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跪伏在御座之前,听着达吉尔翻阅辞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对于朝政一直都漫不经心的皇上,在阅读自己的辞呈时居然一丝不苟,似乎生怕错过一个字。
“秋林丞相,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就是一些不想写在纸上的话。”达吉尔倚着皇座,把那份辞呈丢在一边。秋林知道皇上的性子,议事时各色的奏疏就像垃圾一样乱丢。他小心走上去,把辞呈捡回来,不卑不亢,像暴风雨中一只停在港湾的大船。
“承陛下厚爱,老臣虽七十有二,昏聩不堪仍然身居内阁要职。所幸诸位同僚尽力帮扶,陛下德隆望尊,才能维持住朝中的大局。如今仰赖陛下如天之德,人才辈出。臣病木残根怎可盘踞于此。所以奏请陛下,免去老臣的职位。”秋林面色如常的说出这番话,不顾在场同僚们各异的面色。
“朕果然还是看辞呈就好了,至少字写得还不错。”达吉尔在殿中来回转悠,像是在审视每一寸空气。“丞相想走,朕也就不拦了。不过丞相觉得,这满朝文武何人继位丞相合适啊?”
秋林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还是凝滞了一瞬间。他几乎猜到了陛下想表达的意思,那本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等秋林开口,达吉尔就说:“自古以来都是子承父业,秋林丞相的女儿工部尚书哈德文德才兼备,入内阁以来不仅深得朕心,也受百官拥戴。不如就让你的女儿来当这个丞相吧。”
秋林表面还是不为所动,但心中早已仰天长叹,终究还是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虽然早有预感,不过他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
“陛下,老臣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老臣最清楚。丞相一职上呈君主,下领百官。小女虽然能在一个工部施展手脚,但是到了这个位子怕是......”
“既然秋林丞相觉得不合适,那么不如再做两年丞相?”达吉尔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商讨大事。
“臣不敢。”秋林再次叩首。
“朕觉得你女儿行,那她就行。丞相就不必多言了。毕竟是自己家的女儿,工作交接也方便,您老要是觉得她做的不好,回去提点教导一二也是可以的嘛。”达吉尔这一番话下来,简直是堵死了秋林的最后一丝希望。
“......臣叩谢陛下隆恩。”秋林不再挣扎,也无法挣扎。这几年丞相做下来,早就让他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是皇上也对自己心有芥蒂。此时若不急流勇退,怕是以后会和那所谓的帝国一相般难得善终。
“秋林,你是个聪明人。在你走之前朕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老。”达吉尔终于又坐回皇位,如一条泥鳅般攀着扶手问:“朕刚才接受了你的辞呈,你是不是瞬间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奇怪的问题,秋林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头默不作声。好在达吉尔也没有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这口气可以松,但是朕不行。朕这个皇帝没做好,这里也写了一份辞呈,只不过不知道该给谁啊。”
殿中数位大员,听闻此话,大惊失色,统统跪伏在地。
“陛下之德,如瀚海之水,如日月之明。天下人无有不敬仰敬佩。万不可妄自菲薄。”内阁次辅最先开口,其余官员也纷纷称颂达吉尔。
达吉尔在一片溢美之词中冷静的巡视,突然笑出来:“诸位爱卿何必如此紧张,朕只是开个玩笑。说了一句假话罢了。”
等殿中平静下来了,达吉尔才重新开口:“这假的东西啊,大多数除了假这一个缺点外都是优点。而真的呢,除了真这一个优点以外全是缺点。所以我们看看假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秋林你呀,还是脑筋固执了些,朕就不跟你开玩笑说假话了。交接好工作,安心养老吧。”
最终,秋林还是有惊无险的辞去了朝中职务,从宫门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如同脱钩的大鱼般。只是有一件事还压在他心口。马车走到半路,刚好就被这件事的主人公拦住了。
“父亲,我......”哈德文恭恭敬敬的站在车下,她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全身上下还充盈着欲望,那可是让人变得年轻的灵丹妙药。
“你是不是主动跟皇上说了些什么?”秋林掀开小帘,用如同火山石般粗糙的语气打断了哈德文的问候。
“女儿只是想接替父亲,为皇上尽忠。”哈德文没有因为父亲的语气而生气委屈,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秋林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面前的人一眼。
“女儿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我败坏了家门的清誉。但是父亲有没有想过,忠义两个字,忠在先,义在后。皇上的意思就是所有人的意思,皇上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我们都要完成。”
“你倒还有理了。你这些年,贪掉的银子,杀掉的忠臣,也是你为皇上做的?”
“女儿知道父亲和弟弟都看不起我,因为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父亲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之上不仅不提携女儿,反而处处刁难。但是女儿总能在陛下面前过关。这真的是因为女儿自己的能力吗?我们做的事情,陛下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父亲扳不倒女儿,就是因为从头到尾,女儿都让陛下称心如意。不如说父亲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可是多亏了女儿我呢。”
听完这番话,秋林怒极反笑,“好!好哇!想不到我秋林自命清高,却教出了你这么个女儿。看在多年父女的情面上,我最后劝你一句话。无德无能不思退,吃相如此难看的人,不仅难得善终,还会背上无尽的骂名。”说罢,秋林狠狠扯下小帘,让车夫扬长而去。
看着远去的马车,哈德文依然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如同父亲还站在自己面前。她生怕有人听见似的,小声说道:“父亲作百官之首的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自己还不清楚吗?既然您现在一走了之,那么世上最没有退路的人,就是女儿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