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陵城内的长街上凄凉极了,没有追逐打闹的孩童,没有大声吆喝的小贩,也没有过往的行人。
只有随风飘落的雪絮,只有街道上铺上的雪毯。
今天是除夕,一个前所未有之凄凉的除夕。
又是三匹马、三个人、三柄剑、三顶斗笠漫步于街道之上。
荆羽停了马,驻目在曾经的将军府门口,大门紧紧关闭着,贴上的封条已经有些残破。大门铁青着脸,在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荆扬没见荆羽跟上来,他回头一看,便看见荆羽正对着府门发呆。他喊道:“小羽,别看了,这儿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荆羽说:“我知道。”
荆羽当然明白,这儿不再是曾经的家了。但是,他的内心渴望着,想要再进去看一看亲手种的小菜地,不知它是不是已经杂草横生了?他想要再走一走当初与荆扬飞奔过的走廊,两旁的栏椅是否已经落了灰尘?
还有那座小菜园旁的小屋屋顶,他想起了当年总是与荆扬躺在瓦片上,望着明月,互诉衷肠。
荆羽湿红了双眼,终是驱马离开。
毕竟,这儿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荆扬也湿红了眼,他只觉这斗笠笠檐上的雪,凉彻骨髓、凉彻心底。
——
刘府。
府门外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家丁不满的嘟囔着,缩着脖子跑去开门。
是三个人,三匹马,他们肩头上都有落雪。
“你们是?”家丁问着,他打量着眼前的三人,心想,瞧这副落魄样,定是些江湖浪客前来借宿。
“我们来寻亲。”荆扬说。
“寻亲?我家老爷好像也没什么亲戚啊。”家丁偏着脑袋想,但很快透彻了,“哦!你们是荆家的人吧,快请进,目前荆夫人荆小姐的确在我们府上!”
家丁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和善。
家丁领着三人走着,一边聒噪不休:“唉,你们荆家遭此大变,想想也真是可怜,荆元帅到底是受了奸人诬陷呐,妈的,这什么操蛋世道……”
家丁一路说着,身后的三人一直沉默着。
韩擒虎嫌他啰嗦,心想,这要不是人家地盘,真想几拳给这鸟人让他闭嘴。
刘罡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面善。
他脸颊削瘦,五绺细髯,看起来仙风道骨,人已是到了不惑之年。
当时,刘罡正同两个家丁在屋门外贴着大双喜字,三人被领到了刘罡身后,并通报了三人的身份,刘罡疾步走到三人面前,惊异的看着三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罡双手拍着荆扬和荆羽身肩膀,道:“都长这么高了……回来好,回来好呐,好多人都以为你们已经死了。”
“员外,晚辈感谢您收留我的家人。”荆扬说着,带着荆羽单膝跪地、抱拳。
“这俩孩子,快起来!”刘罡把两人扶起身,他看见了荆扬身后的壮汉,便问道:“这位壮士是?”
“员外,晚辈曾是荆少主的部下。”韩擒虎习惯性的作了个军揖。
刘罡很惊奇的看着他,拍拍他的肩头,由衷地道:“这等虎躯,战场之上定是一员喝煞敌师之猛将!”
傲气上了韩擒虎浓密的眉梢,但他仍谦虚回礼道:“哪里哪里,军人嘛,自然是要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嘛!”
刘罡爽朗大笑,他很喜欢这个壮汉。
刘罡的目光,又移到了荆扬和荆羽的身上,他说:“快去见你娘吧,你娘思念你们几乎疯来死去。”
话一出囗,在场的人无比心酸。
……
纳兰甄老了,头发之中,添了无数银丝,脸庞上的纹理已然加深。她的风韵正随着流年,一点一点的被消蚀。
当时,她正坐在卧房内的一张竹椅上,正对着窗户,望着窗外的茫茫白雪发呆。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趴在姬甄的膝盖上,奶声奶气的问道:“舅娘,舅娘,你在看什么啊?”
纳兰甄没有答话,孩子便跑开一边去玩了。
门开了,荆扬同荆羽,还有韩擒虎走了进来。
纳兰甄听见了动静,缓缓回头,看着荆扬和荆羽。
荆扬和荆羽的心灵无比的震撼,数年不见,自己的娘亲怎是这般苍老?她的满头青丝化成了白霜,双眼的清澈已经不再。
那个曾经朦胧美丽的娘亲呢,她去哪了?
两兄弟惊愕极了。
——一代佳人,就此消逝。
两人跑近母亲,蹲在了母亲的面前。荆扬泪水横流,他抬头,看着母亲连连说道:“娘,你不认识我和小羽吗?”
纳兰甄愣了愣,她说:“我儿子不长这样……我的儿子早已经战死了。”
“娘,五年足够一个人长变样了,你再好好看看,我们还活着的。”荆扬急切道。
荆羽握着纳兰甄冰凉的手,说:“娘,我是小羽。”
姬甄这才回过一些神来,她轻轻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脸,下巴颤抖着,已是两行泪划过脸庞。她轻轻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爹他……”
“我爹他……生死未卜。”荆扬心如刀绞。
“唉,造孽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反贼啊?”纳兰甄抽泣着,“我等了这么些年,竟是等到了这般结果。”
荆玉珠进来了,她慌慌张张的,四处摸索着,双眼涣散。她急急喊道:“小扬,小扬!”
“小姑,我在这儿!”荆扬赶紧迎上去,拉住了小姑的手,“小姑,你的眼睛……”
那个小男孩忧伤地开口了:“我娘她天天哭,天天哭,眼睛就成这样了,因为她听说我爹回不来了。”
“你娘?”荆扬甚是惊异。
他没想到小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怜宇文大哥,始终没见上自己的骨肉一面。
“鼎儿,你少说两句!”荆玉珠朝男孩道。
荆扬觉得鼻头很酸。
“没事,还看得见,但是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哎呀,先不说这个。小扬你姑父呢,他还好吧,你跟小羽还活着,他也一定还活着是吧,你快说呀小扬!”荆玉珠都急出了哭腔。
荆扬于心不忍的侧过头,他不忍心看到她那满脸希翼的样子。他轻轻说:“人已经死了,是我跟小羽收的尸。”
荆玉珠顿时噤声。
她算是绝望了,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瞬间荡然无存。
她缓缓放开了荆扬,缓缓转身,一步步挨向门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浮现出一阵阵离别前的情景。
——府门口,宇文均一身战甲在身,他俯下身子,闭眼聆听着荆玉珠那隆起的肚子里的小生命。荆玉珠俯视着宇文均,她说:“答应我,活着回来好吗,哪怕你是残肢缺眼,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你。”
宇文均睁开了眼,身形未动。他说:“玉珠,战场上的事哪能是自己说了算?”
“我不管!我就要你答应我!”荆玉珠哭了。
宇文均直起身子,拥住了荆玉珠道:“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你别哭嘛,肚子里还有咱俩的小宝贝呢。”
“你答应了啊。”她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我答应了。”宇文均频频点头。
……可最终,他失信了。
荆玉珠回想着往事,鼻头一酸,她哭了,可脚步仍未停下。原本一切模糊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宇文均无比清晰的身影,他正朝荆玉珠微笑。
她只觉脑袋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那转瞬即逝的知觉中,她耳边传来了惊呼声。
那一刻,心中那余存的美好世界,猛然崩塌、终结。
——
第二天,雪停了。
荆玉珠醒了,她躺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眼神却是更加涣散了。
“玉珠,你醒啦?可担心死我了。”一直坐在床沿的纳兰甄笑着道,心可算是松了一些。
荆玉珠没有说话,她随手一摸,笨拙极了,床头柜的一个杯子被她扫落,很快从床下传来杯子的清脆破碎声,吓得荆玉珠一怔。
“嫂子,天好黑,怎么不点蜡烛?”荆玉珠说着,双手四处摸索着。纳兰甄心中猛然一紧,她一下子拉住荆玉珠那空中摸索着的双手,忧伤地说:“玉珠,此时正是清晨啊!”
此时正值清晨,窗外,正传来小鸟的歌唱,还有鼎儿同荆扬的嬉闹声。
荆玉珠猛然一阵心慌,她说:“不可能,早晨为什么是黑漆漆一片?”
纳兰甄也是一阵心慌,她伸出手,在荆玉珠双眼前晃了几下。但荆玉珠目光无神,毫无反应,荆玉珠只是喃喃着,周围好黑,黑得让人害怕……
纳兰甄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她眼眶一热,将荆玉珠轻轻揽在怀里,忧伤着说:“玉珠,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荆玉珠慢慢明白了。
当她彻底明白的时侯,朦胧之中,无数匹狼如潮水般,四面八方的朝自己汹涌而来,将自己包围了起来……那些狼,叫作绝望。
于是,撕心裂肺的哭叫响彻了荆玉珠的房间里,正如呼啸着的寒风。
门外的雪地里,荆扬、荆羽、韩擒虎三人正同着小小的鼎儿嬉闹,在雪地里留下各种各样快乐的脚印。当一声惨叫划过天际时,三人立刻冲进了房间里。
眼前的一幕,实在令人心碎。
荆玉珠呜咽着,头发被她自己抓得乱糟糟的。她被纳兰甄死死抱住双手,她依在纳兰甄的怀里喊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嫂子,我真的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纳兰甄湿红着眼,憔悴极了。
荆扬说了声:“我去请郎中!”便一溜烟的冲出门去,荆羽也跟着冲去了。韩擒虎伫立于原地,眼中尽是那撕心裂肺的场景。他想着,悠悠苍天,何薄于人?
可恨的命运。
抱着药箱的白胡子郎中很快来了,随其一起来的,还有满心忧急的刘罡。
郎中坐在榻沿,给荆玉珠把了把脉,然后双手掌着荆玉珠的太阳穴,观察着荆玉珠已然涣散无神的瞳孔,好久,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受了什么刺激,她这眼睛呐,是给哭瞎的啊!唉,多好的一姑娘,可惜啊。”
“那这位姑娘的眼睛还会好吗?”刘罡问。
“看造化吧,没事多挤按太阳穴和睛明穴,或许还有希望,但这更多只是保持眼珠血脉循环罢了。”郎中说着,正收拾着药箱,从床沿起身。
郎中走后,卧房里一片寂静。
两行清泪划过荆玉珠的脸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虽仍灵动,却无了往日的神韵,当初如同潺潺溪水的双眼,而如今,却似一汪平静的泉水。
“我想出去走走。”她轻轻说。
她慢慢揭开被子,露出身上的宽松睡衣。
她伸脚下床,纳兰甄上前,为她穿上了鞋,然后扶着她一步步的走出房门。鼎儿喊着:“娘亲,你怎么了?”他还小,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是完全瞎了双眼。
荆扬、荆羽、韩擒虎还有刘罡一言不发,也跟了出去。
荆玉珠踏着松软的雪,她披着外套,在纳兰甄的扶持下,一步步的走着。她感受着来自脚下的松软,也能想象着雪的洁白无瑕、圣洁美丽。她想,昨日还能见到这番美丽的景象……她猛然一阵心酸,赶紧自言自语的笑着安慰自己道:“没事,反正我还能听得见、说得出……”
可她还是没忍住,哭了。
失去的,又何止是一双眼睛?
她蹲在雪地上,头埋于双膝之中,抽泣着、呜咽着,犹如一只受伤的白鸽。
纳兰甄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也紧蹙着细眉,也流泪了。
……
那天晚上,纳兰甄独自去找刘罡,在大厅里坐下谈话。
“刘员外,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收留,现在我是来道个别,明天我们就打算回老家了。”纳兰甄说。
“为何要走?刘某是否有何不妥之处,夫人但说便是。”
“员外多心了,没别的意思。唉,说白了,总不能住您这儿一辈子吧?在南方还有老家,十多年了,也该回归故里了。”纳兰甄说着,眼中满是回忆,那片桃林,那条小溪,那座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那间小茅屋……老了,一切都老了。
刘罡沉默了半晌,说道:“那荆姑娘的眼睛……”
纳兰甄惨然一笑,道:“你知道这死丫头是怎么说的吗?她说瞎就瞎吧,自己都失去了那么多,眼睛就这样吧,日子总归还得继续嘛。”
刘罡道:“眼下这寒冬腊月的,总得等到初春的太阳出来再走吧?”
“不,明天就走。”
刘罡知道是留不住了,他叹气道:“也罢,如此,我也就不强留了。”
与此同时,一间房里热雾腾腾,荆扬、荆羽、韩擒虎正各自泡在木涌里沐浴着,三人都觉着无比的惬意,韩擒虎道:“好一两个月了,终于泡上身热澡了。”
荆扬问:“韩大哥,明天我们要回家了,你有何打算?”
韩擒虎道:“我没家,你们去哪,我韩擒虎便跟到哪儿。”
荆扬很诧异,他问:“韩大哥,你……”
韩擒虎道:“我十七岁那年就死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当时想着,反正都他妈是贱命一条,啥也没有,就干脆去投了军。至于你们,我韩擒虎早把你们当做亲人了,还望少主不嫌韩某。”
荆扬笑道:“不嫌不嫌,你说得对,我们是亲人嘛对不对?”
三人都笑了起来。
此夜,无比温馨。
——
翌日的阳光难得的明媚,天色无比湛蓝,阳光在雪地上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荆扬等一家人离开了,他们离开了定康,就坐着刘罡赠送的马车离开的。马车上,还有两袋粮食,以及一些银两,都是刘罡送的。
走之前,刘罡说,现在世道变了,若是途遇山贼,却如何是好?荆扬大笑着说,放心吧刘员外,有我们三个。
当马车又经过将军府门口时,所有人的心里一阵揪痛。毕竟有不少的大好时光,也是在这里面度过的。
出城了之后,马车一路驱使向前着,韩擒虎驾着车,荆扬骑马掣戟护于车前,荆羽骑马横枪护于车后,车内是亲人。
路上,荆扬意外遇见了楚无忧,就在那棵大树之下。
于是,荆扬停下了马,跳下马背跑到她面前。
“无忧。”
“你们要去哪儿?”
“老家。”
“哪儿的老家?”
“南方的桂州。”
楚无忧只觉心头一暗,她说:“荆扬,你答应娶我的。”
荆扬不敢直视她,他说:“无忧,我会娶你的,一定。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你有什么事要做?荆扬,我等了你好几年!我们不再年少了,荆扬,你考虑考虑我好吗,我不想再等了我求你了!我很累!”楚无忧说着说着,她哭了,她感觉自己太委屈了。
荆扬内心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她,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说话呀!”楚无忧大吼,脸上还挂着泪珠,“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你还要我等多少年!你说!”
一种尖锐直扎荆扬的心头,他流泪了,便伸手要去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嘶声大吼:“别碰我!你这个骗子,你对得起我吗?我那么爱你,你却要如此待我,我好心寒!”
“无忧,对不起……”荆扬的泪打在了雪地上。
“你根本不爱我!”楚无忧大哭。
“我真的爱你!”荆扬大吼,“可是我没办法!无忧,我真的没办法,作为荆家的男人,我肩上的担子很重!”
“你带我走,带我走好吗?”楚无忧呜咽着。
“我他妈巴不得现在就带你走,可是你会受苦啊无忧,我真的没办法!”
“我不在乎。”
“我在乎!无忧,你还有你的家人,带走了你,我更是畜生不如!”
楚无忧不说话了,她似乎平静了一些,却哭得更伤心了。荆扬抱住了哭泣的楚无忧,这次,她没有拒绝拥抱,只是默默哭泣着。
荆扬也在流泪,目光毅然,他说:“无忧,这辈子我只对你动心过,你相信我。”
楚无忧说:“五年,我再等你五年。届时你还未归来,我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荆扬没有说话,只是在紧紧拥抱着她。
最终,荆扬还是上了马,出发了。
楚无忧伫立在原地,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车内,有老了的纳兰甄,有双目失明的荆玉珠,她抱着幼小的鼎儿,踏着苦涩的旅途。
纳兰甄在马车里听到了楚无忧与儿子的对话,她感到很内疚,觉得很对不住所有人,害所有人受罪,于是,泪水流淌而出。
荆玉珠听见了纳兰甄的呜咽声,她说:“嫂子,不哭。”
鼎儿也说:“舅娘不哭。”
纳兰甄不说话,犹自抽泣。
荆玉珠便不再劝慰了。
因为,长风中的人儿都是凄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