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了。
桂州,荆家村的那片桃林又是一片迷人的粉红,和煦的春风总是拂着片片花瓣漫天飞舞着。总有小燕子嘴中衔泥,掠过上空。
一切鸟语花香,春意盎然。
在这般美好的季节里,鼎儿又长高了许多。
鼎儿五岁了。
鼎儿正蹲在自家的屋檐下,他右手握着枝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自己的名字。他描出了“宇文”二字,可“鼎”字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他抬头思考,微张着嘴,一时间愣了神。
正思考着,一只燕子嘴衔着湿泥,掠过鼎儿头顶,飞到了屋檐下,将那已筑起一半的泥巢又添上了一点“砖瓦”,又叽叽喳喳地飞走。很快,又有另外的燕子衔泥飞来,又将口中的湿泥添了泥巢,也不肯停留半刻,也飞走了。
这几只燕子如是这般来回,又让鼎儿将心思移到了这件事上,他小小的脑袋里又在思考道,难道这些小燕子不累吗?
正思考着,耳边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韩伯伯回来啦!”鼎儿欢呼了起来。
栅栏门外,骏马之上,韩擒虎满脸油汗。他衣领大张,显出粗壮而黝黑的粗颈与胸膛。烈日里,这个剽悍的黑胡子大汉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他说:“鼎儿想不想韩伯伯呀?”
“不想!”
“不想?”韩擒虎夸张地眼一瞪。
“你今天早上才出的门,鼎儿都还未来得及想韩伯伯,韩伯伯现在就回来了。”鼎儿一本正经地说着,阳光下的那双大眼几乎使人的心融化。
“哈哈哈哈哈哈……”韩擒虎大笑,“你个臭小子说话一套套的,快帮你韩伯伯拉开栅栏门!”
鼎儿赶紧跑去拉开了栅栏门,韩擒虎驱马缓步进了院子后,他下了马,从马背上扛过一袋米,就往屋内走。
闻讯而出的纳兰甄连忙将马牵进了马棚内,鼎儿紧撵在韩擒虎跟前跟后。他问:“伯伯从集市回来,有没有带来啥好吃的呀?”
“那你今天学会写自己的大名了没有?”
“会写姓了,‘鼎’字笔划多,我写不来。”
“不错不错,难为咱的鼎儿了。”话说间,韩擒虎已将肩上的那袋米撕开口子,哗地倒在了厨房的米缸里。
接着,他转身面对鼎儿,变戏法似地从衣襟内掏出鼓鼓的一袋小布囊,将他交给鼎儿。鼎儿打开一看,他双眼一亮道:“哇,蜜饯!”
假如当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鼎儿将会因为这袋蜜饯而开心一整天。
这一天的夜幕很快降临了,也到了晚饭时间。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纳兰甄正一面码放碗筷,一面喊着房外的鼎儿进屋吃饭。韩擒虎也在帮忙端菜,纳兰甄道:“擒虎啊,去叫叫玉珠吧,也不知道这死丫头最近是怎么了,失心疯了似地。”
当韩擒虎到了荆玉珠的房间门前时,他看见,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洁白的布,她的双手正轻抚着铺在膝上的一件衣袍。这件衣袍总是被叠得整整齐齐,因为这是她的亡夫宇文均的遗物。
两行清泪从蒙眼布后面悄然流淌而出,轻轻划过脸颊。
她总是像这般独自黯然坐在那里。
韩擒虎感到心酸,他深知,世上最伤人的并非是锋刀利剑,而是人心中难以泯灭的情与思。于是,他便用极小极细的声音轻喃道:“但愿世太平,从此人无恨……”
“谁在门边?”荆玉珠哽咽着发问。
韩擒虎似乎才明白过来,通常一个盲人的听力是要比常人灵很多的。
“玉珠姑娘,该吃饭了。”韩擒虎说。
荆玉珠不说话,她将衣物轻轻放在枕边,接着便伸出右手摸过探路的竹竿,缓缓站起。韩擒虎上前去想帮忙搀扶一下,听到脚步声的荆玉珠急忙笑着道:“别别别,我自己能行,韩大哥不用麻烦……”
韩擒虎只好顿住,他无奈地看着荆玉珠用竿子敲探着地面,走过了自己的眼前。
他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厌恶,尽管她总是一脸笑颜地对着自己柔声言语,可她总是连扶都不让他扶一下。
因为他明白,自己不是宇文均。
自己永远比不上她心中的宇文均。
韩擒虎苦笑一声,内心何其忧伤。
到了饭桌上,韩擒虎从衣襟内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他说:“荆少主他们来信了,信上说,羽少主成婚了。哦对了,信封里面还夹有两张银票,好七八两银子呢。”
“成婚了?”纳兰甄赶紧打开信封,取信阅览了起来。信纸上那亲切的话语使她湿红了眼,她内心无比欣慰,她喃喃道:“真好,真好!总算有一个成家的了,而且还是阿娇……”
荆玉珠恬静地笑了,显出了脸上那两只浅浅的小酒窝,她道:“小羽跟阿娇从小就相互有意呢,现在成婚了,真是恭喜啊,这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呢,真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韩擒虎感到莫名失落。
荆玉珠又道:“小扬也真是,大哥不先,倒让小弟先来了。”
纳兰甄忧心忡忡地道:“他呀,一直在等着他的无忧姑娘呢。唉,说到他俩,我这个当娘的也怪替他俩心酸,这要是当初没有生事,或许他俩早成一对好夫妻喽。”
眼看气氛将要变得压抑起来,鼎儿却在此时奶声喊道:“以后我也要跟村头的小兰成婚,我俩都拉过钩啦,谁反悔谁是小狗!”
桌上顿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
韩擒虎笑道:“好你个臭小子,屁大点年纪想得倒挺长远。”
荆玉珠骂道:“谁教你的?”
鼎儿说:“小兰。”
至于又是谁教的小兰,大家也没有追究下去了。但是鼎儿在饭桌被轮番言教,这顿晚饭也因此变得活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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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星河绚烂,入户的月光铺在了床上。
床上,韩擒虎与鼎儿并头共眠。
这一夜,鼎儿忽然问道:“韩伯伯,为什么我娘老是抱着一件衣服发呆啊?”
韩擒虎一怔,言道:“以后你会明白。”
有些事,不能过早对这么一个孩子道明,否则会太过残忍。韩擒虎轻叹一口气,他想,鼎儿从一来到世间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要背负很多的东西。当孩子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被万箭穿心而死的,他会作何心情呢?
是麻木,还是痛苦?
万箭穿心,那是何等惨烈的死法?
“韩伯伯,我想像小兰那样也有个爹。”
韩擒虎顿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鼎儿又道:“韩伯伯,我娘都可以当我娘,你当我爹爹好不好?”
韩擒虎在入户的月光中湿红了眼,他说:“得了吧你,臭小子你不困啊,再聒噪我打你屁股了。还有啊,晚上可别再尿床啦。”
尽管鼎儿心有不甘,但仍是听话地闭了眼。
韩擒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思绪万千。
他正沉思着,忽然觉得空气中渐渐异样,他嗅到了一股淡淡清香。尽管这是一股淡淡清香,却让他的神经猛然紧绷,因为这是迷香。
韩擒虎的大巴掌立马捂住了鼎儿的口鼻。
鼎儿猛一惊醒,韩擒虎竖起一根指头于自己鼻口前,他悄声道:“千万别出声,我放开手,你要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我数三声,三、二、一!”
韩擒虎一抽手,鼎儿的两只小手就飞快捂住自己的嘴吧。
鼎儿满心好奇,但也没敢开口问。
而韩擒虎屏住气息坐起身来,瞪着一双虎目飞速查看屋内上下。他很快发现房顶檐有淡淡的烟雾飘缈,显然是有人从房顶上掀开了一片瓦,然后将那支迷香探了进来。
很显然,来者不善!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拉出床下的那柄长斧,便拽着长斧从床上跃起,他一攀房梁,像块巨石一样撞破了房顶。
哗啦!
屋顶顿时碎瓦四溅,夜的寂静由此打破。也是在这一刻,那支迷香在四溅的瓦片中泯灭。在冲开了房顶那一瞬间,于韩擒虎眼前的蒙面者分明满眼的惊疑。
于是,这名蒙面者被一脚踹在心口,他像条沙袋似地在月光下划了个美丽的弧线,由房顶飞坠到地面,再也没有爬起来。
一支飞镖刺破夜色,飞向韩擒虎。
韩擒虎飞身避让,飞镖贴着脸颊而过。
韩擒虎将长斧横峙于胸前,他才发现眼前还有一人。韩擒虎大吼:“鸟贼安敢行此卑鄙手段!说,尔等受何人差遣!”
对方没有说话,他提刀冲向韩擒虎。
韩擒虎一斧子下去,对方连刀带人被劈成两爿,霎时间,半空中一阵血雨喷飞,渲染了夜。
韩擒虎的伟岸身躯立于房顶,遮挡了大半个月牙,他观看四方,发现自家的院子栅栏外已是杀手无数,寒刃林立。
韩擒虎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心想,难办了。
他屈着食指伸进口中,一声尖锐呼哨。
紧接着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韩擒虎的骏马跃出马棚,奔踏向前。月光下,它肌腱分明,鬃毛乱舞,步代矫健,恍若神兽。这匹马是好马,它是韩擒虎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它跟了韩擒虎很多年,已经随着它的主人经历过无数血战。
韩擒虎跃下房顶,骑在了马背上。
锋,如此寒冷,长斧紧掣于他手中。
他横斧立马于自家屋门前,对栅栏外的群狼又是一阵狂吼:“鹰犬爪牙,不怕死的向前一步!”
也许是动静过于大了些,已经惊动了全村的狗,深夜里的荆家村已是一片犬吠声,犹如浪潮一般,叫很是密集,眼下形势对群狼很不好。
到了这份上,杀手们没有退路了。
“上!”
一声令下,六匹狼相继翻涌入栅栏。韩擒虎怒咆一声,他于栅栏内挥斧策马几个来回,那六匹饿狼尽数成了斧下亡魂。
栅栏外的群狼便不敢贸然行动了。
韩擒虎瞪着一双虎目,与群狼对峙。
他的余光感到身的窗内有人,他明白,那是他要用命守护的家人。他把一只手悄悄背过身后,对着窗口做了一系列手势,那是军用手势暗语。
平日里,他总是在同鼎儿的玩乐中将这些手语授予了鼎儿,鼎儿对此很有兴致,因而小小年纪便已精通各类军用手势。
有一双眼透过那捅破的窗纸洞,将那手势看得真真切切:带着你娘,还有你的舅娘从地道逃走!
趴在窗口的鼎儿红了双眼。
他回身跳下床,小声道:“娘,韩伯伯让咱们赶紧从地道逃走!”屋内很黑,只能依稀辩出对方的身形轮廓,三人相互之间牵着手。
“那韩大哥怎么办?”荆玉珠脱口而出。
纳兰甄无奈叹气,道:“擒虎是打过仗的人,他会没事的,走吧!”她摸索黑暗着到床边,一把掀开铺盖,再抽开床板,一个更漆黑的洞口就此出现。
或许是当初韩擒虎心中预料了些什么,为了防患于未然,他用了好两个月的时间掘了这么一条地道。地道很长,直通屋后一百多步以外的那片密林之中。在韩擒虎动工期间,荆玉珠觉得他是个疯子,纳兰甄也总是劝他,别这么做了,挖了也是白挖,能有什么大用呢?
韩擒虎是军人,军人的思想往往是居安思危,因此,不管身边人如何言语,他始终没有一刻动摇过心思。
不曾想,真的有到了用上的时候。
屋外,杀手们亮起了火把,人手一支,那摇曳的火光渲染了夜。
“放!”
只听一声令下,无数支火把全朝房屋扔去,数十团火焰犹如数十团张牙舞爪的鬼魅,房屋很快就被吞噬了。
火焰窜遍了院内,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惊慌逃窜,满天鸡毛于焰火中乱飞。圈里的那头大肥猪更是拱翻了圈门跑了出来,吭哧吭哧地四处寻路。
韩擒虎红了双眼,嘴角抽搐。他沉沉道:“直娘贼,烧我家园?今晚老子定要将尔等杀个干干净净、有来无回!”
“所有人,上!”
众杀手尽数涌向韩擒虎。
“驾!”韩擒虎拽着长斧,策马跃过栅栏,迎向众来敌。夜色不再安宁,数十匹狼一齐围攻一头猛熊,战况甚烈。长斧挥出的月牙,划破了夜,齐齐断了数柄刀刃。
火势惊动了整个村子。
正当韩擒虎与众杀手血战之时,全村的老少都各提着一桶水朝火灾处喧嚷着拥赶而来。
“救火啦!大伙儿快些!”
“哎呀,是荆无常家!”
“加把力!快些!”
“诶,前面在打架!”
厮杀中,韩擒虎看到了远处赶来救火的众村民,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吼着:“别过来!走!都给老子走!他们会杀人!别管我们!”
众村民只好纷纷停下,远远观望,无可奈何。
在其中的荆天龙怒骂着:“他娘的,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家被火烧光吧?索性咱大家伙全冲上去帮忙韩大哥,揍那些狗娘养的!”言罢,他两手捡起地上两块石头就要往上冲,但被众人拦住。
“人家有刀,咱们冲上去不是送命吗?报官报官,赶紧的!”
“官府距这儿有好十多里地,来得及吗?”
“那能咱整?谁家有马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快马加鞭去报官!”
立刻有好几个家里有马的年轻人,都朝自家方向狂奔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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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房屋刚开始着火之时,屋内,纳兰甄说了一声:“来不及了!”赶紧抱过鼎儿塞进洞口中。洞口有梯子,鼎儿顺着梯子下了洞口。
纳兰甄扯了扯荆玉珠的衣袖道:“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呀!”
“嫂嫂先进,不然玉珠不进!”荆玉珠面容镇定,她身上还披着宇文均的那件衣袍。
纳兰甄跺脚骂道:“你这丫头死犟,你眼睛成这样,能摸到洞口吗?”
“请嫂嫂先进。”荆玉珠又重复了话语。
纳兰甄太了解她的倔脾气了,见她身形屹立不动,她生气却又无奈,一跺脚道:“那你记得赶紧下来啊!”当即抽身入洞。
正当荆玉珠双手搭在洞口边准备入洞时,门板突然传来了无比粗暴的撞击声。门外,已经有好五六名杀手在用膀子试图撞开。
“丫头!快进来!”纳兰甄催促道。
荆玉珠怔了一下,她说:“帮我照顾好鼎儿。”
仍趴在梯子上的纳兰甄心中一惊。
“死丫头!”她凄声大喊。
洞口突然一下子被床板堵合上了,她大喊,她敲打,然而这是徒劳之举。她气得眼前一黑,若不是双手死死钳住梯身,怕是一头摔下梯去,不省人事了。
她缓缓下了梯子,到了洞底。
洞道很窄,人只能趴跪在地。
漆黑不见五指的洞口中,忽然响超鼎儿奶声奶气的声音:“舅娘,我娘呢?”
“你娘……她会好好的,因为有你韩伯伯在,他们一定会没事。”纳兰甄无奈说着,其实这些话只是对上苍的祈祷。
她伸出一只手四处摸索,想找到鼎儿,但她的手碰到了一件硬物,惊得她顿了一下。她镇镇心神,又仔细摸探,才摸出这是一个竹篮。
她继续摸进蓝子里,摸到里面面放有好几个小柱体。
“是火折子!”
纳兰甄赶紧拿出一个,飞快拧开盖子,对着它吹一下,火焰一下跳了出来,微微摇曳的火舌瞬间照亮了两张冷汗漓淋的正在相对的脸,也照亮了狭长的一方。
两人彼此的心中因为燃起的光明安定了一些。
“娘跟韩伯伯会不会有事呀?”鼎儿问道。
纳兰甄叹气,避开问题说道:“鼎儿,来,拿着,你来带路。”
鼎儿接过火折子,调头就往前爬。
狭长的洞壁、前方的黑暗让鼎儿的内心有些发怵,他一边爬一边道:“舅娘,我们是不是正在蛇肚子里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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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玉珠堵上了洞口的木板,把铺盖重新铺上,遮住了洞口。完成这一件事,她的速度极为迅速。当她转身坐在榻上那一刻,门板轰然倒地。
随着滚滚浓烟窜进屋来的,还有五个刀手。
一股热浪也涌进了家里。
荆玉珠静坐在榻沿,脸上波澜不惊。哪怕是她感受到了有刀尖抵在了她的咽喉处,并伴随着声声厉问:“其他人呢?说!”
荆玉珠说:“我一个瞎子,又能知道什么呢?”
众杀手顿了一下,似乎是被这个瞎女人那平淡的口气给惊住了——她怎么会不怕呢?
另有声音响起:“杀了吧,其她人能躲到哪儿去?我们也能找……”
话未言尽,突生变故。
荆玉珠的身后,紧挨床铺的那副窗突然哗地一声,破空四溅,竟是那韩擒虎带着满身的火焰破窗而入,手中的大斧还沾着血。
荆玉珠只感到有一阵风从背后掠过头顶。
韩擒虎落在她的面前,手中的大斧将这五个杀手尽数劈翻。荆玉珠仍是无比淡然,坐在原处,动未曾动。
韩擒虎回头看着荆玉珠,用惊异与暴怒地声音吼道:“你怎么还没走?!”
她却变得手足无措了,双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裙,她说:“来不及了……”
在门将被撞开的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荆玉珠的脑海中同时冒出两个设想。
一,如果自己翻身进洞后,必定会发生的事——这个时候自己前脚进洞,后脚门一定会撞开,那些人第一眼发现的也一定是这个洞口。
二,如果自己不进洞,但是及时把洞口堵上了,自己会死,可是那些豺狼不会轻易发现洞口,即使是到了发现之时,进洞的亲人早已逃往不知何处。
她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她堵上了洞口。
“跟我走!”韩擒虎腾出一只猿臂,拦腰抢过荆玉珠扛在肩上冲出重重焰火,杀出屋去。他一声呼啸,马儿一下出现在主人眼前。
“上马!”
韩擒虎将荆玉珠递上马背,他自己用斧子支地飞身上马。他一手抱紧她的腰,一手长斧一横,并握缰绳,“玉珠姑娘,坐稳了!”
犹如平地里刮过的一阵风,当马蹄一场,世界便开始晃荡不堪。乱蹄之下就像是怒江急湍,狂风撕乱了荆玉珠的发丝,以及束于脑后的遮眼带。
荆玉珠是侧坐于马背上的,她刚刚没来得及迈开腿。
身后的三十步开外,众杀手纷纷骑马追来,紧咬不放。不仅是身后的这条道路,甚至是道路两旁的高地都分别有无数杀手飞马赶来。
夜空中那轮月牙,更是如同一轮弯刀,也在韩擒虎的头顶穷追不舍,似乎就连劲风也在试图阻停正在奔涌的马蹄。
全天之下,杀机重重。
可就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下,荆玉珠却是平静依旧。她被他的大手死死揽住腰身,他广阔的胸膛正贴着她的耳鬓,他的胡须会时不时扎痒她的额头。
他正用着伟岸之躯来护她周全。
她说:“韩大哥的心速比马蹄声还快呢。”
这平静的话语使韩擒虎颇为吃惊,他问:“你不怕吗?”
“不怕。倒是韩大哥,一个驰骋过沙场的战将为何会心跳加速呢?”
“命都快没了,你就休要说风凉话了,驾!”
两旁高地的杀手纷纷双手端着连弩,无数弩矢射向韩擒虎。韩擒虎只感到后背传来隐隐刺痛,就像有虫子嗜咬。
他的后背钉上了好几支箭矢。
荆玉珠说:“我刚刚听到好像有什么在你背后响,韩大哥,你还好吗?”
韩擒虎一笑,言道:“他们给我挠挠痒罢了。”
追击的众杀手似乎也发现这一点,于是他们当中有声音响了起来:“都飞掷自家手中的刀,刺他个狗娘养的!”
话音刚落,众杀手都将刀柄反拿,无数双眼刀刃对准了韩擒虎的后心。很快,就首先有一柄刀飞掷向前,刺得夜风铮铮作响。
韩擒虎只觉后背突然比之前更加剧痛,已经有一柄刀钉在他的后背了。
又是一柄刀钉在他的背上。
紧接着,长刀一柄又一柄地飞刺而来,划破长风。倾刻间,韩擒虎的背上已经钉进了无数柄刀,鲜血顺着刀锋溢出,滴滴答答地顺着锋刃流淌。
韩擒虎的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在努力调整自身气息。
荆玉珠感受到了异样,她急忙喊:“韩大哥!”
“没事,死……不了!”韩擒虎的声音出奇沙哑。
荆玉珠忽然感到,韩擒虎的身躯渐渐沉重,他的头已经耷拉在她的头顶,他口中已有鲜血涌流了出来。
荆玉珠的心猛然一紧。
“韩大哥,你挺住啊韩大哥!”
他终是没能挺住,带着她一同摔下了马,她被压在他的身下。马儿悲鸣一声,又跑了回来,用马鼻子拱着他的头。
荆玉珠的双手摸到了插在韩擒虎后背的数柄钢刃,耳边满是他那微弱不匀的气息,她的泪水顿时从蒙眼布后面的双眼流了出来,她哭喊道:“韩大哥!你能说说话吗?”
韩擒虎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双眼忽睁忽闭。
无数马匹奔来,团团围住了两人、一马。
众杀手纷纷跳下马来,粗鲁地把荆玉珠从韩擒虎身下拖出来。有个声音响起:“哟,这妞还他娘的是个瞎子?”其中一只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遮眼带,月光下,她那瞳孔涣散的双眼泪珠涟涟。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在她那张带着泪珠的脸上。“妈的,害老子们追了好几里路。说!其他人在哪儿!”又是一记耳光响在了她的脸上。
韩擒虎那残存的意识看到了这一幕,他愤怒而徒劳地嘶吼,手指在地面扣出道道深痕。长斧就在眼前,他却无法抓起。
月色忽悠成了血色。
“不说便罢,老子待会儿带人去跑,老子还不信了,一个老婆子带着个小屁孩能躲哪儿去?”那只手一把攥住她身上的衣袍,“怪了,你一娘们儿穿爷们儿的外袍作甚?”
“放开你的脏手!”她吼着,并拍开了那只手。
紧接着,又是一记耳光响在她的脸上。
“杀。”
有人走到了韩擒虎身边,在那人握紧插在韩擒虎背上其中的一柄刀时,他说:“敬你是条汉子,我这就给你一个痛快。”与此同时,有人举起刀身修长的直刃唐刀,对准了荆玉珠的脖颈。
生死,于一念之间。
千均一发之际,于夜色之中,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犹如竹签串肉一般,那名欲杀韩擒虎的杀手突然就被贯透了太阳穴,他带着满眼的诧异倒下,成了一具尸体。
又是一支箭飞来,那名欲杀荆玉珠的杀手被贯透了胸膛。
月光下,狭道两旁,无数人、无数马从道路两旁堵涌而来。两股人马很快相融一处,于是人影与马蹄绰乱,尘土飞扬而起。扬尘中,数道刀光犹如惊雷奔闪,伴随着骇人的血色。
当所有人马停住时,月光又恢复了寂静。
总共是一百个人,一百匹马,一百柄弯刀。那几十个杀手却已成了几十具横尸,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一切都太快了,快到杀手们连反映的机会都没有。
荆玉珠浑身哆嗦,她颤声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声音回答她:“奉命保护你们的人。”
荆玉珠摇摆着娇小的身躯欲要站起,有两个人人赶紧跳下马来,跨过尸体堆,跑去扶起了她。也另有好四五个人纷纷蹲在韩擒虎身边,有个少年模样的人翻了翻他的眼皮,又试了试他的鼻息。
少年的脸上顿显惊讶,他回过头,语含震惊地喊道:“头儿,还有救!”
少年名曰医缠,有妙手回春之术。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明明这家伙的背上钉进了好几柄钢刀的。
被称作头子的司马明在马背上激动得下巴直哆嗦,他心想,娘的,这下可算还有个交代……他急忙挥着颤抖的手嚷道:“那还愣着作甚,救人呐!一群蠢货……”
事不宜迟。
于是,人们纷纷挪开尸体,腾出空地。
有人在韩擒虎周围支起了幕布,医缠在幕布里为韩擒虎疗伤。身边有人为他掌灯,他拿着剪刀,飞快剪碎了韩擒虎身上的血衣……
幕外,司马明正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向上交代才不会被革这队头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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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擒虎正走在一个虚缈的世界中。
他正裸着壮硕的上半身。
天空泛和着绚丽的光晕,一道彩虹挂在天边,脚下大地是一面广无边际的镜面,它倒映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这个世界如此静谧,如此空明,如此清澈,令人心旷神怡。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美丽的世界,因此,他想逃离这里,却也无可奈何。
“韩兄。”他的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他连忙回头,顿时整个人就惊住了,他连忙作了个标准的军揖,恭恭敬敬的称了声:“将军。”
宇文均一身凛凛束装,他铠甲在身,颇具威严,此刻就矗立在韩擒虎的面前。
当时,整个世界就只倒映着他二人。
宇文均一脸冷峻,他双眼如刀锋一般锐利,死盯着韩擒虎,幽幽言道:“韩兄于我家娘子的大恩大德,我宇文均可真是没齿难忘呐。”
韩擒虎尤为惶恐,他并未听出话语中有任何感激之情。他连忙道:“不敢,卑职本份罢了。”
宇文均冷笑,当即拔出腰间长剑,平指着韩擒虎。他握着剑,绕着步,缓缓道:“韩兄呐韩兄,你是何居心,我太清楚不过了。”
韩擒虎双膝跪地,连连磕头道:“将军明鉴,我韩擒虎哪敢……唉,冤煞人了!”
“撒谎,你明明喜欢她!”宇文均怒气冲冲,“你别以为我宇文均不知道,你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在想她!为她走神,为她忧伤!”
韩擒虎瞠目结舌。
“你还有何话可说!”
“卑职无话可说!我爱她,我就是爱他!将军你杀了我吧!”韩擒虎红了眼。
“你凭什么说你爱她?”
“我可以为她去死,这算不算!”
宇文均笑了,可这次却不是冷笑,他继续问:“那鼎儿呢?”
“我也很爱这臭小……这孩子。”
宇文均收起他的剑,又问:“我拿什么信你?”
“就凭我韩擒虎,早已把他们当成我的生命一样来守护了!此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他目光坚定,语气庄重。
“起来吧,我信你。”
韩擒虎起身道:“谢将军。”
“记住你说的,若是你食言了,我还会来找你!”言罢,宇文均忽然化为一阵风拂去,消失在这飘缈虚空旳世界。
“我……至死不渝!”韩擒虎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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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擒虎缓缓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凑在自己眼前的一张少年面孔。这张面孔,正是医缠的面孔。
“诶,头儿,他醒啦!”医缠低声叫喊。
“醒了?”坐在角落椅子上打盹的司马明顿时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连滚带爬的到了床边,看着床上满是绷带缠身的韩擒虎,此时的双眼正打量着周围。尽管韩擒虎的气息依旧微弱不匀,但这实在比一口气上不来要强得多。
司马明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拍着医缠的肩膀道:“好小子,妙手回春呐!”
他又瞧了瞧坐在椅子上,趴在床沿睡得正熟的荆玉珠,他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这小娘们儿这几天寸步不离韩擒虎的榻边,现在睡得这么香,一定是累坏了。
“我……死了吗?”韩擒虎气息微弱,他感到全身麻木。
“你没死,兄弟,你活得好好的!哎呀呀,谢天谢地呐,你可算是醒啦,你知道你睡了多少天吗?”司马明伏在床边道。
“酒……”韩擒虎微弱的喊了这么个字。
司马明与医缠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医缠伏在韩擒虎耳边悄声道:“老大哥,你重伤在身,几乎丧命,这期间哪能喝酒呢?要不我们倒碗南瓜汤给你解渴吧。”
韩擒虎失望的闭上双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后,终于轻轻点头。
于是医缠便进了一趟厨房,乘了一碗南瓜汤回来,走到了床边。司马明也帮忙将韩擒虎扶坐起来,医缠一勺一勺的喂他喝汤,韩擒虎也美滋滋的汲取着,如饮甘霖。
这些动静使荆玉珠醒了过来。
她的双眼还蒙着布条,额前发丝凌乱。
“韩大哥,你醒了?”荆玉珠惊喜地笑道。
韩擒虎一边喝着汤,眼看着荆玉珠,想回答些什么,结果被汤呛了一口,使得他咳嗽连连,惊得医缠跟司马明连连顺着他的胸膛。
荆玉珠蹙眉道:“真是的,你们是怎么呛到韩大哥的,会不会照顾人?”
司马明赔笑道:“嫂嫂说的是,嫂嫂说的是!”
声声“嫂嫂”使荆玉珠一怔,她内心无限复杂。
一碗南瓜汤很快喝完,韩擒虎又说:“饿……”司马明心中不快,他想,大半夜的可真能折腾,又支使医缠进厨房里去熬一锅粥来。
韩擒虎艰难开口道:“这里是……”
荆玉珠柔声道:“这里是荆天龙家,咱们家已经被烧了,现在我们只能暂住他家。”
“鼎儿……他们……”
荆玉珠笑着答道:“别担心,他们都好着呢,只是现在夜半三更的,他们在休息。”
“那些杀手……”
司马明道:“他们是司空刺的人,不过现在都已经埋了,你尽可放心。”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司马明惶恐道:“不敢不敢,此乃份内之事。”
“你们是……”
司马明为难道:“这……恕不奉告。”
韩擒虎便不在问,他又闭上了双眼,脑中在回想着,司空刺派来的鹰犬是如何寻找至此的?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这些贼人一定是沿路跟来了那封荆羽寄来的家书,然后自己去拿取归家时,那些人也跟来了,才会发生这些事。
也就是说,荆扬、荆羽那儿有眼睛在暗处悄悄盯着他们。韩擒虎深叹一口气道:“是我引来的贼人,惭愧!”
荆玉珠道:“别说了,这不怪你。”
她想了想,忽然将身上那件外袍脱下来,披盖到韩擒虎的身上。这是件男儿穿的袍子,是荆玉珠亡夫留下的遗物。
韩擒虎一脸惊异地看向荆玉珠,他明白荆玉珠明明将它视若珍宝的,旁人自然不能轻易触碰,尤其是自己。
荆玉珠红了脸,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不由得探唇笑了起来。她柔声道:“从现在起,我荆玉珠就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