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片桃花林出现在荆家的人们眼前时,他们很是唏嘘。
那日的阳光很明媚,古道两旁,漫山遍野都是初春的嫩芽,天空中不断有小鸟唧唧喳喳的掠过众生的头顶。
一辆马车行驶在这古道之上。
当时,策马于前头的荆扬看到了那条潺潺的小溪,那片粉红色的桃林,一切无比的亲切,他激动的大喊着:“到家啦!娘,我们到家啦!”
纳兰甄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她看着这熟悉的一切,眼中闪烁着光茫。
他们很快到了曾经的那个小茅草屋前,在那儿下了车。
使他们惊异的是,茅屋仍然干干净净的,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一丝杂草,显然是常常有人来打理这儿。
“十多年了,又回到了这儿。”纳兰甄喃着,她感到,这里的清风是多么令人思绪万千。
栅栏外,正好有一个青年农民正牵着大黄牛、肩扛着犁具路过,他眺望着栅栏内的人们,他喊了一声:“小扬?”
荆扬听见了,他回头一看,顿时发愣。但很快他双眼一亮,脱口而出道:“天龙?差点没认出来,罪过罪过!”
荆扬走向前去,他笑了,手掌跨过栅栏,与青年击了个响亮的掌。
荆天龙大笑,他放下犁具,道:“好你个小扬,当年同你打了一架过后,你就走了,这一走便是十多年呐!”他忽然顿了顿,道:“对不住啊小扬,如果当年我不乱说你爹,我们这架也打不起来啊,唉……”
原来,他便是当年同荆扬打架的那个孩子。
荆扬大手一挥道:“那时候才多大,就俩小屁孩儿,本来就不懂事,提它作甚?”
泪花,在两人眼中闪烁着。
荆扬搭着荆天龙的肩,他看着荆天龙那刚毅的面孔,额头的汗水还沾着些许发丝,他不由得联想到当年荆天龙那稚嫩的脸庞,不由得扑嗤的一声笑出来。
“十多年了,兄弟,你过得可好?”荆扬问。
“嗨,这些年啊,就一直踏踏实实的过着平凡日子,现在我成家了,孩子都会叫爹喽,哈哈,这可把我给乐得……倒是你呀小扬,听说你混得可以啊!上了沙场去杀敌,你们家是咱们村儿、咱们桂州的光荣啊!”
“光荣?”荆扬苦笑着摇头,“造了这么些孽,何荣之有?”
荆天龙顿了顿,道:“你爹是英雄,他不是反贼,他定是受了诬陷,是吧小扬?”
荆扬不说话。
“罢了,不说这事。小扬,晚上咱哥几个喝上几杯……哦,对了,你身后的那两位是?晚上也叫上他们来喝几杯!”
“那敢情好,他俩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两人再寒暄了几句后,荆天龙便扛起犁具、牵着牛离开了。
“这孩子都成大人了。”纳兰甄感叹。
“天龙说,咱家这老屋,平常都是邻居们帮忙打扫的,因为咱家可是英雄之后。”荆扬说。
荆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猪圈门口伫立着,圈坑里面空荡荡的,但他犹记得大白猪在圈坑里吭吭哧哧的走着。
四岁那年,他嫌大猪总是让娘提着沉重的猪食去喂猪,总是让娘受累,于是他竟翻进圈坑里同大白猪搏斗,本来睡得正香的猪被惊站起来,满圈吭哧吭哧的跑,荆扬好几次被拱翻在粪堆里……
亏得正在寻找荆扬的小姑荆玉珠听见了猪圈里有不对劲,赶紧跑到圈口去察看,又很快惊得朝屋内跑去,边跑边喊:“嫂子!嫂子!小扬在猪圈里被猪拱啦!”
后来,小姑荆玉珠强忍着恶心,帮小荆扬洗着那身沾满臭粪的衣物,纳兰甄则是把臭烘烘的小荆扬抱进大澡桶里给他洗澡。纳兰甄可心疼坏了,眼睛都红了。她一边洗,一边流泪数落着:“你这孩子!总是不听我的话,以后要是你爹回来了,他说我带不好你,我可如何是好?”
那时,母亲很年轻,是远近闻名遐迩的美人,小姨还是个少女,一天到晚都很活泼,自己呢,还小。哦,对了,曾经还有一条大黄狗,它已经病死了好多年了。
荆扬回忆着,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却记忆犹新……那一刻,那终于发现,自己失去了太多。
自己的朝气与顽皮,已然泯灭于长风中。
但眼前的一切真的很美。
“好了,各位,开始布置安家事宜吧,流浪了十多年的心终于又回来了。”纳兰甄说道,她轻松的话语说出了在场之人的心声。
他们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打理安置好一切以后,虽然累,却有一种深深的舒适感,荆羽是如此,韩擒虎也是如此。
他们都坐在院子里休息。
荆玉珠坐于门前,双手撑着下巴,她微微昂头,感受着春光,听着鸟鸣,她笑了,不由得惊叹道:“春意盎然呐。”鼎儿在阳光中跑来跑去的嬉闹着,纳兰甄随其身后,步履有些迟缓地追着,还一边喊着:“鼎儿慢些,别摔了!”
荆扬坐在井口盖上,两边各坐着荆羽与韩擒虎。从小生长于北方的韩擒虎欣赏着眼前的南方景色,他由衷地叹道:“南方真美!”
“哦,怎么个美法?”荆扬随口一问。
“柔情似水的美,正如......你家小姑。”韩擒虎说着,双眼朝着沐浴在阳光中的荆玉珠看去,他的心跳蓦然加快。
荆扬很快明白了什么,只是淡然一笑而过。
这时,荆天龙又跑回来了,他兴高采烈的招呼着:“诸位,我特意宰了羊,备了些酒菜,正等着你们到我家呢!”
韩擒虎听得双眼发亮,口水几乎流出嘴角来,他道:“兄台真是个爽利人呐!”
“哈哈,那是!你来,我保证你喝个够!”
纳兰甄心生羞愧,她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阿龙,难为你啦。”
荆天龙道:“嗨,瞧婶子说的,一村人不说两村话,不必这般客气!荆妹妹,来......咦,你的眼睛这是......”
荆玉珠笑笑,道:“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荆天龙怆然心酸,难怪她缩在一旁不说话,没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份活泼了。他勉强一笑道:“来,我背你。”
一只大手拍了拍荆天龙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韩擒虎。韩擒虎道:“兄弟,为难你为我们备了这么多酒菜,够幸苦了,我来吧。”
“甚好。”荆天龙说。
韩擒虎伏腰背于荆玉珠面前,喊道:“荆小姐,上来吧。”荆玉珠迟疑了一会儿,便摸索着趴在他宽阔的背上,韩擒虎一把背起她,便开始出发去向荆天龙家了。
那顿饭,韩擒虎一见到了酒,便下定了决心要大开酒戒。
于是,那顿饭过后,韩擒虎喝得心满意足,也喝得烂醉如泥,是荆扬和荆羽借用了荆天龙家的马车,然后两人徒手推着韩擒虎的壮躯回家的,一路上荆扬都在抱怨着韩擒虎的体重。
夕阳西斜时,荆玉珠用纤细的竹竿敲打着地面探着路,一步步地走出院门,漫步于阳光中。恰巧纳兰甄屋子里端着一锅菜出来准备洗,她看到了荆玉珠,便喊:“玉珠,你要去哪儿?”
“桃林,我要去那片桃林。”她没有停下脚步,纤长的睫毛在夕阳中无比温柔。
“哎呀,你能找到吗?”纳兰甄跺脚嗔怪道。
“嫂嫂放心便是,眼瞎了无碍,毕竟是在这儿长大的,我能摸到那儿的。”
纳兰甄叹了一口气,她很无奈地道:“真拿你没办法。等着,我叫上扬儿他们,咱们一起陪你去。唉,怎么能有这么倔的姑娘家呢?”
于是,除了一个醉得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韩擒虎,所有人都陪着荆玉珠前去了桃林。
初春的每一棵桃树上的嫩芽刚长出不久。
夕阳下,一排排人影,一棵棵桃树,都被夕阳斜斜地拉长。潺潺的小河映着夕阳的余晖,五只小鸭子在河面上摇摇尾巴,嘎嘎叫着悠哉游哉地游着泳,享受这静静的时光。
十多年前,他们在这儿叹道,时光如梭。
十多年后,他们又在这里回忆起当年叹着时光如梭的时候,又在叹着,岁月不饶人。
“这下,我是真的老了。”纳兰甄微笑着说。她想起了当年害怕老去的自己,等到自己真的老了,皱纹爬满了她的脸颊时,她才发现,衰老真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也老了。
美人迟暮了,这无所谓。
她迟缓不便地蹲下身子,纤细的一只手伸进河水里,感受着细腻的湍流,犹如时光正从指间流逝而去。
她脑海里一下浮现出当初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些年少之时的时光。
她与他,从小青梅竹马。
春天,双双在这儿捡花瓣;
夏天,双双在此倚靠桃树乘凉,吓唬小河里的小鸭子拍着翅膀嘎嘎直叫;
秋天,他在树上摘桃子,她在树下拉着裙摆接住桃子,然后在小河里洗了,靠着桃树吃着桃;
冬天,两个人在这片被白雪装饰的桃林里,落雪中,堆着雪人,裹着雪球。然后,他会握着她的双手,在她手里哈着温暖的气。
她想着想着,才发现自己又在想着荆无常了。
……我要你娶我。
……甄儿,此生我定不负你。
……君去兮,雪舞天。
人早已老去,可这些话语却还萦绕在耳边,犹如昨日才发生的事。纳兰甄鼻子一酸,双眼被泪水朦胧了,两滴泪珠一下打在河面上,泛起两道淡淡的涟漪。但她竭力忍住抽泣,她害怕感染了另外那些无辜的人。
于是,她微笑,眼角的纹理一下加深了,但那双眼仍焕发着柔情美意。
她缓缓回头,看着荆扬,当初那怀中小小的婴儿,如今已长得无比高壮了。她心生感慨,顿时想起了当初的那一曲小辞:
君去兮,雪舞天,北风肆,铁甲寒。
君归兮,桃花漫,胜凯旋,聚佳人。
“这里一定很美。”荆玉珠说,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的确很美。”荆扬道,他眼中闪烁着回忆的亮光,他还记得自己就是在这片桃林里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荆无常。后来,他们举家迁去了北方的定康,阔别了这美丽的地方十多年。
时光,如梭。
晚上的时侯,荆家村的人们纷纷亮着火把来看看纳兰甄们一家,都聚在院子里叙旧,接待都接待不过来。
深夜,村民们各回各家了。这一家人也并没忙着回屋休息,都围坐在院子里,一边赏着明月,一边谈论着以后的生计问题。此时韩擒虎也酒醒了,正襟危坐于荆扬身边,旁听着这一家人的谈论。
家是安顿好了,可是要靠什么生计?
最终的讨论结果是:荆扬和荆羽外出挣钱养家糊口,最起码要保证以后能拿得出钱给成儿进学堂。而韩擒虎则留在家里负责耕种收成,以照顾、保护好家里。
“唉,怎么又要走了?”纳兰甄的口气中满是失落。
“糊口啊娘。”荆扬无奈地道。
“娘,过年的时候我同大哥会回来的。”荆羽安慰道。
“回来?说不准呐……”纳兰甄内心是沉沉的。
“好啦娘,别这样啦。”荆扬道。
纳兰甄没再言语了。
荆扬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韩擒虎拉到一边,轻声对他说:“韩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小姑有心,我说得对吧?”
韩擒虎红着脸瞠目结舌。
“说实话。”
“我……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动心,真的。但是少主,您宽心便是,韩某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记住,只要我家小姑没开口答应,你就别做对不起我荆家的事。”
“属下自然明白,若不然,我可以以死明志。”韩擒虎一急,便脱口而出。
荆扬心中顿生凉意,他苦笑一声道:“难道在韩大哥眼中,你我还是上下级关系?”
“一日将军,终生将军。”
荆扬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荆扬说:“行了!什么死不死的?之所以让韩大哥留下来,是因为成儿正缺个爹,我们不想成儿长大了,连爹是个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韩擒虎顿悟,他道:“多谢少主良苦用心。”
“机会是留给你了,看你如何把握喽。”荆扬一只手一把搭在了韩擒虎的肩上,“你若真有意我家小姑,尽快把酒戒了,她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嗜酒如命的汉子。”
韩擒虎一怔,最终一咬牙道:“我尽量!”
“哈哈,韩大哥不枉是韩大哥,就是爽快!”
韩擒虎也笑了。
十日之后,荆扬和荆羽出发。
这十天里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年少岁月,无忧无虑。蓝天之下,他们畅快地大笑着,因为这里没有乱世,没有兵戈,没有血流成河,没有遮天蔽日的箭雨。
有的是湛蓝的天空,飞翔的小鸟,和煦的阳光,潺潺的小河,青青的小草。
原来,天堂就在心中。
离别的那天清晨,阳光明媚。纳兰甄带着鼎儿还有荆玉珠在村口为荆扬和荆羽送别。一起送别的,还有韩擒虎与荆天龙。
“在外要多小心,外头兵荒马乱的,你兄弟俩可要少惹事,图个平安就成。”纳兰甄抚着两张还在眼前的面孔,她疲惫的双眼中满是不舍。一想到两个儿子又要远奔他乡了,她的心阵阵抽痛。
“小扬,出去以后可别带着小羽到处乱跑啦,你们可是去求生活的哦。”荆玉珠目光涣散,但她的口气却是久违的活泼。
“两位少主,在外要多加小心,只要家里有我,你们大可放心。”韩擒虎目光毅然。
“兄弟,努力混出个人样儿!”荆天龙拍着荆扬的肩说。
荆扬和荆羽的心中泛起了离愁,无比的惆怅直激两人心底抑制住的泪水。最终,荆扬抿出一抹微笑,轻轻道:“就此别过。”
两人戴上了斗笠,挎着包袱。製着长戟与长枪,一下跨上了各自的马,很快策马疾驰而去。
荆扬和荆羽策马狂奔,撕裂了长风。家乡在他们身后越来越渺小。
此一别,又将是几载春秋?
马蹄声在小道上清脆悦耳,却惊飞了一路的鸟雀,展翅于蓝天之下。荆扬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少年时的记忆,他在飞驰的马背上大声怪叫着,荆羽也在长风中大笑着。
当初的那两个少年,早已不复存在。但只要那两颗热血的心还在跳动,他们还是当初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不过,不再无忧无虑。
“大哥,我们去哪儿?”荆羽在飞驰的马背上问。
“先去江浙一带吧!”
“江浙一带?”
“对,江浙一带!”
两兄弟的心里仍是一片茫然。
荆扬伸手掐了掐马背上布囊里的一处硬物,那是沾满过无数人血的金国玉玺,他心中更是无比的焦灼与茫然。
只因大仇未报,寻门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