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载春秋。
仅仅一年,楚军一路势如破竹,金军更是三易主帅,却也无力回天。
后来,司空刺与荆无常兵分两路,犹如在大金国的版图上的两条巨蟒,左右开弓,两军渐渐逼近金国都城。
这一年的夏季,荆扬十九岁,荆羽十七岁。
荆扬的脸不再有属于少年的稚气,他长大了,荆羽也长大了。
此夜,月光皎洁。
荆无常在帅旗之下踱步着,他眉头紧锁,目光沉重。他猛地向前看去,面前,军队列得整整齐齐,都静候施令,一丝不苟。
“诸位,司空元帅在安勒峡谷被袭,可谓是损失惨重,连他本人几乎丧于乱石之下。因元气大伤,他那头暂不能行军,所以,接下来看我们的了。”
目光猛然落到三军阵前的两个儿子身上,荆羽、荆扬人狂马傲,颇有猛将雄风,于是,荆无常一笑,甚是欣慰。他想,有老子我当年的英姿飒爽。
“今夜,你们的任务是攻袭枣阳城,荆扬,那里头可有你老仇人呢。”
荆扬一脸疑惑。
荆无常淡然一笑:“还记得当年你一戟把人家眼珠子挑出的那人吗?他为枣阳城之中的正偏将,此去,若遇仇人,无需害怕,直接取他狗命,知道了吗?”
“得令!”
“主将宇文均、公孙越何在?”
“末将在!”宇文均与公孙越齐声回答,跨马向前。
“本帅等你们的捷报,即刻出发!”
——
此时的枣阳城城楼之上。
金军主帅铁木拓哥年过五旬,他下巴的胡须与双鬓各自编结成了一绺绺小辫,夹着丝丝斑白,更显风烛残年。他穿着大漠风情的铠甲,腰间悬着月牙般的入鞘弯刀。
他仰望着浩翰星空,那双爬满岁月沟壑的老眼充满凝重。
他说:“大金到了这般子地步,已然是没了回头路。枣阳城怕是难守了,可作为大金的军人,我们死也不降。”
繁星点点的夜空使他感慨道:“也不知道,这么美的夜空,是不是本帅最后一次仰望?”言罢,一声冷笑,也是苦笑。
“铁木元烈、铁木炎!”铁木拓哥突然一声大吼。
“在!”他身后的兄弟俩齐齐答道。
铁木元烈的左眼还带着眼罩,因为当年那一战,他被荆扬一戟夺去了左眼,整个眼珠都没了。他三十岁,满腮浓密的胡荐。
而弟弟铁木炎二十二岁,未留胡须,比较年轻。
“现在,本帅命你们出城五里阻击楚军。”铁木拓哥头也不回的命令着,语气冰冷极了。两兄弟一愣,在场听到这道铁令的人打了个寒噤,这是赤裸裸地去送死。
“怎么,想违抗军令?”铁木拓哥仍是头也不回,口气不容回拒。
铁木元烈抢先作揖道:“恳请元帅留下我的弟弟,末将去。”他的独眼开始湿红。
“不行,两兄弟都去!”
“阿爸!”铁木元烈一下子跪在了铁木拓哥的身后,泪水长流,他嘶吼着:“求你了阿爸,你就只有我和弟弟两个亲儿子了!再怎么样,你留下弟弟,给咱家传宗接代不行吗!”
那一刻,铁木炎也流泪了,他拉着大哥要让他起来,却怎么也拉不起,执意得像头牛。他知道,大哥在想办法把活路留给自己。
“混帐!”铁木拓哥转身,狠狠一脚蹬翻了大儿子铁木元烈,“国都要亡了,你竟还想着这些!我问你,国亡了,传什么宗接什么代?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铁木拓哥红着眼怒吼着,犹如发怒的狮子。
铁木元烈算是心灰意冷了。
“起来!你是大金的军人!”父亲又一次吼道。
铁木元烈缓缓站起,他问:“阿弟,可否愿陪大哥共赴黄泉?”
铁木炎微笑道:“小弟巴不能如此。”
他们奉命走了,没给铁木拓哥言声告辞。他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到死都不可能会原谅自己,尽管他们没多久就会死。
他仰天闭眼,老泪纵横,内心孤凉至极。那编结成小辫的胡须与两鬓在夜风中摇曳,令风烛残年的他更加沧桑。他喃喃道:“我枉为人父,也枉为人帅。”
他决定了。
他决定,楚军攻进城时,他自己也决不苟活。
一个绝望到极致的人,为什么还会惧怕死亡?
子时,夜风习习。一片平原上,不知哪棵枯树上传来了猫头鹰瘆人的叫声。
原本在夜色中寂静的平原里,突然充盈着一片黑色潮涌缓缓逼涌上前。潮涌中,步靴声、铠甲声、马蹄声哗哗作响,无数戈锋朝天成林,数面龙腾战旗猎猎飘荡。
楚军中前锋部队个个手执火把,刷刷踩过草地,哗哗?过溪水,他们在紧张而快速地前进着。
他们前进了好久,行至一座山丘之下时,山丘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张狂地大笑!
众将士纷纷掣紧了手中的刀枪,仿佛连空气中都暗藏敌人。战马们焦躁不安,低声嘶鸣,带着主人踱步着。两万军士犹如即将沸腾的热水,时刻准备杀敌。
山丘上,哗地竖地了一面面金国的狼图腾大旗,随着又是无数身影站满山丘,仿佛是一下子从地面钻出来的。
霎时间,拂挡住了银月。
“南蛮子们,我们等候你们多时了!”铁木炎骑在马上,手掣长枪,傲视着丘下的战旗纷飞、刀戈林立的敌阵。接着,便是一声异语令下,顿时杀声震天,金军漫山遍野地涌了下来。
马匹上的宇文均长枪一挺,大喝道:“迎战!!”
一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很漫长,漫如千年。
也很短,短如吹息之间。
一个时辰后,星星依然一闪一闪地,月光仍然如此皎洁,夜空依旧是如此绚烂。
然而,人类生存的大地却不是如此。
月光下,遍地横尸。
这支金军仍是毫无悬念地败了,尽管战斗之时,他们士气高涨,誓死如归,可士气并不能完全挽回战局成败。
尸体堆里,铁木炎抱着已经死去的哥哥,跪在尸体堆之中,仰望着星空。他没有流泪,但是,月光见证了,他的心里是极其的忧伤。
他的周围,被楚军士卒团团围住,无数支血红的枪头四面八方地对聚向铁木炎。
铠甲上、脸上沾满了血的荆扬挤了进来,他看了看,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铁木炎不说话。
荆扬说:“你已经全军覆没了,投降吧。”
铁木炎忽然笑了,笑得很疹人,满脸的血污显得他像匹狼。他独自用番语呓语道:“也罢,军令已完成。大哥,我随你来了。”
他缓缓站了起来,甲士们哗啦啦地退后,括大了一个圈。
他手中还提着一柄沾血的长剑。
他仰天狂笑着,仿佛随时都会爆发。荆扬看着势头不对,长戟一横:“诸将,随我生擒他!”
可所有人都还未踏前一步,铁木炎猛然横剑自刎,于是,他喷溅着血倒下了。
人们一阵唏嘘。
血色染红了血光。
“不!”荆扬连忙抢步上前,扑在了铁木炎的身边。他瞪大了眼,心中很是痛惜。
他在那儿一直木着,好久好久。
直到一只粗壮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回头,是公孙越。他喊道:“老师。”
“失去了一个令自己敬佩的对手,心中的痛惜,我理解。”公孙越也缓缓蹲了下来,“我也敬佩敌人,从长城一路杀奔至此,直到这一战,敌人仍然是无一受擒。”
“他们何必如此,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这个金国昏君不值得他们如此送命吗?”
“只因为他们都是军人,就算是他们的君王此时正在宫中寻欢作乐,可他们依旧要为这个国家战斗。”
荆扬懂了。
“准备上马,我们要抓紧时间行军。”公孙越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当飘着龙纹大旗的楚军如潮水般逼兵临枣阳城下的时候,城头上,一直陪众将士守候着的铁木拓哥顿时万念俱灰,仅存的一丝希望被碾得干干净净。
这代表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战死了。
他的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一些画面——
那时候,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小,他们共乘在一马上吹着口哨,在阳光下的原野上大叫着、飞驰着,自己则坐在一块岩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多么美好的画面,可惜,一切不再重复!美好已然毁灭!铁木拓哥老泪纵横,他愤怒了,狠狠拔出腰刀,撕心裂肺地大吼:“准备迎战!!”
——
天亮的时候,枣阳城内,浓烟四起。
楚军已然占领了整座枣阳城。打败一支士气低落的军队,自然是不费时间。荆扬等人认出敌军主帅的尸首时,是在城楼上。
那时,阳光很温暖,普照在不堪的枣阳城,数万具伏尸不会再感到阳光的温暖。
荆扬把染血的长戟往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太累了。他抬头,阳光很刺眼,他能感到,脸上的血污已然凝结。那一刻,荆扬竟感觉,他有着深深的罪恶感。
猛然,荆扬大喊:“韩擒虎!”
“末将在!”韩擒虎上前作揖。
“本将军命你现在去通报元帅,枣阳城已经攻下,我留在这儿打扫战场。快去!”
“遵命!”
韩擒虎退下,骑着战马,拽着长斧飞驰出遍地横尸的城门。
没多久,消息就送到了中军大营。
“荆氏二位将军呢,他们还好吧?”荆无常急忙问道。
“报元帅,两位将军安然无恙!”
荆无常松了口气,手一挥道:“退下吧。”
“遵命。”韩擒虎躬身退出大帐。
荆无常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肩上的大山一瞬间减轻了不少的压力。
他漫步到沙盘前,眼光聚焦在金国都城曲阳上。
他说道:“攻破,指日可待。”
——
此后,另一头的司空刺也恢复了元气,大举反攻安勒峡谷,大败金军。司空刺与荆无常各率大军在敌国的土地上左右开弓、纵横风云,一路上,势如破竹。
明眼人都看得出,谁胜谁败已经不用猜了。
又是一年后。
这一年,金国的土地上弥漫着颓败的气息,摇摇欲坠。
也是这一年,荆无常与司空刺各自率军,左右逼至敌国都城下,两股楚军便疯狂夹击金国都城,接连血战了几天几夜,战况自然是不出天下人所料,金国政权彻底枯萎,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
那一天,金国皇宫的宫殿檐角的上空,笼罩着一层灰暗,连太阳也是肮脏的,大地被烤得层层热浪。
金帝在大殿里,抱着酒壶喝得双眼迷离,在大殿里踉跄着、痴笑着、大喊着:“朕的……嗝!大金亡了!”多么恼悔当初的决定,多么愤怒当初的决定!那该死的喀脱儿,当初应该再好好劝劝自己三思的。
可又有何用?
已经晚了!
“皇上,我们快逃吧,南军已经破城了,一会儿打到这儿,了不得呀!”身后,一个忠心的太监俯首喊道。
“要逃你逃,朕不逃!大金毁成了这样,就是死也愧对列位先帝啊!朕已经无路可逃了!”金帝大喊着,舌头都打了结,他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太监苦笑,他说:“皇上,老奴陪你。”
金帝一双醉眼睨视着太监,道:“那么多人都逃命去了,就连皇儿们都被朕在几天前都驱走了,好多跟你一样的侍内也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老奴自八岁那年跟随皇上,这么多年,老奴对皇上忠心耿耿,实在难舍。”
金帝大笑着,他一把搭住了太监的肩膀,满口酒气地喊道:“好兄弟!”
“老……老奴不敢当!”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兄弟,来!”金帝将酒壶伸在了太监面前。太监怔了一下,最终是接过了酒壶,一仰脖对着壶嘴饮了起来,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叫朕大哥!”
“……大哥!”
多么荒诞,多么心酸!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敞开心扉。
“二十岁那年,我为了夺取皇位,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两个弱冠之年的亲弟弟,还毒死了先父。可当我做完这一切而登上了皇位后,却发现,我失去了太多不该失去的。”
他还说:“如果有来生,我宁做个平头老百姓。”
太监鼻子一酸,道:“皇上,人没有来生。”
他们就这样坐在大殿台阶上,一边豪饮一边畅谈。此时此刻,没有皇上与奴才,只有着两个断肠人。
殿外,海啸般的杀声越发逼近,显然是楚军杀进宫了。可是这两人好似什么也不知道,仍然在把酒言欢。
很快,楚军黑压压地涌了进来,团团围住了两人,无数尖森的矛头对准了两人。
这时,荆无常按着腰刀刀柄进来了,他喝道:“这狗皇帝居然没有逃?押下去!”
众甲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涌上前,架起了两人,如拖沉木一般,将两人押将下去。
当金帝被架出殿门那一刻,他的眼前是一片凄惨。无数宫女和太监都被楚军士卒押挟着,殿外的级级台阶上下已是伏尸遍地,那刺眼的血顺阶而下,耳边是一片片刺耳的嘈杂声。
满目疮夷。
他抬头望天,正是硝烟弥漫。
“帝王的野心,代价可真是够大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多么麻木。帝王的野心,谁人能够揣踱?有时,帝王不如一个正于稻田中收割的农民快活。
后史耻笑评曰:金君敢以天下赌,前无古人,后更无来者,此乃不自量力也,千古奇帝也。
荆无常带着荆扬和荆羽、还有十几名士卒搜查着宫中。
后来,他们搜查至御书房,案几上的奏折杂乱无比,荆无常随手拿起一封奏章来看,上面的文字七扭八拐的看不懂,让荆无常了然无趣,他冷笑道:“奏折都堆成山了,这狗皇帝,怕都是不常来吧?”直接朝身后一甩。
身后的甲士们正挨着书柜搜巡着,一本又一本异国古籍被丢得满地狼籍,整个殿内只见书本纷飞,哗哗作响。荆羽侧身躲开丢来的一本书,叹惋道:“可惜了,这些全是研查此国历史风情的重要文献呐。”
一旁的荆扬连连咂舌,奚落道:“你又看不懂,你可惜作甚?”
“我看不懂,就没人看懂了?”
“此国已灭,研究它作甚?”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难道不懂吗?”
“说的是有理,可这么多书给谁看?反正我是没那闲工夫,一会儿还不是要统统抱出去一把火给焚毁了。”
“所以我就说可惜啊。”
荆无常漫不经心地踱步着,忽然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雕刻精致的盒子。他很是好奇,俯身捡起,打开一看,盒子里的青白玉玺使他骤然一惊。
他猛地合上了盒子。
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突然大声命令道:“荆扬荆羽留在这里,其他人速速出去!”
甲士们哗啦啦地退出去,一瞬间,御书房里变空荡了。
只有父子三人存在。
荆无常倚靠在一根大柱上,又一次打开了盒子,盒子里的玉玺正发着淡雅的光晕。
他取出玉玺,内心很是激动,双眼发直地盯着玉玺,喃喃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会落到本帅手里。”
真如一个疯子。
阶下的荆扬皱了皱眉头,他感到父亲那贪婪的样子实在丑态百出,特别是他那双眼,犹如一匹饿狼,甚至差点发出莹莹绿光。荆扬忍不住说道:“父帅,此乃不祥之物,焚毁了吧!”
荆无常猛地侧头,看着荆扬,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焚毁?这可是玉玺!我儿,你知不知道,它代表着无上权力!他甚至,甚至可以让一个人得到一片天下,无可匹敌!你竟然说,要把它焚毁了?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很可笑!”
“父帅!正因为如此,这种邪物更要毁了!”荆扬猛地跨前一步。
荆无常拉过靠椅,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斜靠着椅背,睨视着荆扬,带着几分玩味地道:“哦?本帅倒想听一听我儿的高论,说吧!”
“因为这邪物,历来多少亲兄弟闹翻了脸!手足相残,得到的也不过是冷冰冰的权力。权力权力,对于人,他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爹,功名利禄,过眼云烟尔!人一生如此短暂,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这番话时,荆扬神情亢奋。
可荆无常却笑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持着玉玺,双臂一扬,说道:“为了赢得身前身后名!这种回答,大圣贤可满意了?”
荆扬反驳:“人死后,不过一堆腐骨,要这些何用?”
“住口,这些狗屁大道理用去哄孩童吧,还轮不到你教训老子!本帅只知道,人活着,就要干番大事!扬儿,你还年轻,你不懂。”
荆扬语结,无奈地看了看身边的荆羽。
荆羽感到,眼前的义父是如此陌生,那年他捡养自己时,根本不是这样的。一直沉默着的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义父,义母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荆无常怔了怔,随后又坐回了椅上,冷哼一声,说道:“怕你是惦记着那个臭丫鬟吧?”
荆无常的话,犹如锋利的刀,狠狠地剜了荆羽的心口一下。他握了握拳,说道:“义父,话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羽儿,你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你的生父生母为叛军所屠,是本帅收留了你,把你养这么大的?没有我,你还站在这儿跟我说话?”
这番话,无异于揭荆羽心灵深处的伤疤。往事不堪回首,可荆无常偏要这么做。心灵的抽搐带动了荆羽嘴角的抽搐,他双眼红了,拳头扣得更紧了。可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义父收养之恩,小羽永生难忘,无以为报。可是,义父的话,着实令小羽寒心。”
“难道这还是我编的故事!”荆无常突然大吼着。
荆羽不说话了。
荆羽流泪了。
荆扬替荆羽擦着泪,目光很是冷漠,他说:“爹,那年你带我去长城,教诲扬儿好多东西。你亲自说的话,我都铭刻在心,可是你呢?父亲,你变了,全天下都不认识你了。”
荆扬那如炬的目光投向荆无常,淡然说道:“你枉为人父。”
荆无常突然暴怒,手中的玉玺朝荆扬劈面砸去!
只听荆扬一声惨叫,玉玺的棱角砸中了荆扬的额上角,他捂着面额,摔坐在地上。
很快,殷殷鲜血从荆扬的指缝出汨汨溢出,滴在地上的玉玺上。
真是触目惊心。
“大哥!”荆羽被吓到了,他赶紧蹲下,抓住身后的披风,狠狠地撕下一匹布来,轻轻拿开荆扬的血手,赶紧用布匹堵住荆扬额上的伤口,忙问着:“没什么大问题吧?”
荆扬湿红着眼,摇摇头。
荆无常圆睁怒眼,疾步走到荆扬面前,蹲下身子,不依不饶地低吼着:“枉为人父,谁给你的权力这样说?娘的,你没老子,你也只能像狗一样!怎么,大圣贤要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荆无常咄咄逼人,面目可憎!
“义父!小羽求你不要再逼大哥了!”一直捂着大哥伤口的荆羽哭叫开了,他看了看,血都把叠厚的布匹给浸透了。“大哥伤得有些重,赶紧让人带去止血吧,求你了!”
荆无常仰天闭目长叹。
他站起身,扯着脖子朝外吼道:“来人!”
立即冲进来了几名士卒。
“带荆扬将军下去止血。”荆无常说着,背过了身子。
荆扬很快被扶起来了,荆羽是最后离开的,他默默地看了义父的背影好久,双眼之中复杂极了。义父没有回头,他更觉得义父陌生了。于是,他转身离开了。
一意孤行,注定形同陌路。
荆无常缓缓回过身,俯身捡起了玉玺。
玉玺上还沾着血迹。
亲人的血迹。
他边用袖子擦着血迹,他一下子沧桑了许多。有些话,忽然如繁星般在耳边萦绕——
……甄儿,我荆无常此生定不负你……
……此次出征回来,我们弃官从商……
……甄儿,我爱大楚,爱小扬、小羽,爱小妹,也更爱你……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什么。
取而代之的,是野心。
……
营帐里,荆扬头缠着纱布,卧在榻上,双眼盯着顶帐发呆。这时,荆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进帐来了。他坐在榻沿,将一勺粥吹冷后,递到荆扬嘴边,说:“大哥,吃吧。”
“我还没残呢。”荆扬说着,坐起身来,接过碗和勺,自顾自地喝起粥来,喝得滋溜作响。他边喝边道:“从小到大,我爹打了我无数次,可以说我是被爹打大的。以前他打我,我是怕;可这一回他打我,我是由内到外的不服气。”
他顿了顿,喃喃道:“野心。”
“什么?”荆羽没听到。
“爹爹被野心迷失了心智,他想借玉玺获得无上的权力。”
“怎么办,大哥?”荆羽忧心忡忡。
“若他一意孤行,我们能拦得住吗?说不定,在他看来,为了权力,他可以六亲不认,甚至是背叛自己。”
荆羽接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没错。”
他俩便不再言语,荆扬独自喝着粥。
这时,荆无常进帐来了,两人更是不敢言语。荆无常坐在床沿,问道:“疼吗?”
然而,一阵沉默。
荆无常叹了囗气,道:“爹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
荆扬冷笑道:“别往你脸上涂脂抹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能是为了我们?”
“爹说的是实话!”
“停手吧,爹,小心得不偿失!”
“扬儿,你还不明白吗?爹真的是在为你和小羽铺路!”
“可我不喜欢。”
又是一阵寂静。
“爹爹,回头是岸。”
“本意已决,多说无用。”
“你疯了。”
“爹很清醒。”
“清醒的人干糊涂事?”荆扬厉声说着,将那碗剩粥狠狠砸放在床头简陋的案几上。
“竖子!反了你了!”荆无常怒喝。
两父子之间彼此怒视着,宛如刀锋相向。
许久,荆无常冷哼一声,铁青着脸离开了。
荆无常狠狠地掀帘钻出了营帐。很快,他的声音在帐外充斥着,使帐内的荆扬同荆羽听得一清二楚——
“看管好他俩,吃喝拉撒都不能离开你们的视线,饭水你们送,就是进茅厕拉屎,也得有五六个人陪着,他俩下令,你们充耳不闻,只听本帅调遣。若有人来见,没本帅允许,一律不见,听到没有!”
“得令!”又是一阵洪声齐答。
“另外,尔等不能与他俩交谈半句,否则,斩!”
“遵命!”
接着,就听见荆无常离去的铠甲咵咵作响声。
“完了完了,这下玩完儿了!”荆扬一下瘫躺在榻上,目光绝望极了。他只觉被纱布重重包扎的额头上的伤口更是疼上了几分。“小羽,咱俩被爹软禁了!”
荆羽双眼惊愕地睁圆着,他万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义父已变得如此。他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下子扑在荆扬身边,双手一下子攥着荆扬的衣襟,死命晃着荆扬,他喊着:“咱不能看着义父如此,死也不能!”
“小小小羽,停手!现在能有什么办法?他荆无常已经是六亲不认了,连他亲儿子都软禁了,更何况你这捡来的,能有什么办法?赶紧的别晃了!头痛!”
荆羽算是清醒了,但他内心依旧是心急如焚,急得他一直在营帐内打转。
“那如何是好?”荆羽拍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有一点头绪。
坐在榻上的荆扬目光沉重,他说:“横竖都不能眼看着爹爹自毁他的一世英名,否则将来我荆家以何面目见人?”
“大哥,你刚刚还说没办法。”
“的确没办法,可事以至此,已经容不得多想了。小羽,扶我下来!”
荆羽扶起荆扬,帮荆扬下了床,荆扬在荆羽的扶持下,一步步挨进了营帐挂帘。他伸头向前,一只眼朝帐帘边沿透出一道狭长的隙间挨去,他观望,的确有一支卫士护在门前。
荆扬认出,这是爹爹的一支亲兵。
荆扬只觉心寒,寒彻骨髓。
从小到大,荆扬从未对自己的父亲这般心寒过。他心中在呐喊:爹爹居然还用上了自己的亲兵软禁自己的骨肉,他荆无常已是丧心病狂!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小羽是何罪,我荆扬又是何罪?
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透过狭隙的那只眼已经是红得分明。
这支卫士的将领郭先明偶然看见一只眼睛从营帐内透过帘子的缝隙,来打量着帐外的周围,便说:“少主,若无他事,请安心回去养伤吧。”
“哦,那郭叔叔可否知道,我为何受此伤?”荆扬一边说着,反而掀帘而出,竟就地而坐。
郭先明只当他想耍个无赖贫贫嘴,懒得搭理荆扬,就朝后招呼道:“来人,扶少主进帐休息!”立即就有几个卫士逼向荆扬。
荆扬坐在地上,动未曾动,却扯着嗓子喊开了:“尔等随着我父亲征战多年,难到尔等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一步步踏进深渊吗!”
逼向荆扬的那几个卫士一下子顿住了,连郭先明也一脸惊疑地看着荆扬。
荆扬趁热打铁,他忍着头晕猛然站起来,浓眉一拧,说道:“若尔等有心救你们的主子,就听我的!如果无心,那便罢了。”说着,一转身,装作要入帐的样子。
“我们凭什么信少主阁下!”郭先明叫道。
荆扬顿住了脚步,转身面对郭先明,指了指缠裹在额头上的纱布说:“知道我的伤因何而起吗?就是因为我不忍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踏入深渊,欲去劝说,可他一意孤行,得,伤了我不说,还派你们来软禁我和小羽,就是怕我俩坏他好事儿!他想干嘛?他就是已经吃了称铊铁了心!”
一片寂静。
“人命关天,若尔等怕掉脑袋,就装作甚事不知,好好看押,尽忠职守。若尔等真心精忠于你们的主子,不愿看他一意孤行下去,那么你们就同我一起想办法。”荆扬顿了顿,继续道:“话我荆场已撂这儿了,朗朗青天在上,若我有半句诓骗,那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至于尔等,我奈何不得尔等。尔等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荆扬转身,掀起帘子刚要踏入帐内,忽然,连郭先明在内的这支卫士,齐刷刷地向荆扬单膝跪地,个个双手拱拳作揖。
荆扬睨视了一下,心中无限云彩绽放。他说:“若真有心,郭将军独自随我进帐商议,其他人守好帐外通风报信。”便进了帐。
郭先明也毫不犹豫地进了帐。
帐内,荆扬坐在榻沿,对站在面前的郭先明调侃道:“怎么,郭将军不怕杀头啦?”
“比起主公安危,我等哪多管得下这些?杀就杀吧!少主,莫再说笑了,少主可有计策?你只管说,我等便是刀山火海也赴得!”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想办法离我东大营,去西大营去寻司空帅,将此书信交于他,他来想想办法。”
“这不大妥吧,荆帅与司空帅早已在当年生隙了,这样做,你就不怕……”郭先明停顿住了话语,但意思已经是了然明确。
荆扬自信一笑道:“放心吧,我爹和司空帅是过命兄弟,过命兄弟嘛,难免会磕磕碰碰,相信到这种关头,司空帅也不会让自己的过命知已如此一一步步错下去。郭叔叔,你说呢?”
郭先明愣了愣,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
“只是那辕门难出,看郭叔叔如何想辙了。”
“少主但凡放心,此事我会有办法。”
“如此,拜托了!”
“分内事。行了,事不宜迟,少主快快修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