限,卫长城,灵旗涤荡。
雄哉!志士乘风射虎,血染山河赤云翳,英雄洒血卫长城。
曲,停了。
“呤了一首好辞。”荆羽说。
“那也是从你曲调中听出来的。”荆扬回敬。
荆羽笑笑,忽然将长笛丢给荆扬。荆扬接住,问:“干嘛?要我来一曲?”
“你不也是会吹笛吗?”
“以前被娘逼着学没办法,我会,但并不代表我喜欢,我跟你不一样。”
“那难道就不可以吹一吹吗?”
于是,荆扬吹起了笛子。笛声之中,仿佛藏有伏兵百万,杀气极重。“好曲!”荆羽激动的说道,然后,他也吟出了一首诗:
长风霍霍破长空,
长戈林林破苍穹。
倾城万骑卷大漠,
箭雨如麻遮天日。
步步蚕食破敌阵,
少将单刀斩单于。
血赤灵旗旗不倒,
长歌一曲笛传奇。
“好诗!”韩擒虎不知从何冒了出来,他也神情激昂地呤出一首:
凭栏望月呤,明月在哪州?
烈酒洗长刀,策马啸西风。
风掣旗不翻,血染征袍红。
热血浸冷锋,死躯护长城。
月色中,三人对望,相视一笑。
“该为我们的长歌取个统称名。”韩擒虎说。
“《无恨》。世间若无恨,则天下太平。”荆羽说。
那一刻,人儿抬头仰望无恨的夜空,心里,在思念着千里之外的伊人。
——
定康省内。
明月之下,一条潺潺的小河,两岸是空明静谧的草地。
楚无风不断随着发着微亮的光的萤火虫群里跑着,嬉戏着,身后的大狗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嘿嘿哈哈地随着小主人奔跑着,跳跃着。在月光下,微风中,快乐极了。
楚无忧则坐在小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双手托着腮,在幻想着,时不时露出吃吃的笑。
楚无风玩累了,一下子趴在姐姐身边,大喘着气。大狗余兴未尽,在萤火虫群里,摇着尾巴,四处跳跃空扑。
“姐,你又在想他了?”
楚无忧看了弟弟一眼,说道:“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我年纪尚小,怎能理解姐姐心中的情窦初开呢?”楚无风翻了翻身,双手枕着头,望着明月。“姐姐,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的?让我家姐姐整日整夜的痴迷,似个呆头鹅。”
“哼,他哪儿都好!”
楚无风无奈一笑,他听闻情会让人冲昏头脑,此时看来,果真如此。
楚无忧双眼迷离,她忽然轻轻吟起了一首诗:
水依山,荆慕楚。
候君归来日,落花满天时。
一路出征万重关,茫茫几时凯旋归?
凄凄淡淡风萧萧,朝朝暮暮盼春风。
她想着,想着,眼前忽然一阵朦胧,心里竟是一丝丝被人抛弃的悲凉。
“好诗!姐,此诗唤作《长风》吧。”
“为何?”
“君于千里之外,信讯莫致,那便长风传情传思。”
“长风,并无爱恨情感,为何用它传情传思?”说这话时,她是哽咽着说的。
楚无风听出不对,霍然坐起,但见楚无忧已是两行清泪莹莹。他知道,此时,姐姐的心,是很脆弱,只怪她太感伤了。于是,他也吟了一诗:
风掣长城家国在,强虏未清势不还。
待到春风漫漫时,伊伴桃花盼春风。
楚无忧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不察觉挂在脸上的泪,她言:“不曾想弟弟小小年纪,却腹藏经纶。”
“此辞干脆也与你的并称《长风》了,送给姐姐。”楚无风说。
她抿唇一笑,擦了泪,说:“谢谢了。”她转头呼喊:“大灰,快到娘亲这儿来!”正在草丛里东扑西窜的大狗听到了主人的指令,挂着舌头一下窜到楚无忧身边,坐了下来。
“星空真美。”她仰头,望着夜空,繁星点点,长空欲坠,广阔得今人心胸舒缓。
星空下,草地上,河岸边,一狗,两姐弟。
还还鸣叫着的虫子。
多么静谧的一幅画面,一幅令人沉醉的画面。
“我等你回来。”她轻轻呤道。
过了好久,她忽然站起,风扬起了她一缕缕的发丝,她隔岸大喊:
“这辈子,我楚无忧非你不嫁!”
远方的夜,回荡着声。
她想,愿长风把此话捎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