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荆扬骑着马,走在战后的街道上。士卒们犹如蚁群般忙忙碌碌的,正在清理战场。
他停在了一座粮仓前。
粮仓大门已被撞开,里面一袋又一袋的粮食堆积成山。士卒们喧闹着,扛着粮食一袋一袋地往外搬走,脸上满是疲惫地笑容,荆扬还听见有个士卒小声嘀咕着,这些粮食得够咱们人马吃上个好一年半载的啦……
荆扬内心却很沉重。
他想起了行军路上所撞见过的灾民,他们大批小批的拖儿带女,朝着未知的前方挪动着。刚开始荆扬还会送些粮给所遇到的灾民群,可到后来,他遇到了,干脆不管不问了。
不是他荆扬铁石心肠,可是他所率领的数千人马也得填饱肚子,粮食一份一份地分出去了,自家军队愈发紧张了不说,可灾民是永远分不完的。要想世上无灾民的最好办法,便是将那些高高在上的贪污狼匹统统拉下马来,因为是他们害得百姓背井离乡的。
还有路旁的饿殍,他们的尸体无一例外的都是皮包骨,每具饿殍都张着嘴,说明他们在死前,很渴望有一粒粮食进口……
当大批灾民正在向未知的希望挪动向前时,庙堂之上有人在为准备搜刮哪处村镇的油水而绞尽脑汁;当路旁的饿殍遍野发腐发臭、被野狗与乌鸦分羹时,庙堂上有人在享用着满桌的鸡鸭鱼肉。
庙堂上的一些人,他们的富裕是从贫穷的人身上掠夺而来的。
于是,本就贫穷的人啊,变得更加贫穷。
于是,连下一顿温饱都无法解决的他们,只好离了家乡,去向那未知而渺茫的希望方向。
于是,一路上就会有人饿死。
他们偶尔有肉吃,不过,肉是人肉。可以是自家孩子的肉,也可以是用自家孩子交换到他家孩子的肉……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流着泪狠心将同类向杀鸡一样用菜刀割喉放血,然后肢解,然后清洗,然后剁碎成片,然后烹煮。
“易子而食”,史书上每出现这四个字时,就已经说明了那个所在的时代是如此黑暗,诉说了人性的极度残忍。
“这些畜生,这满仓的粮食还不知搜刮了多少家户啊。”荆扬骂道。
一匹马拉着一架囚车缓缓驶过荆扬身边。囚车内,卢延风坐靠囚笼,目光麻木,浑身伤口。而驶着囚车的车前头,坐着血淋淋的赵笙南。
“赵兄。”荆扬喊了一声。
赵笙南一侧头,看向了荆扬,两张疲惫的脸相对一处。
荆扬朝他一笑,说:“辛苦了。”
他只能用这三个字来表达心中的佩意。
赵笙南咧开阔嘴,也报以对方一个微笑。
这时,一个士卒飞马前来报信,说谭将军亲自押送着粮草来了,现在他想见见荆扬。荆扬哈哈笑道:“谭将军有心啦,还亲自押送着粮草来。走,赵兄,咱俩去会一会谭将军去。”
“得嘞。”
他二人各自骑了马,离了青罡寨,直奔自家大营而去。
很快,他们就在中军大帐里相聚。
一见面,谭陵之显得很兴奋,他大笑着,双手重重地搭在了荆扬的肩上,聒噪不休起来:“哎哟,你小子可以啊!以前我这心里还打着小鼓呢,心说这青罡寨本就是个易守难攻之地,这根硬骨头要够上你啃上一段时间吧?我还想着你最少两个月!我这次参与押送粮草而来,就是特意看看,帮你出出主意呢,结果半路我就听说青罡寨被攻下来了,这才半个多月呢,大人没看错人呐!”
“我说谭将军呐,你说话归说话,我肩膀是被你捏得生疼啊。”荆扬提醒道。
“哟,对不住啊。”谭陵之松开了双手。
荆扬顿感双肩无限舒畅,他赶紧将赵笙南推到了谭陵之面前道:“其实这次攻下青罡寨,这位仁兄应该算头功!不是他孤身入虎穴杀虎口,依计劫持了匪首周大通,影响了他们内部,这匪窝还真不好攻下来。”
谭陵之惊异地看着赵笙南道:“一个人?”
荆扬道:“对呀。”
谭陵之双手又搭在了赵笙南的双肩上道:“敢问兄台是何许人也?”
赵笙南说出了他的名字。
“好,赵兄,你能投于我们阵营,我谭某人自当是无限光荣呐!你好好干,我家大人是决不会亏待人才的,更何况你这种不可多得的人才!”谭陵之使劲晃着赵笙南。
“将军过奖了。”赵笙南道。
谭、赵两人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之后,谭陵之才对荆扬道:“好了,我该走了。”
“别急呀,这就要走?”荆扬颇为惊异。
“唉,本将军公务实在繁忙呐,确实没时间,你这边忙着剿匪,我那边也没闲着,一整天忙抓贪官污吏、除一方黑恶,又是查赌坊又是压物价的,是真他奶奶的忙!这不,前两天镇北帮的老窝刚被端了,该抓的都进去了。”
“什么,镇北帮被端了?”荆扬双眼一亮。
“可不,那天是众数百姓于街道上拍手称快呐。看着百姓们那些喜滋滋的样,我跟大人这心里可真是热乎乎地,就是死也值啦!”谭陵之乐呵呵地笑道。
荆扬也笑呵呵地道:“此生跟了姜大人,我荆扬也知足啦。”
赵笙南也更加坚信了自己没跟错人,于是他也道:“如此一来,不知会受多少百姓拥戴。”
谭陵之道:“当然,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剐我们的皮。”继而大手一挥,“嗨!不过是几股妖风罢了,我们何惧?”
荆扬道:“说得好。”
谭陵之道:“好了我该走了。诶,怎么不见荆二兄弟,他没来吗?”
荆扬道:“抱歉啦谭兄,我俩来的时候没叫上他。哪天有机会了,我们再好好聚聚。”
——
与此同时的青罡寨内,无数官兵还在一屋挨一屋地搜寻着。荆羽也亲自带着人,搜到了周大通的私人住宅。宅子装饰得很完美,楼台与亭阁倒映于池面,假山布景也颇为考究。
荆羽带一小支人到宅子大厅里搜查的过程中,一个士卒在蹲下的时候,刀鞘尖于无意间碰到墙角的一块砖头。那块砖头凹陷了进去,立刻就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得厅子里的人纷纷拔刀,团团护住了荆羽。
是一个墙面打开了。
一个暗道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荆羽命令道:“随我进去!”
七八个人随着荆羽进了暗道,他们顺着台阶走下去,两旁的墙头上都有灯盏未灭,说明这里时常有人进出。
越往下走,那股恶臭味就越重。
这是人的屎尿混杂在一起的臭味。
众人都用手捂住了口鼻。一个士卒道:“将军,莫不是我们钻到了粪池?可是谁家愿意将暗门通向粪池啊。”
这时,他们眼前一下开阔了。
他们到了一个宽阔无比的地窖。
地窖里却没了灯盏,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他们纷纷拿出火折子点亮。
一个士卒感觉他像是一脚踩到了什么稀软的东西,当每个人手中的火折子一燃亮时,他这才清楚地看见,他踩到了一坨屎,屎黄糊得他满鞋都是。他不禁爆了粗口:“妈的,老子踩到屎啦!”
于是众人都朝他看去,顿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就连荆羽也低头捂着脸笑得双肩颤抖。有人调侃那个士卒,说他这是中了奖啦。结果又是一人喊道:“操,我也踩到啦!”
众人才注意到,地面满是东一坨、西一坨的粪便。荆羽猛喊一声:“安静!”所有士卒立刻噤声,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某处黑暗中有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众人又小心摸向前了几步,光亮终于照亮了另一方的黑暗。他们终于看见,在那个角落里,有很多孩童缩在一起,他们一言不发,全都看向那几个官兵,每一双本该满是天真的眼睛里,此时却充满了惊恐与绝望。
每个孩子的双脚都是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穿过鞋。他们衣物破烂不堪,脏得看不清了本色,显出的每一寸肌肤,已无半分干净。
就像一群待宰的小羊羔。
“乖乖,这么多小娃娃?”有人惊讶。
“孩子们,都跟我们走吧,我们来带你们出去好不好?”荆羽柔声道。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全部吗?”
荆羽微笑着点头。
没想到,孩子们全都抽泣了起来。
又有孩子抽泣着问:“你们这次要把我们给卖到什么地方去啊,不要卖我们好不好?我们真的都很听话的。”
官兵们心中顿时心痛不已。
荆羽说:“孩子们,我们是官府的人,坏人已经被我们抓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从今往后,没人会卖你们了。”
五十多个孩子被那几个官兵牵着手带出地窖之时,孩子们无一例外的,都紧紧闭着双眼,手挡在眼前遮住光亮,他们有太久没见过光亮了。过了整整半个时辰,孩子们才敢睁开眼睛。
孩子们都变成了自由的小鸟,在阳光下的院子里嬉戏玩闹着,之前的苦难仿佛已然忘却。
荆羽陪着一个小女孩坐在宅子大厅门口的石阶之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面前的孩子们跑来跑去,他们肮脏的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荆羽同小女孩聊了起来。
“丫头啊,几岁啦?”
“六岁半。”
“想不想爹爹娘亲?”荆羽笑着捏捏女孩的脸,他觉得女孩可爱极了。那么大的一双眼,快把人的心给融化了。
“不想。”女孩看着荆羽道。
“不想?为什么。”荆羽惊讶道。
“他们不要我了。”女孩眼睛红了。
“瞎说,你是爹爹娘亲的掌上明珠,疼你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不要你了呢?”荆羽说着,也一边想着,这其中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真的,爹娘带着我逃难的时候,路上已经没吃的了,然后那些坏人就来了,说有孩子的可以用孩子换米,一个孩子换一大袋。好多跟我一样的都被换走了,到换我的时候,娘不肯我被换走,可她被爹爹打了一顿之后,娘就哭着同意了。”
一阵沉默。
“来多久了?”
“不知道,反正是很久很久了。我们待在那里面,哪儿也不能去,然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来抓走两三个伙伴,说谁最不乖就抓谁。”
荆羽顿悟,难怪刚刚进去半天,都没一个孩子吭一声。
小女孩叫道:“叔叔。”
荆羽心中骤然梗塞,良久才道:“叫哥哥。”
“哥哥。”
“嗯,怎么啦?”
“以后我们能吃饱饭吗?”
“能。”
小女孩笑了。
恰巧背后的厅子里来了一个士卒道:“将军,你快来看!”
“怎么了?”荆羽起身,跟着士卒一同去了大厅里面去。其他几名士卒指着一处地面说,从这儿踏过的脚步声与别处地面稍有不同,指不定这下面埋了什么东西。
“挖开!”荆羽下令。
那几名士卒找来了铜撬棍,那一处地面的砖块被一块块地撬开,口子宽大了,他们也终于看见了下面是为何物。
是很多大箱子。
士卒们每抬一箱上来,极其沉重的分量使好些人险些闪了腰,极其费劲。当二十几箱的大箱子全抬出大院中央整整齐齐的码好时,他们都已是气喘如牛,几近虚脱。
“撬开!”
随着荆羽的一声令下,那些箱子被撬棍一箱接着一箱地撬开。末了,他们都看见了箱子里装的全是金银珠宝,在晨曦中发着淡淡地光茫,是何其的摄人心魂。
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触目惊心。
“乖乖,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荆羽身后的一名小将惊叹道。
又是一个士卒从大厅内奔到了荆羽的面前,他把一本册子双手递交给荆羽道:“将军,我们又搜出了这个。”荆羽翻开一看,一排排名字赧然在列,这些名字的主人或是官吏,或是商贾。
这本来是一本用于货物交易记录的花名册,然而从这种地方搜出来了,却变得不再普通了。因为上面所交易的货物记录,其实就是每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
荆羽看得心里堵得慌,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他喃喃道:“好啊,好啊!这些人的良心当真是让狗给吃了,竟用这种勾当来发财!”
突然有一只手拍在了荆羽的肩上,荆羽猛一回头,就看见了一脸嬉笑的荆扬。荆扬道:“看什么啊,这么入神?”
“大哥来得正好,重大发现,你看这个!”荆羽转身将花名册递给了荆扬。
“什么重大发现让二弟你急成这番模样?”荆扬感到一阵好笑,他一边翻开了册子,阅览良久,这才问:“这是什么?”
“周大通与他人贩卖孩童的交易记录。”
荆扬登时脸色大变。
“大哥,你还好吗?”荆羽忙问。
“这是怎么回事?”荆扬也问。
“册子上的这些人进行了多少不正交易,他们暗中狼狈为奸,专对百姓下手!方才我们找出了很多孩子,他们就是要被交易的货物。接着我们又搜出了好二十几箱的金银财宝,二十几箱呐!这是用多少孩子当作牲口一样交换来的?”
册子上的名字与交易记录一排排,捧在荆扬的手中,此时,荆扬的手已经开始颤抖。良久,荆扬冷笑道:“现在,这本花名册不再是花名册了。”
荆羽道:“哦?”
荆扬冷幽幽地道:“它现在是一本生死薄,正等着上面的名字被一笔笔划去,然后送他们一个个的上断头台。小羽,你继续搜,现在趁谭将军人马还未走远,我这就追去将册子交给他。”
言罢,荆扬转身便走。
“谭将军来过?”荆羽惊讶道。
“来了,但又走了。”荆扬头也不回。
荆扬很快飞马离开。
荆羽又下令道:“弟兄们仔细搜啊,这儿一定还有很多该搜的没搜出来!”迎着那轮初升的红日,荆羽心里很清楚,一场风暴即将掀起。花名册上的那数十页白纸黑字,足以断送这无数条蛆虫的肮脏的性命。
——
三天后。
临安城内,长街之上,有十多辆囚车缓缓驶过,正押往刑场方向。每辆囚车内的人都是一副死狗脸。道路两旁,百姓熙熙攘攘,交头接耳,一时间,骂声不绝。
最前头的囚车里是刀疤鬼。
落到这一步,刀疤鬼没有说一句话,他静听着街道两旁那不绝于耳的嘈杂骂声,秃头顶上的那道刀疤似乎也比平常黯淡了几分。
“最前头的那个,就是头顶上有刀疤的那个狗贼!他非礼了我女儿后,我女儿羞愧之下,竟悬梁自尽去了!老汉我四十岁才有了这么个掌上明珠,就这么被糟蹋了……我去报官,官府的人要么不想管,要么不敢管。要不是后来姜大人亲自接审了这桩案子,这狗贼现在也不可能在此被游街示众呐!呸,死了活该!”一个枯瘦老汉大骂道。
“哈哈哈,他们作恶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砍了好,砍了好啊!”
“这些狗官该死!”
“姜大人是个青天大老爷呐!”
一时间,街市嘈杂不堪。
很快,每辆囚车里的人都被押上了刑场。午时三刻,监斩官令箭一丢,一排大刀举起,然后猛地挥落,一排人头就此齐齐落下,一排脖腔齐齐喷出了三丈高的血雨,那排囚犯就在无数百姓的叫好声中结束了肮脏的一生。
老百姓们爽快了,姜伯胤却忧愁了。
整个江浙的军政大事,都是在临安城内的政安府内所进行的。
这一夜,政安府出了事。
午夜,星空几净,月色皎洁。
政安府内,玄武堂前,有一具尸体未曾瞑目。尸体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有面罩,只显出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的胸膛上钉有数支弩箭,血玫瑰在他身下漫漫泅开。
尸体周围,早已围立兵甲无数,姜伯胤带着谭陵之也在其中,有的人手持火把,明亮了一方。姜伯胤披着斗蓬,冷眼睨视着尸体,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士卒将领程士良言道:“回大人,方才此人在玄武堂房顶上鬼鬼祟祟,被我们发现了,于是在下命弟兄们悄悄包围了玄武堂。本来我们是想活捉用来审问的,可这厮一扔镖就伤了好三四个弟兄了,我们也只好反击,这不,弓弩营的弟兄几下子就叫他这么着摔下来了。”
姜伯胤问:“那几个伤着的弟兄情况如何?”
程士良道:“伤得不重,无甚大碍。”
谭陵之脸色很不好,他几步走向程士良,屈着手指关节使劲扣着对方的头盔骂道:“怎么守的政安府!让人潜了进来不说,居然已经让人潜到了玄武堂房顶?玄武堂内所大部份卷宗可是军机要密,随便丢些什么东西就足够让你掉脑袋了!你说你该当何罪?”
程士良的头盔被扣得咚咚作响,可他也不敢躲避,大声道:“在下该死,愿以革职谢罪!”
“行了陵之!”姜伯胤开口了。
谭陵之这才停手。
姜伯胤又道:“所幸这也没发生什么事,用不着革职谢罪。但你身为巡守将领,仍难逃失职之过,就罚你半个月的薪资吧。”
程士良听得心疼,半个月的薪资,这都可以买上多少好酒啊……但自己的确也免不了责,便只好道:“遵命。”
姜伯胤蹲下身子,一把拉下尸体的面罩,是个生面孔,姜伯胤不认识。他抬头便问问周边的士卒们:“有人认识吧?”士卒们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说不识得此人。
姜伯胤缓缓起身,叹道:“这年头的人胆是肥了啊,居然连军政重地都敢闯?真是反了天了!以前何曾发生过这等事?”
谭陵之忧心忡忡地道:“这明显是奔那本花名册而来的,大人,形势不妙啊,这政安府可不是一般人能闯得的,既然现在有人敢闯政安府,说明背后还有更大的人所指使。”
姜伯胤沉吟半响,道:“传我命令,从现在起,再多派些人手来加强政安府的守御,尤其是玄武堂。另外,明天让官府的人去逐户排查,城门口的排查也得比平常严一些。”
——
翌日清晨,细雨蒙蒙。
政安府,玄武堂内。
姜伯胤正斜靠在椅子上,死死盯着桌案上的那本花名册。现在,册子上有一部分人已经打入了大狱,也有一大部份人已经畏罪潜逃。小小的册子,牵涉到的人物却何其广泛,正如谭陵之所说,这背后一定有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姜伯胤正沉思着,谭陵之却在这个时候闯入了堂内,还连连聒噪着:“这些贼人藏得真暗,搜到现在竟一点儿眉目也没有!我说大人呐,最近就尽量别外出了,眼下这时局险得很。”
姜伯胤思路就这么被打断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道:“谭陵之!”
谭陵之一怔,怯生生地道:“大人。”
每当姜伯胤大人一呼自己的全名之时,就说明大人真的生气了,这已是谭陵之多年来自己总结而出的经验了。
“你进来之前会不会敲门?次次都是一惊一乍的,你是把政安府当什么了?成精了你还,我姜伯胤好歹也是堂堂江浙巡抚,你能不能尊重下我?那些与你共事的,有谁个似你这般放肆!”
“是是是,小的知错了。”谭陵之连连说道。
“不过你来得正好,走,我们出去一趟。”
谭陵之一怔,道:“去哪儿?”
“去一趟慈幼局,我想去看看那些从青罡寨带来的孩子安置得如何了。”言罢,姜伯胤真的站了起来。
“大人!我刚刚说了什么,您可还记得?”谭陵之很无奈。
“怕什么,不是有你吗?”
“可这鬼天气……改天吧大人。”
“少废话!现在就走,刻不容缓!”
姜伯胤将册子锁在了抽屉里后,就往门外走。
谭陵之无奈地紧跟其后。
以往外出访察,姜伯胤都习惯骑着马,带人只带一个谭陵之。在他看来,一往外出就前呼后拥的不像话,这分明就是在充排场给他人看,吓唬吓唬老百姓。带着那么多人又能干什么呢,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可这一次,谭陵之死活都要让姜伯胤乘坐马车,而且还带了一支骠骑护卫护在马车两旁。谭陵之说:“大人啊,眼下时局如此,小心为上啊!”
这使姜伯胤很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车队缓缓行驶于细雨蒙蒙的街道上。
天气的缘故使街道上比往日冷清了些许,但是街道两旁的摊位并未减少,各处摊位小吃的香味穿过雨幕,飘到了姜伯胤的马车里,这使他有了些胃口,他掀开车帘,对护在车帘外的谭陵之道:“陵之啊,去帮我买块糕。”
“现在暂时不行。”谭陵之并没有将马车停下的意思。因此,车队一直向前行驶着。
姜伯胤道:“怎么连买个糕都不行了?”
谭陵之道:“你放眼好好看看吧。”
姜伯胤这才注意道,现在多了好些生面孔的小摊贩,都是往常所没见过的。姜伯胤心下生疑,他嗅出了一股不对劲。但他仍故作轻松道:“只是多了些生面孔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谭陵之道:“这生面孔多得有点奇怪。”
“哦?”
“主公你想啊,今日我们排查了那么久,连根毛也没发现,现在又凭白无故的多出那么多生面孔,这不奇怪吗?”
“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歹人呢?”
“普通老百姓的眼神不应该有那么重的杀气。”
“所以……”
“所以他们是假的老百姓!一个人无论去怎样伪装自己,可是眼神往往很难伪装。这些家伙倒是能骗过普通官差,却骗不过我们。”
“也是,瞧他们一些人的眼神,搞得像我们跟他们有什么血海深仇似地。”
“大人断了那么多人的财路,可不就跟他们有着血海深仇吗?”
“你有什么打算?”
“让主公的马车绕过这个街,回政安府。至于剩下的,就由我来处理。”
“麻烦,你把头伸过来一些。”
谭陵之将头偏向了车帘。
姜伯胤伏在谭陵之耳边,悄声道:“现在情况还不确定,先不要打草惊蛇。你先让个部下回去悄悄带些兵马来,我们在就这儿拖住。”
谭陵之悄声问:“怎么拖?”
“这儿人多,一会儿怕伤及百姓,我们把他们引到巷子里好办事。诶,一会儿你这样……”姜伯胤一边说,谭陵之听得是频频点头。
当姜伯胤将车帘放下后,谭陵之故意扯着嗓子喊道:“巡抚大人呀,要不我们钻这巷子里,借户人家避避雨吧!”
谭陵之一边留心着周围,他发现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好些摊贩双眼一下子变得精亮——也应该说,这些人或许根本不是摊贩。
马车里也传出了声音:“那还不赶快?”
在这对话间的功夫,车队已经在街道上缓缓驶了百步之多。现在,车队掉头,驶进了一处深巷里。马车内,姜伯胤口气颇为紧张地道:“希望今天不要出什么事。”
马车外,谭陵之淡然一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这算是报复吗?”姜伯胤会心一笑。
“那要看大人是怎么认为喽。”谭陵之双眉一展,随后吹起了口哨。口哨听似轻松愉快,其实是一门独门暗语,所包含的意思已是杀机重重:提防好周围,保证大人安全!
其余护卫心领神会,纷纷掣紧各自手中长枪。
姜伯应不甘心地嘟囔着:“回去再收拾你。”
果不其然,谭陵之的眼前不知何时钻出的好些人拦在眼前,他们每人手中都有武器。谭陵之又朝后一看,车尾后面也不知何时多了好些人。
前后两方,已是虎视眈眈。
“这么多人?”这出乎了谭陵之的意料。
前后两份所有的人加起来,有五十人左右。
这些人其实都是刚刚所见过的那些面生摊贩,此时也随着车队出现在这条深巷里了。
他们不是摊贩,都是伪装成摊贩的杀手。
刹那间,前后两方,无数张弩同时抬起,箭矢齐齐对向车队。
“保护大人!”谭陵之嘶吼着,他随着众护卫迅速组成一圈人墙,死死护住马车。
刹那间,无数箭矢咻咻飞刺向车队。
众护卫不约而同拉起铠甲后的披风,裹在手中如漩涡般急速旋转,霎时间,卷下了不少弩箭。也有几名护卫中了弩箭,所幸有伤无亡。
杀手的箭并不多,很快就被射完了。
于是,前后两方的杀手各持刀剑,缓缓逼向马车。慢慢的,慢慢的,前后两方距离越缩越近,犹如狼匹成群,正慢慢靠向猎物。
很静,静得只听见细雨蒙蒙的声音。
直到谭陵之一枪挑翻了一名杀手,两方攻势才变得凌厉。
一时间,细雨蒙蒙的巷道里兵戈铮铮,血雨喷飞,不时有人受伤,不时有人倒下。众护卫拼死在马上抵杀前后两方的群狼,他们的脸庞与铠甲上都溅满了血,连跨下的战马也早已血迹斑斑。
血污喷溅在巷道两旁的墙面上,也流淌在众人的脚下。
激战到这个时候,忽然出了点意外。
有两名轻功了得的杀手,各从前后两方仗剑飞攀于墙头之上。两人踩着墙头飞踏向前,迅捷如猫。接着,两人飞掠过众人的头顶,越过护卫的保护圈,各从马车前后钻了进去。
“大人!”谭陵之一声惨叫。
马车里传来阵阵剧烈震动,接着,砰!马车犹如猛然膨胀一般四分五裂,木板四面八方破空飞溅。方才那两名杀手,现在已经成了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摔在马车车轮下。
姜伯胤的身影傲立于雨幕中,宽大的衣袍上沾满了血,他两手各握着血淋淋的剑。这两柄剑,本来是刚刚那两名轻功杀手的,现在却到了姜伯胤的手中了。
“好久没练,手生了。”姜伯胤目光冷峻,长须飘动,与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前后两方的杀手更是被惊向后退了两步,人群犹如黑色的菊花盛开。“大人!”谭陵之会心一笑,其余护卫心中更是松了口气。
“陵之,放信号,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儿。”
“遵命!”
其余护卫立即护在谭陵之面前,谭陵之拿出信号筒,引线一拉,上空很快便是一阵烟雨绚丽。
杀手们惊慌了,想从两边后退撤走。
但为时已晚。
巷道两端已经被军队堵住了,但见弓兵在前,枪兵殿后,黑压压一片的兵甲使人看了发晕。杀手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他们跑不了了。
“活捉了他们!”
姜伯胤一声令下,巷道两旁的兵甲便缓缓堵涌上来,咵、咵、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已经使众杀手的内心崩溃了。
但是没有一个杀手束手就擒,他们纷纷扬剑自刎,很快就纷纷倒地。一时间,又是血雨喷飞。
没人能来得及拦住。
在士卒们检查完众杀手的伤口后,有人很确切地禀报姜伯胤,已经没有活口了。
“没活口了?这……这不就相当于白忙活了一场吗?唉,妈的,本来还指望着用他们挖出背后的人,现在线索又断了。”谭陵之郁闷道。
姜伯胤将手中的两支剑狠狠插进地面,他目光锐利,道:“本官早晚会挖出这个人来的!”
——
几日过后,一切看似风平浪尽了一些。
危崖之间,云雾飘缈,风声凄厉,时时传来声声鹰鸣或者猿啼。
危崖之上,却屹立着一座小亭。
有声音从亭内传来。
“道长,临安城内的形势不太妙啊。”
“哦?说来听听。”
“前日你派去的五十五名死士,刚刚只回来了一个,其他人全死了!剩下的这一个,还差点没能混出城来,据他所说,他们先是派了一个死士夜里混进政安府,想窃取花名册,不料失手,被官兵给杀了。于翌日下午,其余大部份死士去行刺巡抚姜伯胤,也因失败而自裁了。”
亭内,一个畏罪潜逃的贪官郭凤铭正伏于地上禀报着一些大事。
贪官的面前,是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他盘腿端坐于席上,正研究着眼前一盘围棋的残局。此人名曰孙骊潼,是江浙第一富商。
棋案旁,炉子里的火很旺,炉上的茶壶也烧开了,正咕咚咕咚地响着。
“五十多人,任务没成功,还只回来一个?看来这次我们是真碰上硬钉子了,这个新任的巡抚姜伯胤很是不可小觑呐!哼哼,我遇到对手了。”孙骊潼道。
“道长,怎么办?册子没拿成,这姜伯胤也没死成,问题很棘手啊。”郭凤铭抬头道。
“急什么。”
“道长呐,你说咱能不急吗?那花名册上毕竟没您的名字,却有我们的名字呐。”
“行了!你不必多言,我自有办法。”
郭凤铭这才闭嘴。
孙骊潼叹了口气,道:“青罡寨的那些蠢货,平日里也不收敛着点,这下倒好,被官兵捅了老窝不说,还祸及了我们,生意不得不消停一阵子了。要知道,这一阵子在平时都能够赚多少银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姜伯胤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跟我们作对?我叫你们查他的底细,查到了吗?”
“查过了,说来也怪,这姜伯胤并没依附朝堂中的任何一党势力,就敢如此嚣张,可谓是不知天高地厚。”
“哦?这姜伯胤倒有意思。”
“道长,姜伯胤那边,您看……”
“我们不急,要让他姜伯胤急。”孙骊潼仍是口气淡然。
郭凤铭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没敢再问下去。
孙骊潼沉吟半响,又道:“不过相比起姜伯胤,我对他那个叫谭陵之的部下更感兴趣,所以你们要多探探他的底细,记住,越仔细越好。”
“是。”
此时,孙骊潼内心沉重了起来——
浩儿啊,你失踪了那么多年,为父日日夜夜甚是思念呐……
——
临安城。
政安府内,玄武堂中,姜伯胤静坐在椅子上,正听着谭陵之汇报情况。
“问题很棘手,自大人遇刺未遂那日起,我们的人又加大了力度去查,查了这么些日子,却还是什么眉目也没查出来。唉,是属下没用!”谭陵之甚为懊恼地说道。
姜伯应手一挥,皱眉道:“行了行了!最不喜欢你们说这些屁话,听着晦气!”
“大人,属下觉得,咱们可以适当的收手了。荆扬那边,青罡寨已经被端,无数贪官污吏也已落马,这已经是奇功伟事了,咱把外头的兵马收回来吧,至少这次我们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了。”
哗啦!
突然一声脆响,一个茶杯被姜伯胤狠摔在地,顿时碎瓷乱飞。姜伯胤脸色铁青,他沉怒道:“这种话别让我听到第二次!”
“大人!眼下你安全要紧,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谭陵之跨前一步道。
“敌人也是这么想的!”姜伯胤狂吼着拍案而起,怒视着谭陵之,“陵之啊陵之,你糊涂啊!眼下我们还有退路吗?谭将军,你若是怕死,现在就走吧,我姜伯胤决不阻拦!反正这江浙少了你一个谭陵之,还有千千万万个有志者与我同在!”
姜伯胤从未对谭陵之发过如此天大的怒。
谭陵之双膝跪地道:“陵之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也是你养大的,大人若执意要赶我走,你还是把我的命重新拿去吧。”
姜伯胤默了半晌,他坐回了椅子上,最终苦笑道:“罢了罢了,方才我一时说的气话,你别当真。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谭陵之赶紧站了起来。
姜伯胤问道:“陵之啊,身为军人,你可知何谓死士?”
谭陵之道:“死士,向死而生,若执事不成,绝不苟活,是为死士。能养得起死士的人,那绝非一般人。所以,我们真正的对手很难缠。”
姜伯胤说:“在很多年前,我也当过死士。”
谭陵之说:“大人所言之死士是英雄,可那些死士却是鼠辈,两者怎可相提并论?”
姜伯胤又苦笑道:“若非当时时势危急,谁又想舍命去当死士?当时天丸国上万大军将我部死死围困住,后方又苦苦无援,每天都有人冻死,大家都万念俱灰。”
“后来呢?”
“那个荆扬的父亲,也就是荆无常,他对我们说,军人固有一死,与其像这般窝囊受冻死去,为何不在冲锋的路上死去?于是他提议临时组成一支死士,很多人一咬牙,就加入了,我也加入其中。后来一查人数,乖乖,五百死士!”说着,姜伯胤还呵呵笑上了。
“然后啊,荆无常先锋去向大将军司空刺请命,说要搏一搏,难听些就是咱五百人去送死呗!大将军允了,他还感动得把自己的一柄刀赠给了荆无常呢。”
“如此英雄,当然赠得!”
“后来咱五百人冲向了敌营,等抵达了敌营大门前之时,已经有上百死士死在了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中了。骄傲的敌人也没想到,我们会发了疯做出这般举动,于是他们乱了阵脚,最后我们也没想到还因此打了场大胜仗,敌方主帅都被荆无常先锋一刀取下了首级呢!而且,我自己也还幸运地活着。然而啊,你知道后来我们这五百死士,只剩下多少个健全活着吗?”
“多少?”
“四十六人。”
“四十六人?”谭陵之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也应该知道,因为我们这四十六人,我大楚人民才开始振作,恰逢那时朝堂正在清除逆党,有忠良请缨反攻天丸国,于是没个几年,咱大楚朝就将天丸国给灭啦。”
“这真乃创举!”谭陵之赞叹。
“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才完完全全的不怕死的。《史记》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作为军人,死不可怕,心中的理念破碎了才可怕!”
谭陵之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大人是在给我上一课。”
“对,我想对你说,我不只是把自己当作一方父母官来看,还把自己当作家与国的死士来看,与国家荣辱共存亡。从我打算治理好这一方开始,我姜伯胤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因为,我是死士,其次才是巡抚。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陵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所以,之前那些话,我不允许再听到第二次了。好了,你退下吧。”
谭陵之退出了堂外,停在了房檐下。他按着腰间的剑柄,仰头望着天。天色灰蒙蒙的,很压抑,正如他此时的内心。他喃道:“我的大人啊,你可否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
青罡寨内,曾经的匪窝已然覆灭,现已成了官兵的驻扎地。
这天夜晚的月色甚是皎洁,一座高楼的房顶上,正坐有两抹身影。那两抹身影,一个是荆扬,一个是赵笙南。
两人身上的铠甲正流动着月光。
赵笙南手中正拿着酒壶,时不时地灌上两口,他说:“这时候的酒是最香的酒,因为它已被月光浸酿过了。”
荆扬舒展了一下懒腰,问:“坐在这里感受晚风的吹拂很不错吧?”
赵笙南点头道:“是很不错,这很使人心静,无论有什么烦恼,只要像现在这样吹拂晚风,一切烦恼都会统统忘却。不过像荆兄这般爬上楼顶来吹晚风,我倒是头一次体会。”
言罢,一仰脖又灌了一口酒。
荆扬哈哈笑道:“说到底,这只是我的怪癖。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老爱爬房顶,我爬嘛就算了,却还总是带着小羽爬上去,因此啊,每次都总有那么一两片瓦块被我们踩碎。”
“哈哈,有道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赵笙南笑着,话锋又一转道:“荆兄啊,你叫赵某来此,不单单是为了聊天吧。”
荆扬一手搭在赵笙南的身上,他说:“想拜托你个任务。”
“荆兄但说便是,我赵某人万死不辞。”
“知道野狼岭吗?”
“知道,此地位于浙北处,正是柳世隐所盘踞之门户。”
“没错,就是他。这个直娘贼,还挺会挑地方筑窝,野狼岭那儿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也是根难啃的骨头。”
“这根骨头何止难啃呐,且不说他所在之处地势险峻,光他自己的势力连当地官府都把控不住,当地的百姓可是遭了殃,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被他抢上了山,光他自己的媳妇得有五六十个。”
“五六十个?!”荆扬甚是惊异。
“没错,因此这个柳世隐常年处于肾虚,传闻说他跟女人上床的时间短得不行,别人撒尿的时间都比他上床时间长了不少。”
“哈哈哈哈,这是纵欲过度了……不是,赵兄你跟我谈这事干嘛?”
“啊,抱歉了。那荆兄有何打算?”
“野狼岭不可强攻,只有智取。”
“如何智取?”
“我要赵兄扮作匪人去投奔柳世隐,作为一颗钉子插进他们野狼岭,作为我们的内应。只怕赵兄不懂江湖黑话,难与匪人交流。”
“放心吧,我很熟练。”
“是吗?那太好了!”荆扬双眼一亮。“我之所以选赵兄,一来是赵兄刚加入我们不久,背景他们也难以查到。二来嘛……”
荆扬咳嗽两声,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于是赵笙南便拍着胸脯道:“我知道,二来我一股英豪之气,英豪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不是啊赵兄,我是想说你一脸的痞子味儿,看起来的确像土匪。”荆扬打断了他的话。
赵笙南失望地叹了口气。
荆扬却大笑了,他笑得直不起腰。许久,他才说:“好了,更详细的计划明日再谈。赵兄啊,这次青罡寨之战,你被记了首功,我家大人来信说,他很看重你。”
赵笙南心中一热,他说:“多谢大人厚爱。”
“哟!大哥,赵兄,都在呢?”楼下街道响起了荆羽的声音,荆扬跟赵笙南同时向街道俯视,发现荆羽正好骑着马路过。
荆扬招呼道:“小羽!快上来坐会儿,咱哥仨儿聊上两句!”
“好,我这就上来!”
荆羽翻身下了马,很快就用轻功飞爬上了房顶,与他二人共坐一起。赵笙南故意将酒壶凑到荆羽眼前道:“荆二兄要不要来一口?”
“赵兄应当知道,我跟我大哥是不饮酒的。”荆羽认真拒绝道。
赵笙南笑着拿开了。
荆羽又问:“赵兄为何这般嗜爱烈酒?”
赵笙南道:“因为酒懂人心,人有不同的心境,酒就有着不同的味道。你高兴时,酒是甜的;你伤心时,酒是苦的;你害怕时,酒是烈的;你愤怒时,酒是淡的。你说,如此了解我的朋友,我有什么理由不爱它呢?”
荆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道:“我没饮过酒,我只知道酒都是辣的。”
赵笙南道:“正常,没饮过酒的人都这样,我未曾饮酒之前,我也是如此认为的。”他忽然苦笑道:“以前我根本就不喜欢酒。”
荆羽问:“为什么现在喜欢了呢?”
赵笙南道:“因为一个人,一个女人。”
荆扬开口道:“心上人?”
赵笙南道:“不,是贱人。”
荆扬和荆羽同时一怔。
赵笙南道:“这个贱人曾经也是我的心上人,全天下的女人,除了我娘,我最爱的就是她。可她背叛了我,我亲自捉奸在床,这使我凉透了心。因此,我以剑为伴,以酒为友,从此四处浪迹江湖,马往何处,我便往何处。直到遇见了诸位,我这才找到了家的感觉。”
荆羽问:“那你有牵挂的人吗?”
赵笙南道:“我牵挂的人都已不在阳间了。”
荆羽道:“那你的家人呢?”
赵笙南道:“我没有家人。”
荆羽一怔,他没敢再问下去了,他也明白,有些事不能老是追着问下去,于是他感慨道:“看来你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赵笙南点头。
荆羽沉默了半晌,最终没有说话。他从腰后取出长笛,开始吹了起来。笛声很动听,与月色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夜,无限静谧,无限温柔。
——
这一天的黎明很美丽,初升的半轮红日成了广阔天空的霸主。
这里是蜀州,蜀州又有一个云标城。
云标城是一座私人城池,高大的城墙上,有一排排私人佣兵驻守着。他们个个不苟言笑,威严无比,看起来战斗力很强悍。
云标城无人敢犯,因为宁家佣兵个个都是不要命的。这些佣兵在很久以前本来不是佣兵的,他们之前是流民,一群拖家带口的流民。后来死心踏地的当了佣兵,是因为有人赏他们一口饭吃,更重要的是,还帮他们安置家属。
于乱世之中,对于流民来说,能把一家人安置下来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幸福。
城外,马蹄声碎,有人骑马由远奔向城来。
来者被黑色的斗蓬遮住了身子,就连头部也被斗蓬上那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尽管如此,沉于阴影中的那张脸上还有金属的反光。
因为那张脸上正贴戴着铜面具。
这身装扮与眼下这炎热的时节很是格格不入。
来者在城下勒住了马。
“来者何人!”城上有人问话。
城下的人不说话,亮出了一枚精致的宁字铜牌。这种铜牌只有宁家云标城独有,因此城上的人放开了城门,城下的人也策马进了城内。
云标城,宁府。
后花园内,阿娇抱着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免,共同沐浴在晨曦之中。她长大了,因此脸蛋也更加精致,透着成熟的美。她穿着一袭洁白男装,就连披发也是男性发式,衣服虽说大了些,却有着别样的精致。
这身白衣,这发式,与曾经的荆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阿娇在用这样的方式来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抱着白兔漫步于万花丛中,穿棱于晨曦里。她随手摘下一朵鲜花,轻轻拈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后再插入头发里。
这时,她身后来了一个身披斗蓬、戴着面具的人。那人放下帽子,摘下面具,一副专属于女性的精致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因为天气的原因,她的脸庞满是汗湿,发丝凌乱地贴在她的脸上。
阿娇回头问:“迎儿,这次带来的消息是好的还是坏的?”
萧迎儿用淡定的口气汇报着:“小姐,事情不太妙,关外传来消息,司空刺派了五十杀手潜入了我大楚境内,要灭荆氏满门。”
阿娇不由得眉头一皱,她转身朝萧迎儿跨近一步,问道:“那这些贼人……可有寻见我夫君以及其家人的下落吗?”
她口中的夫君,正是荆羽。
“他们没有,不过我们道是知道了。羽公子人在江浙,家人在桂州。”
“做得好!”阿娇双眉一展,双眼一亮。“他们有五十杀手是吧?好啊,那我就派一百名高手去暗中保护!迎儿啊,这事就交于你安排了。”
“是,小姐。”
“对了,迎儿,令姐的盘龙客栈生意可好?”
“姐姐萧玉儿的来信说,生意一直不热不淡。”
其实,盘龙客栈是阿娇在关外设的一处消息站,司空刺的军情也是来自那里刺探而来的。而阿娇这样做,也还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
萧迎儿是盘龙客栈老板娘的亲妹妹。
“小姐这身男装扮相很别致。”萧迎儿忍不住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阿娇和煦一笑道:“是吗,很好看吧?以前我夫君就是时常这样打扮。嗯……他笛子吹得还很优美,我很喜欢听。”
阿娇说得萧迎儿甚是羡慕动心。
“迎儿累不累?”
萧迎儿点头。
“快下去吃顿饭,好好休息吧。”
“是。”
萧玉儿又戴上了铜面具,拉上了宽大的斗蓬帽离开了。在她转身离开时,阿娇的父亲宁时安来了,两人就此擦肩而过。宁时安回头望了望萧迎儿离去的身影,他摇头道:“为父真不知道,你一天都是在干嘛。”
“爹爹来找我啊?”阿娇一脸嬉笑。
“爹是来告诉你,爹要出去几天,要忙着去赈灾,你在家可别给为父添乱啊。还有,你别整日这般女扮男装,没个正形,这成何体统?”
“哎呀爹,我喜欢嘛!”
“行吧行吧,不过爹还得说两句,出门就一定要穿正规些,别让人家指指点点的。等过些月数啊,为父带你去江浙,去见你那个心心念念的臭小子,然后把婚礼举办了,好不好?”
“真的!”阿娇激动得几乎一跃冲天。
“为父何曾跟你食言过?好了,我走了。”宁时安一边离开,还一边唠叨着,近来这灾民是愈发的多了,又是唉声又是叹气的。
阿娇抱着免子,痴痴道:“小少爷,你可曾还记得你说过,你要带阿娇看最绚丽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