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正如小溪流水一去不复返。
一转眼,又是一季寒冬。
这天的雪花漫漫,凄风怒号,大地一片荒凉。
空旷的原野上,风雪中,一支轻骑呼啸而来,马蹄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雪粒飞溅。在这白茫茫的世界中,他们身上的铠甲犹为寒锐,每顶头盔边缘的绒毛瑟瑟抖动。每个人的脸上又都裹着纱巾,只露出那一对对双眼。
最前头并排的两匹马上,是荆扬,还有荆羽。
他们终于纷纷勒停了马。
因为他们的面前,也有一匹马、一个人。
对方很奇怪,此人身披夸张的连帽斗篷,脸上还带着铜面具。此人双肩上已积有落雪,显然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荆扬驱马前近几步,拉下脸上的纱巾,大声问道:“是阁下约我等至此吗?”风很大,荆扬很是担心对方听不见。
“两位将军是定康荆氏吧?”铜面具后传出的,竟是甜美的女生。
她是萧迎儿。
“女的?”荆扬忍不住叫出了声,身后的骑兵们也颇为诧异。但他也很快回答对方:“正是!”
“荆将军,小女子前来是想提醒荆将军,近来你行刺你二人的那些刺客,其实司空刺派来的无数杀手,平日里你们要注意些!”
还有些事,萧迎儿并没说——那些杀手也正在寻其家人。当然,她不说,是为了不让人家担心,毕竟自己这边,已经派出多于杀手一倍的佣兵去暗中保护其家人了。她此行来的目的,终究只是提醒人家提防一些。
一番话使荆扬眉头一皱。
荆羽也是。
在这几个月里,他俩也曾遇到过很多次针对自已的刺杀,有时是饭食中发现有毒,有时是在行军途中莫名其妙的飞来两支弩箭,但被避开了……本来他兄弟二人还觉得是那些山头匪徒干的,可现在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阁下是何神圣,怎知那么多事?”荆扬问。
“该让两位知晓时,自会有人相告!”
“那阁下可知司空刺为何要对我兄弟俩下手?”
“因为他们在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认定了你,所以才打算来抢!”
“那你可知是何物?”
“实话说,我们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荆扬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定是那司空刺还惦记着那个金国传国玺。荆扬苦笑着摇头喃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告辞!”萧迎儿当即掉转马头,准备要走。后头又响起了荆扬的问话:“等一下!姑娘,你拿什么让我们信你?”
“就凭我家主人跟两位将军是老相识了,且不是一般的老相识!”萧迎儿没有停下马蹄,她一路向前飞驰,终是消失于荡荡风雪中。
“老相识?她是谁,她主人又是谁?”荆扬一直猜测着。想了半天,终是没有结果。于是,他干脆不去想了,却抱怨了起来:“我说也是,有什么事就不能来我大营来谈,非要故弄玄虚,来个飞鸽传书约我至此,本来这鬼天气就冷得不行。怪了,她是怕我营中军士非礼她的玉躯吗?”
荆羽在一旁发出嗤笑声。
“行了别笑了,回营!”
荆扬一下令,所有人折回马头,原路返回。
此时大地正值冬月飞雪,万物沉寂。
……
风雪中,浙军大营若隐若现,旗帜飞扬。
营内,各种军帐整齐成堆地聚拢,军士们在帐外四五成堆地围着火堆坐下取暖聊天,天气的恶劣并没使他们消极,彼此之间都聊得很愉悦。
荆羽陪着荆扬漫步其中。
“一转眼,又将度过一年了。”荆羽感慨道。“且不说江浙的四大匪首已经剿尽,光那些小股小股的匪势也顺道碾得干净了,江浙已匪患可言,对于这一年来说,实在是个不俗的功绩。”
这年夏季末,随着青罡寨被罡灭,赵笙南又扮成匪人加入了野狼岭,不久后,随着赵笙南的里应外合,野狼岭也被剿了个干干净净,柳世隐也被活捉押去了临安。
至于浙西张定远与浙南胡宪,因为四大匪首被剿了两个,他二人各自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两人相互结盟,集结全浙大大小小的匪势,互成犄角之势,以求自保。
奈何匪终究是匪,荆扬很快发现,虽是众匪集结,然而他们并没有统一指挥,顶多是相互照应,最终还是各干各的,终究还是一盘散沙,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结盟。尽管他们的武器与地势都相当占优势,然而人心难齐,这是个致命的错误。
因此,荆扬只用了一些反间之计,匪势之内就很快出现了内乱,甚至有的小势力还自己来投诚了。不久后,张定远与胡宪也齐齐被剿,江浙的匪患至此终结。
这些日子里,赵笙南立了很多大功,姜伯胤派了谭陵之来给赵笙南封了一个正偏将职位。赵笙南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铠甲时,他心里深深明白,他又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此时,荆扬的脸上却是阴云不展。
“一年,又过了一年……”荆扬有些心慌。
“怎么了,大哥?”
“无忧会不会等不到我?我只有五年的时间。”
荆羽怆然心酸,他道:“大哥还一直思念着她呢?真是不容易啊。”
“我还想咱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活着。”
“我也想,我天天晚上梦见他。”
荆羽看着荆扬,他猛然发现,荆扬唇周围的胡荐更比以前粗壮了,眉目间那点残留的年少,已不知于何时消失殆尽了,有的只是那成熟老练的沧桑。荆羽内心一直发问,大哥那当初的阳光活泼去哪儿了?
荆羽也知道,自己亦是不再年少了。
荆扬正走着,他目光深远,正思索着一些事的时候,他的眼余光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侧头,便与荆羽目光相撞。于是,他顿下了步子,荆羽也随之顿下了步子。荆扬问:“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荆羽却不答话,他别过了头,双眼湿红。
荆扬蹙眉道:“怎么啦,你这人好生奇怪。”
“少主,让我静一会儿吧。”
“少主?怎么,又不打算叫我大哥啦?”
荆羽一怔,他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以前了,他的时间感有些错乱,竟一时分不清过去与现在。他默默独自走开,留下了摸不着头脑的荆扬。
“疯子。”荆扬抱手于胸前摇头道。
忽然一只手搭在荆扬的肩上,荆扬一回头,便看见赵笙南一脸的嬉笑。荆扬道:“赵兄,你有没有发现近来小羽怪怪的?”
“发现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了邪。”
“扬兄呐,我说句不该话。”赵笙南凑近了荆扬一些,小声道:“八成羽兄是……是喜欢上你了。”然后又直起腰身,离了荆扬耳边。
荆扬一脸惊愕地看着赵笙南。
赵笙南还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赵将军,你可别瞎说啊,我跟小羽可都正常着呢,别乱猜,没有的事儿!”
“唉,扬兄还不知道吗?将士们时常私下里那是议论啊,说你跟羽兄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呢,你哥俩连晚上睡觉都挤同一张床上,你说这这这,人家能不奇怪?”
荆扬扶额叹气道:“平日里我也待将士们不薄啊,你挺能怎么能如此议论我兄弟俩?”
“扬兄啊,我可没怀疑你啊,倒是羽兄……刚刚你也说了,他怪怪的。”赵笙南很是适时地止住了话头,他拍拍荆扬的肩,也走开了,留荆扬独自于风雪中迷乱着。
荆扬思索半晌,喃道:“刚刚我在谈论着无忧姑娘呢,这小子就一下子变得黯然了,活像女孩子家吃醋的样子……等等!他不会真的……”
荆扬一阵寒意涌上脊梁骨。
……
夜晚,狂风凄雪肆虐着黑夜。
刚洗濑好的荆羽穿着一身宽松的棉袍,瑟瑟发抖地钻进宿帐,就看见荆扬仍是身着重甲,坐在床沿,木雕般地死盯着荆羽。荆扬的怪异使荆羽极为不安,他绕开荆扬,爬到榻上,钻进被窝里,见荆扬还无动于衷,才问道:“你怎么还不洗洗睡了,要打算一直木到天明?”
荆扬头也不回地道:“小羽,我想跟你说件事儿,你别怪大哥,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荆羽一脸疑惑,他说:“何事?”
“我认为你该早点成家了。”
“就这事儿?”
荆扬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回头看着荆羽,很认真地道:“你大哥我一向喜欢女子,这你是明白的,所以,我们之间……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话一说完,兄弟两人就那样死死对视着,一片沉寂,谁也不开口。一个是话中隐喻,一个是不明其里。但很快,僵局被打破了,因为荆羽明白过来了,他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荆羽翻身下榻,穿鞋就往帐外走。
荆扬忙问:“你去哪儿?”
荆羽没有停下步子,他没好气地甩话道:“我去换个地方睡,以免大哥哪夜莫名其妙地失了身,那就糟了!”
话说间,荆羽已钻出了帐外。
荆扬又喊:“喂,没多余军帐啦!”
帐外传来了荆羽的声音:“大不了我去跟赵大哥挤一挤!”
荆扬便不再言语了,他就这样一直木坐于榻沿,他的大脑正一片空白。
很快,荆羽又钻进帐来了,他又爬回了榻上之后说道:“算了算了,我荆羽真是倒了霉,摊上你这么一个大哥。我告诉你啊,我很正常,一直都很正常!难道大哥忘了几年前我把你踢下榻的那一脚吗?我想你的记忆应该很深刻。”
荆扬这才大彻大悟……
看来,这完全是场小误会。
——
涪贞二年,于雪冬之时,荆扬率兵剿尽江浙的最后一股匪势之后不久,便凯旋回师临安。
回师那日,依然是落雪纷纷。
那日,临安城楼上的守卒们在漫天飞雪中舞戈欢呼着,“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天气虽然寒冷无比,可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温热的。
当城门大开的时候,凯旋而归的将士们都看见了,此时城内的街道两旁,数众百姓正夹道迎接,飞雪并没有阻拦到百姓们分毫的热情,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军队缓缓驱进了城。
校场之内的大阶之上,姜伯胤也已等候多时了,他身着官服,戴着乌纱帽,身外还披着一身绒边斗篷。身后的谭陵之在为姜伯胤撑伞,他与姜伯胤就这样屹立不动,一直等待。
两人显然是等待多时,因为两人早已被风雪刮红了脸,冻红了双耳。
“主公,他们来了。”谭陵之说。
“看到了。”姜伯胤说。
他二人看到了一支军队驱进校场大门,然后齐齐列于阶下,在雪中坚定如松,一丝不苟,这副气势使姜伯胤很满意地微微颌首。
三个将领下了马,按着各自腰间的剑柄,威风凛凛地朝姜伯胤齐步迎来,然后齐齐作揖道:
“末将荆扬拜见大人!”
“末将荆羽拜见大人!”
“末将赵笙南拜见大人!”
姜伯胤微笑道:“你们没有让本官失望,江浙能有诸位将士,是百姓之福,也是本官之福!本官一定会好好重重犒劳所有将士!”
他走到赵笙南面前,饶有兴趣地问:“这位将军便是赵笙南赵将军?”
“正是在下。”
“你的功绩我全在卷宗记录上看过了,我欣慰不已呐!不得不说,我姜伯胤能半路收到你如此一员大将,实为我之福份。”
“大人谬赞了。”
姜伯胤仔细端详着赵笙南的眉目,他若有所思,良久才道:“你的相貌……倒也像极了我曾经的一个老元帅。”
赵笙南顿时紧张了起来。
“而且……他也姓赵。”
赵笙南瞳孔骤然缩小。
姜伯胤也察觉到了赵笙南的异样,他道:“你显然很不希望别人知晓你的另一层身份,看来我是对的,你是他的亲儿子。”
赵笙南大脑一片空白。
“好吧,既然你不希望别人知晓你,那我们彼此保密好了。顺便说一下,本官很喜欢你写的诗,因为你写出了我的志向。”
“谢大人。”赵笙南心中宽了一口气。
“好好干,我姜伯胤绝不会亏待你。”
“赵某万死不辞!”
身边的荆扬、荆羽、谭陵之听得是一头雾水,荆扬开口道:“大人,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啊,听得我迷迷糊糊的。”
“好了,不该问的别问。”姜伯胤道。
荆扬这才住了口。
姜伯胤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说:“哦,对了!荆羽啊,你有一个惊喜。”
“惊喜?”荆羽不解。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姜伯胤淡淡一笑。
——
荆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遇见阿娇,就在姜伯胤宅府上的大厅内。
荆羽大脑空白一片,愣愣地看着面前那模样大变的阿娇。她披着雪白的裘皮斗篷,额前挂着精致的翡翠头饰。那如江南烟雨的双眼上上了淡淡的桃花妆,妆容精致无比。她的长发编织得很优雅,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是如此优雅。
“傻瓜,你不会忘记我了吧?”阿娇嗔怪着,双眼蓦地湿红。
她犹记得当初的心上人喜欢身着月白衣衫,如今心上人就在眼前,却是一身凛凛铠甲。但对于她来说,无论自己的心上人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去在乎。
此时相见,彼此之间内心温热,那些话语厉厉在目,尽管已是匆匆数年。
……阿娇,我,我喜欢你。
……阿娇,我终有一日会娶了你。
……阿娇,我会带你看一场绚丽的烟火。
阿娇仍然记得雨水变得甘甜的那一刻。
时光,匆匆……
荆羽笑了,他说:“阿娇真漂亮。”
“是吗?为你打扮的。”阿娇也笑了,但她双眼是湿红的。她竭力忍住泪,她怕泪水会冲花精致的妆容,这妆容可是阿娇花了两个时辰弄的。
“你怎么来了?”荆羽问。
“特意来找你的。”阿娇说。
阿娇的眼波荡漾了荆羽的心。
阿娇说:“抱抱我。”
荆羽一怔。
“怎么了?”
荆羽说:“这里人多。”
阿娇眉头一蹙道:“你抱不抱?”
荆羽红着脸轻轻将阿娇揽在怀里,阿娇闭上眼,享受着心上人那怀中的温暖。她柔声道:“小羽,你还不知道我为何来寻你吧?这回来,我是来同你成婚的。”
阿娇话一说完,她能感受到荆羽的胸膛顿了一下。她不在意,她早料到荆羽会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微微一笑,趁热打铁地说:“小羽,当初你可是答应了要娶我,带我看一场绚丽的烟花的。”
斜靠在椅子上啃着雪梨一边看好戏的荆扬,一下子顿住了。
他也答应过无忧要娶她的。
荆羽被阿娇的活勾回了那淫雨霏霏的街道,还有那烟花绚丽的除夕雪夜。
那时,阿娇跟自己还是那么年少……漫天飞雪中,两人互道,后会有期……荆羽双眼一红,泪水涌了出来,晶莹地滑过脸颊。
一滴泪恰好打在阿娇额前的翡翠挂饰上。
这是他第二次为她哭。
“哎呀,你真是的,我一个女孩子家都没流泪,你哭什么?”
“阿娇,我一定会娶你。我发过誓,此生非你不娶的。”他说着,把她搂得更紧。
坐在一旁的姜伯胤见时机成熟,他干咳两声,走向前来拍拍荆羽的肩膀道:“羽侄儿啊,那啥……婚礼已经订下来啦,就在后天。”
“后天,这么急?”荆羽很诧异。
阿娇离开他的怀抱道:“急吗?我等了你这么多载春秋,急从何来?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我父亲就同姜大人订的就是后天。”
荆羽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些事早已是被着自己预谋好的,好一出“先斩后奏”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气氛很是融恰。可是,荆扬却独自黯然一旁,他想到了楚无忧,他很对不住这个女孩。
……
于是,三天后,是阿娇与荆羽大婚之日。
那一天的雪飘得很细很优雅,姜伯胤的府上张灯结彩,鞭炮劈里啪啦的响,锣鼓喧天,宾客们熙熙攘攘,到处是欢庆祥和的模样。
荆羽身着大红袍,胸前挂着红彩,这是他一生中最俊朗的时刻。阿娇一身凤冠霞帔,一袭长裙拖地。她披着盖头,由两个丫鬟扶着轻移莲步,姿态很优雅。
在人们的怪叫声中,新郎与新娘在大厅门口携起了手。荆羽的脸庞红了几分,新娘盖头里的那张脸也一脸幸福地笑了。
这对有情人携着彼此的手,共同步入了厅堂。
堂上,阿娇的父亲宁时雨身穿吉袍,他端坐在椅子上,一脸欣慰地见证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这无比隆重的时刻。
拜堂开始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司仪的喊声中,新郎与新娘双膝跪地,齐拜天地与高堂。两只手紧紧握着,二人只觉这一刻幸福得几乎晕厥,一切都像是美妙的梦境。
很快,新娘被送入了洞房。
在后来的宴席上,荆羽端着茶杯,不断穿梭于席间给宾客们敬茶。可怜荆羽没学过饮酒,他只能以茶代酒,几个时辰下来,他只想往茅厕里钻。
夜晚,雪停了。
荆扬正躺在床上,四肢瘫了似地,摆成了一个“大”字。他的睡衣衣襟大张,显出了结实的胸膛,上面还有在战场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疤。
他干瞪着眼,无法入眠。
以前这个时候,荆羽早就同自己缩在同一床被子里了,兄弟两人总有说不完的笑话,诉不完的心事。他还记得,从荆羽与自己共眠一榻的那个夜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两个人都还是小孩。
现在,荆羽是个已婚了,他怎么可能再会来跟自己钻一张床了呢?“见色忘兄弟的王八蛋。”荆扬没头没脑地轻轻骂了一声。
恰恰于此时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在这异常孤寂的空间里,比音乐还动听。荆扬懒洋洋地拖着长音问:“门外是何许人也?”
“大哥,是我。”门外传来荆羽的声音。
荆扬双目一亮,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窜到门边去拔门闩。一开门,就看到了红袍在身的荆羽。荆扬道:“你这小子,不去洞房掀盖头,来我这儿作甚,难不成你还真是龙阳之好?”
“大哥就莫拿我开玩笑了,”荆羽自顾自地走进屋内,坐在椅子上,边倒茶边说:“今天在宴会上,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听她说话的声音,像极了那日给我们报信的神秘人。”
荆扬皱着眉头思索半晌,终是喃了一声:“奇怪。”
“大哥,事情复杂啊。”荆羽说着,他将茶水端起,眼看已到自家嘴边。
“所以,你在新婚之夜找我,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儿?”荆扬冷不丁的一句,问得荆羽哑口无言,明明已到嘴边的那杯茶水一下顿于半空,他不知该是放下好还是喝了好,与荆扬呆呆对视,自己却红了脸。
荆扬心中明白了个七八分,他干脆拿过荆羽手中的茶杯,自己滋了一口茶水,才悠悠问道:“说吧,你意欲何为?”然后又滋上一口茶水。
“……我想跟大哥……挤同一张床睡。”
噗!
荆扬口中的茶水顿时喷溅而出,他一边咳嗽一边指着荆羽道:“你你你……这成何体统?赶紧的滚回你的洞房去!”
“可是我……”荆羽的脸更加添了几分羞红。
“滚滚滚,你再害羞也得经历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小羽!”
“哎呀大哥!”
“哎呀烦死啦,滚吧滚吧!”
最终,荆扬是以一步一推、三步一踹的方式将荆羽送出了门外,然后又将门给闩上了。门外的荆羽犹不放弃地拍着门叫了几声大哥,可他并未得到任何理会。于是,他只好平静了一下砰砰乱跳的内心,膀酸腿软的离开了。
荆扬倚在门边,他心里空落落的。
从今以后,枕边再也不会有人听自己唠叨、陪自己聊天了。
什么时候也能把无忧娶来呢?
他想着,内心又是一阵忧伤。
“今夜注定是个漫长的夜。”他苦笑。
……
一个时辰后,时间已是的半夜,此时人间万家灯火已灭,那处府邸中的那间洞房中亦是如此,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儿并未入眠。
入户的月光中,荆羽汗涔涔地趴在床上,他浑身上下酸软极了,他肩头旁的阿娇同样如此。荆羽累得眼都睁不开了,他心怀歉意,轻声道:“我刚刚很粗鲁吧?”
“没关系,我喜欢。”阿娇说。
荆羽笑出了声,他吹了吹沾在嘴边的已是汗湿的头发。阿娇把脸朝荆羽耳边贴近了些许,她说:“小羽,你还记得盘龙客栈吗?”
荆羽猛然睁开双眼,良久才说:“你知道?”
“我开的店。”
荆羽一下子翻起身来,一大排腹肌从被褥里显了出来。他瞪着满是惊讶的双眼,望着阿娇。阿娇只是手撑着头,侧躺着,微笑着,温驯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枕上,她的额上还贴着未风干的发缕,一双大眼也与荆羽对视。
她说:“不必惊讶,那是我为了打听你们的消息而设的站点,里面的店员全是我的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
“那天有个神秘人,戴着面具……”
“她叫萧迎儿,也是我的人,盘龙客栈的老板娘跟她是亲姐妹。”
当谜团解开那一刻,带给荆羽是无限的震惊。
对于这震惊的事实,阿娇仍是恬淡的笑容。
荆羽只手扶额,无奈道:“阿娇,你把我诓骗得好苦。”
“诓骗你?”阿娇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也抱着被子一下坐起身来,纤指使劲点着他的太阳穴,骂道:“你当真是不识好歹,小女子若非为了心爱的男人,我又何必做这些多余事?气死我了。”
言罢,她一头倒去,不再理会荆羽。
良久,荆羽道:“我会对你一辈子好。”
阿娇心中一甜,道:“知道了,睡觉吧。”
这一夜,无限温柔。
……
清晨,阿娇一睁眼,便看见荆羽披着外衣坐在桌前的背影,他正低着头,正握着毛笔写着什么。
阿娇缓缓起身,也披上了一层衣服,下床悄悄走去,然后伏在荆羽的背上,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耳鬓,双手环住他的腰身。
“醒啦?”荆羽没有停下毛笔。
“你在写什么呀,家书吗?”
“嗯,这么大的喜事,我得让家人知道。”
荆羽写着写着,忽然顿住了毛笔。
“怎么了?”阿娇问。
荆羽鼻子一酸,他流泪了,他说:“如果义父知道我成家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我不知道,义父他以后有没有机会知晓。”
——
“小扬,小羽……”
昏暗的房屋里,荆无常正面对着墙壁,他双目呆滞,木木樗樗,浑身上下透着麻木。
他用仅有的一只手臂,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墙壁上,用手指头缓缓描画着一些什么。他乌蓬垢面,衣袖肮脏,整个房屋内充斥着大股熏鼻的味道。
一只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里窜了出来,肥硕极了。它吱吱叫着,绕着荆无常那烘臭的双足跑着。
荆无常没在意。
仍是专心致志的在墙上描画着。
对此时的荆无常来说,老鼠是常常陪伴在他身边的老朋友。
画画好了,他画的那个小人像正在追着一只小鸟,那是荆扬;正在吹箫的身影是荆羽;正在逗着一只猫的是荆玉珠;于风中翘首回望着的,是自己的妻子,纳兰甄。
那匹马上的人,是自己。
这是一幅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画,因为这幅画的画工极其粗陋,甚至连线条都是模糊的。
他流泪了,泪水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泪痕。
“甄儿,我荆无常,此生定不负你……”你喃喃自语着。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这句承诺,仍在耳边萦绕着,恍如昨日之事。
往事,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