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荆扬一声惨叫,一下子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他冷汗淋漓的脸上,双眼惊恐地瞪大。
洞口外,韩擒虎一下子冲了进来。
荆羽也一下子醒了过来,三匹马也被惊得咴咴嘶鸣。
“大哥,你做噩梦了?”荆羽问道。
荆扬还没缓过神来,好久,他环视四周,才发现此时正是人间烟火绝之深夜。他咽了一口口水,才喃喃道:“刚刚我梦到爹了,他好凄惨,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要我救他……”
梦境依然清晰,如同潮退之后的礁石。
——荆无常被绑在柱子上,司空刺使劲地用长鞭抽打着荆无常,使他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而荆扬在一旁被铁链死死缚住,迈不开半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他人肆虐。
荆扬哭了,他捂着脸,啜泣着。
他很害怕。
所有人都很无助。
“韩大哥,我来守夜吧。”荆扬擦着泪说。
“可是,要换岗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呢。”韩擒虎说。
“无所谓了,韩大哥,我根本睡不下,但我知道你很累。”荆扬苦涩一笑。韩擒虎看到荆扬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再有当初初见时的生龙活虎,眼神里的忧郁,代替了以往的凌厉。
韩擒虎叹了口气,他想,荆扬的大好年华就如此消逝了,实在可惜。他说:“好吧,听你的。”
“大哥,我也跟你去。”荆羽起身说。
“不行,我们得蓄好体力。”荆扬说着,独自走出了洞口。
他爬上洞口上方的木头与枝干铺搭的小棚子里,它很简陋,乍一看,跟狗窝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虽然避不了风,却也能遮炎蔽雨。
夜风籁簌响着,让荆扬的心宁静极了。
他想家了。
他想回到定康城的那个街道上,更想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小村庄,那间茅屋,那片桃林,还有那条小河。他想起了母亲在耳边的叮咛嘱咐,也想起了小姑的铃铃笑声。
若是回了家,该如何向家人交代?
不,也许不用,这些消息,恐怕早已传入了大楚境内。
该何去何从?
他想着,心生悲凉。
夜风吹散了天空的云雾,绚丽皎洁的星河在如纱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他微笑。
——
也正是这个祥和的夜,楚朝帝都里,楚文帝忧心忡忡地驾崩。
据《楚史通鉴》记载,大葬过后,楚文帝尸骨未寒,本是储君的太子李雄,却被另外八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率兵逼宫,霎时间,宫内兵戈四起,火光冲天。
储君李雄携着国玺,随着几名太监从暗道内逃出宫,途遇率兵进京助其一位亲王夺位的将军杨启,他立马改口说是进京护驾,保护太子顺利登基。
于当夜,杨启布署好兵力计划之后,便兵围宫城,堵住宫门,当着李雄的面,向宫城之内开炮,宫内那些无论是无辜的宫女与太监,还是正在大肆搜寻玉玺下落的叛兵与亲王们,就是一阵乱轰,死伤一片,不计其数。
然后,杨启让四名部下分别从四处宫门杀进宫内,不到两个时辰,轻而易举地夺下宫城。
这场政变,史称“秋都之变”。
过了两三日,李雄登基称帝,改元涪贞。
那一日,登基大典于幸免遭毁的金銮殿外举行,这场大典举行得很庄严、很威武。
后来,那些叛军将领与八位亲王被押上殿来,个个戴着沉重的枷锁,排排跪于大阶之下。李雄见了他们就来气,他的怒斥声响彻大殿。
“前方战事尚且吃紧,你等却做出此番大逆不道之事来!”李雄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大好的宫殿毁成这番模样,还不都是你们的杰作!”
亲王们不说话,低着头。
站在龙椅后的杨启忽然开口了:“皇上,推下去斩了吧。”
囚犯们的脸色陡然色变,纷纷求饶,大喊着我们是兄弟啊!性格羸弱的李雄迟疑了,但杨启直接朝殿外喝道:“武士,统统推出殿外砍喽!”
十几名武甲纷纷抢进殿来,把那些囚犯如拖死狗般拖出殿外,哀嚎与求饶的声音很是嘈杂。
“你当真要将他们处斩?!”李雄大惊失色。
“不斩,留着过年吗皇上?”杨启面容冷峻,他捋着胡须,沉着极了。
“你真是放肆!”李雄猛站起来,与杨启怒目相向,“朕尚未发言,你一句话全拖下去了,杨启啊杨启,你有把朕放在眼里吗?你居心何在!”
“皇上,臣一切都是为了皇上,为了朝廷着想呐,望皇上明鉴!”杨启躬身说道。
“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雄怒极反笑,他被这“忠臣”的“贤言良语”给堵得胸闷,冷哼一声,倏地坐回了龙椅。
殿内的诸位大臣,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皇上,臣建议,将那些参与叛乱的兵将用来修复皇宫事宜,一个月后,所有宫殿定能恢复如初。”杨启又进言道。
李雄冷笑,他想,臣建议?你杨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朕能阻拦吗?他没好气地甩了一句:“随你的便!”
“谢皇上。”杨启道。
这时,一个武士来报,所有囚犯,皆已处决。
“把所有首级挂在定天城的城墙上,让他人看看,这便是谋逆的下场!”杨启下令道。
“遵命!”那名武士退下了。
于那天下午,二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挂在城楼之上,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说他们犯了何逆天大罪,如何该死。过往的百姓低声议论,也总有孩童吓得哇哇大哭。
天定城内,人心惶惶。
就连阳光都弥漫着瘆人的阴冷。
——
翌日早朝,大殿内,一个公公端立于龙椅旁,双手把着圣旨,尖细着嗓子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将军杨启护驾有功,朕心甚慰,特提封爱卿为北君侯,白银万两,绸缎千匹,宅?一处,钦此!”
跪于阶下听旨的杨启扬起了一边的嘴角,他抬头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雄死死盯着杨启,目光中杀气重重。
他想杀了杨启。
从始自终,他并没想要封杨启一个什么北君侯。
“杨启领旨!”
“是!”杨启站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一步步踏上了台阶,领过圣旨。在杨启看来,自己的大好人生就此起步。
杨启想着,没人会站出来说的,因为犯不着要搭上自己的命,都是聪明人。
但是,他错了。
正当他如此得意扬扬之时,耳后突然响起了苍若洪钟的声音——
“逆贼!安敢这般放肆!”
杨启气得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转身,发现正是朝中元老何靖南,他年过六旬,须发斑白,此时正怒视着杨启。
杨启强压怒意笑道:“阁老何出此言?”
“想我半生是在朝堂为官,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样的奸佞小人!你仗着自己有点微功,屡次犯上,擅权专政,怎么,杨启,你想篡位不成?!”何靖南横眉怒斥杨启,丝毫不留情面。
“够了!枉你老何是朝中元老,竟在此鼓唇摇舌诬陷我!岂不知我对大楚忠心耿耿?来人呐,把这老家伙打入死牢!”杨启扯着脖子怒吼。
立刻就有一批武士涌进殿来,粗暴扭押住了何靖南。
“杨启!你怎敢动何阁老!先帝都要礼遇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又有一个大臣站出。
“杨启!你胆敢僭越!”
“杨启!……”
一连站出七八个大臣怒斥杨启,而杨启也不多说,只冷冷一句:“全打入死牢!”于是,那些大臣都被武士扭押出殿,沿路骂声不绝。
接下来,大殿一片寂静。
李雄血红了双眼,他盯着杨启的背影,沉沉道:“君侯,你这叫滥杀忠良!”
“皇上,我这叫清除逆党。”杨启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
李雄沉默了。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无助。
……
夜晚。
寝宫内烛火摇曳,李雄侧卧于榻上,一只手撑着头,闭目养神,他很是疲惫。在他面前,跪伏着几个黑衣人,面容很是严肃。
“杨启老儿,欺人太甚!他想控制朕,自己来当个曹操!可惜朕也并非什么汉帝刘协,任他得势!先帝尸骨未寒,他杨启便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真乃可恨!”李雄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上放心,今夜我等去刺杀杨启老贼,必为皇上除去后患之忧!皇上,明日我会提着老贼的首级到殿堂之上来见皇上!”为首的一名刺客信誓旦旦的说道,他叫童志芳。
李雄苦笑着摇头道:“他也并非等闲之辈,一搞不好,诸位甚至连命都会搭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诸位要想好。”
这算是忠告。
“皇上,不成功,便成仁。”童志芳口气淡然,他在告诉李雄,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几名刺客很快退了出去。
之后的漫漫长夜里,李雄不只该如何入眠,他一整晚都在担惊受怕。
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朝之时,他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大臣井然有序的进殿,其中竟然有杨启!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貌似是一条腿受了伤,而脸上也有划痕。
李雄顿时瞳孔缩小,呼吸急促!
杨启的双眼死死盯着李雄,好似一匹恶狼盯着一只羔羊。
“皇上昨夜送了臣好一份大礼呐!”杨启道。
“爱卿......在,在说什么?”李雄语无伦次。
“臣说什么,皇上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皇上,臣也有礼物要供皇上,还有诸位臣工观赏。”言罢,杨启双手一拍,朝外喊道:“抬上来!”
接着,好几颗人头被几个武士分别端进殿来,每颗人头面如土灰,睁着毫无光泽的双眼,嘴巴也微张着。
其中一颗人头,是童志芳的。
看来,刺杀失败了。
朝堂上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低声议论。
李雄浑身颤栗,指间颤栗,连气息也跟着颤栗,他坐卧不安,感觉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底漩涡。
“这几个逆贼,昨夜竟去行刺臣!好在他们未曾得手,这不,人头都在这儿呢。皇上,近来宫内不太平,以后,臣就派人护卫皇上周全。”杨启道。
李雄只感觉有千条急流一下冲上头来,只觉脑袋一麻,他白眼一翻,便晕在了龙椅上。
自此,杨启大权在握,皇权几近架空。
——
长城之外,司空刺将大本营驻扎于曲阳城内一座豪宅之内,曾经的金国国土,名义上划入了大楚王朝的版图,实际上成了他的掌控之地。
这天,丁志廉急匆匆地闯进了书房去找司空刺。
“元帅,大事!”
“大事?”司空刺放下了书,从椅子上站起来。
“京城之内,杨启专政,新帝成了傀儡!于是,各州的封疆大史各怀鬼胎,有的附庸了杨启甘当鹰犬,有的打着不附逆乱的旗号,纷纷自立!眼下长城以内的形势很乱,元帅,天下乱了!”
“乱了?”
“对,乱了!就就如同昔日的东汉末年,元帅,眼下朝廷连收拾自家家门口都麻烦,暂时不用担心我们自己了。况且,这不正是一次属于我们的大好的时机吗?我们完全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来休养生息,屯兵屯粮!”丁志廉道。
司空刺动心了,但他也说出了忧虑:“杨军师,难道你没想过吗?这大片土地,因为常年战乱而变得贫瘠不堪,当地民族更是仇恨我们汉兵,要想就此扎稳脚根,我看呐,难。”
“元帅,不难,但凡治理好了,元帅岂不成了这儿的霸主吗?”
司空刺抬头,诧异地看着丁志廉。
丁志廉的双眼异常明亮。
司空刺笑了。
......一个庞大的势力集团,在这新生的乱世之中,悄然发芽。
“对了,杨军师,我打算把荆无常的所有家小全都......”司空刺在脖子间做了个狠狠抹杀的动作,目光锐利。
“这并不难,元帅大可派些部下潜至定康,一夜之间,定叫他满门升天!”丁志廉顿了顿,又问道:“元帅在担心什么?”
“荆家的那两个小杂种。金国传国玺还在他们那儿,有它,也许本帅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称帝。”司空刺道。
“……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遍布画像告示,悬赏缉拿。”丁志廉道。
“也只有这样了。”司空刺叹了口气。
“对了,元帅打算派哪些人潜到定康去刺杀?”丁志廉问。
司空刺沉呤半晌,他拈笔沾墨,铺上宣纸,洋洋洒洒的写上了名字:甘志虎、赵羿、龙剑升、吴之敬、何梦龙……
他总共写下了十五个人的名字。
司空刺放下笔,很满意的点头道:“就他们了。”
“元帅,十五个人,够吗?”丁志廉有些担心。
“够了够了,荆家那点人口,除了女人孩子,就是那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仆役,人口加起来,怕都超不过三十人,两三刀解决的事儿。”
“那……府上的卫士呢?”
“一群酒囊饭袋,何足为虑?”
但丁志廉还是有心提醒道:“主公,还是小心为上。”
“本帅心中有数。”司空刺却很自信。
……血腥味,仿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
一口山洞之中,三匹马,三个人。洞壁上靠着一支长枪,一支长戟,一柄长斧。
“待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该走了。”荆扬道,此时他正同荆羽靠在干草铺上,双手枕着头,发着呆。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散着,他刚刚和荆羽跳进附近的河里洗了一身冰凉刺骨的澡。
“离开?去哪儿?”这时韩擒虎刚打猎回来,手上还各拽着一只扑朔的野兔,他的两只袖筒卷得很高,露出手臂上虬实的肌肉。
荆羽也坐起身来,看着荆扬。
荆扬也坐起身,说道:“去定康,我们得回到长城以内,待在这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那义父怎么办?”荆羽问。
“能怎么办?我们根本无法救出,去了也只能是送死!”荆扬一脸麻木,“放心吧,司空刺那老贼断然不敢让爹死。”
“为什么?”荆羽问。
“因为金国传国玺在我们身上。”荆扬回答。
一阵死寂。
“何时动身?”韩擒虎问。
“明天一早。”
“明天?”
“对,越快越好!”
“大哥,你是有了什么打算了吗?”荆羽聪慧,他看见荆扬一脸决然的样子,便问道。
“光复荆门。”荆扬坚定地说。
——
翌日清晨,朝阳和煦。
荆扬、荆羽、韩擒虎立于洞口之外,沐浴在秋日的朝起斜阳之中,一阵风吹过,竟有些冰寒。他们知道,寒冬将至。
他们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正是这片树林,掩护了他们三人在这住了些时日,令他们找到了似家的舒适感。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的洒在林间。鸟儿在林子里婉转歌唱;梅花鹿会停顿下来,好奇的仰看着上方洞口外的三人,然后一溜烟跑了;时不时会有篷松着尾巴的松鼠从这个枝头掠过那边枝头。
真是个静谧的世界。
一切的一切,充满了生机,好美妙的时光。
三个人都披裹着纱巾,戴着斗笠,各自的背上还斜插着长剑,而他们的长武器全用布纱缠起,分别挂在各自的马匹上。
多了这么些物品的原因,是前段时间韩擒虎独自出去探探消息,途遇抢劫而归的一群山匪向韩擒虎劫买路财。那些山匪很不幸,反被韩擒虎抢了一劫,不仅拿到了不少钱,就连现在身上的衣靴,都是从山匪们的劫车内“讨”来的。
“走。”荆扬道。
三人同时上了马。
接着,三个人、三柄剑、三匹马呼啸着离开,三面纱巾犹如三面旗帜,撕扯在长风中。
此时,晨曦温暖,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