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拉贝尔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屋外细微的虫鸣和干草缝漏进的阳光让她难受无比。身体则与脑袋相反,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浮到半空。
这让她想起了,年幼时有一次和鲁伯他们一起偷喝达克教官私藏的火酒。醉倒后,等到第二天醒来,那让人不敢再试一次的滋味,使她至今都对酒类敬谢不敏。
“这是怎么了……”
安拉贝尔用手揉了揉额头,有些疑惑地喃喃道。
她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然后便看到克洛娜半跪半躺地趴在床铺边上,母女俩都睡得香甜异常。
小姑娘微微一笑。她强忍着晕乎乎的失重感,将克洛娜抱到床上,又用麻布毛巾就着木盆梳洗了一番,这才觉得好过不少。
但当她来到外屋,看见洛奇趴在灶台,罗曼则和鲁伯偎靠在一起,三人同样沉睡未醒时,便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了。
“醒醒,鲁伯!你怎么待在这?现在是谁在守夜?”
安拉贝尔摇了摇鲁伯的肩膀,见没有作用,又用力拧了拧他的脸颊。但鲁伯依然没有醒来。他的脸被小姑娘拧得像搞怪的鬼脸一样可笑,却依旧没有醒来,只是咂了咂嘴,发出几声没有意义的呢喃。
小姑娘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发现怀特和佣兵夫妇全都不见踪影,连忙在心底默念:
“怀特?”
“嗯?”
听到回应,小姑娘一下子松了口气。
“你在哪里?”
“屋外。”
她推开那被踢坏后又勉强装回的木栅栏,向屋外走去。然后,就呆立在了原地。
眼前是一副难以想象的光景。
安拉贝尔仿佛回到了那冰霜冻土之上的暮冬城堡。只有在那里,凛冽的北风如刀如割,只有站在那灰黑色巨岩垒成的城壁上,她才见过这样由寒冰与血肉构成的地狱。
一根根牙一样尖利的冰锥挺立如林,上面穿插着一具具残缺不全、被冻得乌青僵硬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某种残酷而可怖的刑罚。大半冰锥上都涂着厚厚一层红黑发紫的血污,泥沼般的地面漂着一块块冰渣与不知是何部位的碎肉,恶心得让人简直无从下脚。
阳光一照,整个世界都映出一抹如狂的血红之色。
而小小的半精灵就站在这片地狱正中,依旧一脸云淡风轻,带着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闲适与虚幻感。这样的反差,却更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
安拉贝尔只觉胃部一阵痉挛,一股熟悉的、恶心欲呕的冲动涌上喉头。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将其强行压抑了下去。
“果然,最先醒来的是你。”
小小的半精灵回过头,看了看她。只是说出的话,却让安拉贝尔觉得完全莫名其妙。
“这……究竟是……?”
“昨晚有盗匪团的人摸进来。那两个佣兵是内应。他们在饭食里下了药,把你们都迷倒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手,处理掉了他们。”
安拉贝尔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她的第一反应就只有难以置信。
怀特静静地看着她,又等了片刻,才开口道: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
前天晚上,主动留下把守谷口的是他们。只有他们能放一两个山民去给盗匪通风报信。
昨晚的饭食也是那个女人准备的。她在里面下了一种很奇特的药物。服用后不会有什么反应,却会让人渐渐萌生困意,并且一睡过去就很难清醒,甚至还对精神力有一点压制作用。这药是她自己调配的。不得不说,那个女人实力虽不值一提,这方面却很有天赋。
更何况,我在解决掉那些盗匪后,就被他们偷袭了。只是我早有防备。”
安拉贝尔没有说话。她顺着怀特的目光,走向空地里的一个角落。那里已被清理了出来,几具尸体整齐地码放在冻得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那里面,有一具明显是山民打扮。有两三具套着一件为了夜行而漆成深色的皮甲,小半个身子血肉模糊,大概就是盗匪们了。而在最左边,稍微隔了一点距离放着的,便是巴迪和瓦尔琳。
安拉贝尔停在两人身前,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们。
巴迪断了一只手,圆瞪着双眼,满脸绝望与不甘。这样的表情,安拉贝尔熟悉得很。她总会在那些凛风冻土中倒卧着的枉死者脸上,看到与之类似的神态。这是无法再保护珍视之人的遗恨。
瓦尔琳的遗体基本没有损伤。同样睁得大大的双眼中,透着的却是一种坏掉了的木偶般的呆滞和茫然,跟她生前的气质判若两人。
片刻之后,安拉贝尔俯下身子,为他们合拢双眼,按照北地人的习俗,送他们的灵魂重归冥河,重返轮回。
安拉贝尔并没有感到太多愤怒。她只觉得纷杂的情绪此起彼伏,心头堵得厉害。
十余日来同吃同住,一同旅行,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在她的印象里,巴迪是一个沉默寡言、为武成痴的笨拙汉子。瓦尔琳则完全相反。这位佣兵大姐就像一朵盛开在荒野的刺玫瑰,热辣、大胆,总爱露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开一些荤段子调戏一下小姑娘们,却又会在丈夫面前流露出一种小女人的风情。
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他们却相处得极好,大概就是所谓的意气相投吧。小姑娘实在不愿相信,那些都只是这两人为取信于她而伪装出的假象。
然而,事实如此。
她便不得不接受。安拉贝尔绝不会为了心里好过,就对真相视而不见,选择自欺欺人。
“所以,你杀了他们?”
“你想放过他们?”
又沉默了片刻后,安拉贝尔摇了摇头。
“只是更想当面问个明白。他们……是认识那些盗匪吗?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是那个盗匪团的一员?”
“实情恐怕比这还要复杂。这是我也没想到的。那些盗匪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他们的下属。”
安拉贝尔一愣。这个答案显然超乎她的预料。
“那两个佣兵的真正身份,是一个名叫‘银之匕’的组织中的一员。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怀特来到安拉贝尔身旁。他举手在身前一划,便从一道小姑娘已见怪不怪的漆黑裂缝里,掏出了两个白银制成的面具。
面具呈半面型,戴上后,只能遮住眼鼻,薄如蝉翼,做工精湛。跟王国西境的爱特兰人在他们热衷的化装舞会上使用的非常相似。它的外形就像两柄弯弯的匕首以柄部连接在一起,颇为别致,让人一看便印象深刻。
安拉贝尔接过一个面具,一边来回把玩,一边听怀特继续道:
“‘银之匕’是北境公爵银叶花家族的一支暗卫。这个组织中的所有人都是父母双亡,从小被收养训练长大的孤儿。这些宣誓了绝对忠诚的死侍,会在暗中护卫家族成员,也负责打探情报,或出手暗杀一些有必要的目标。在贵族的世界里,他们是相当令人忌惮的一柄毒刃。而那个盗匪团,就是‘银之匕’下属的一个外围组织,安插在这里充当据点。”
如果一开始是难以置信的话,那听到这,安拉贝尔就完全是一头雾水了。
堂堂四境公爵之一,整个北境名义上共同的封君,竟是一伙无恶不作之盗匪的幕后黑手已为奇闻。两名公爵家族的暗卫会对他们出手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瓦尔琳和巴迪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克洛娜母女身上藏着什么惊天之秘,这才使得他们如此不成?
“他们的目标是你。”
仿佛看穿了安拉贝尔心中所想,怀特道。
“我……?”
“这怎么说呢,整件事都源于一个小小的误会吧。”
他指了指安拉贝尔。
“以‘天才’二字都无法形容,年仅十四岁的青铜巅峰、稀有的魔法武器、两名王国内罕见的法师旅伴,再加上一副一眼就能看出带着银精灵血统的非凡美貌——
银精灵银发金瞳。再看看你,似银非银、似金非金的发色,琥珀色的眼眸,虽然没有那么纯正,却也绝不属于人类血统。总之,瞒不过有心人的。
这么多不普通的地方凑在一起,很容易想多不是吗?不巧的是,那个女人就是个容易想多的人。
身为银叶花家族的暗卫,她能接触到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再加上从巴洛克那套来的情报和一点小聪明……以结论而言,她做出了一个挺符合逻辑,却不太正确的推论——那就是,你很可能是霍内瓦伯爵的私生女,或者其他血脉相连的关系者之类的。”
“什……!”
刚惊叫出声,安拉贝尔便回想了起来……似乎,霍内瓦伯爵就是出身于银叶花家族。而银叶花家族的最大特征,无外乎他们那古老而众所周知的银精灵血统。
“可是,伯爵大人和那位北境公爵不是……兄弟吗?”
“是的,一母同胞的兄弟。”
怀特点了点头。
“但那只是血缘。事实上,他们不共戴天,彼此都欲除对方而后快。”
看了一眼满脸诧异的安拉贝尔,怀特继续道。
“现任北境守护,泰温?埃伍德?银叶花公爵是那位伯爵大人的第二个哥哥,也就是本不具备继承权的家族次子。他能上位,只因他在十二年前悍然弑父杀兄,用至亲的鲜血染红了那面飘扬在鹰堡上的有翼飞马旗。
那时,尚在暮冬堡抗击魔潮的霍内瓦伯爵便立下血誓。他立誓手刃这个弑父杀兄的禽兽。长剑不折,血仇不止。
而泰温公爵也将这个天赋异禀,在北境声望甚高的兄弟视为腹心之患。再加上政治立场的不可调和。十余年来,双方始终明争暗斗不停。”
“所以,瓦尔琳才会……”
“是的,那个女人认为你有作为人质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她急需的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或许能从你身上得到。”
怀特又划开那道空间裂缝,这次掏出的是一卷用蜡封合的羊皮纸轴。
安拉贝尔在怀特的示意下接过卷轴。她看了看卷轴封蜡上的纹章。纹章形如两柄弯弯的匕首以柄部连接在一起,完全就是那白银面具的缩小版。她用拇指挑破封蜡,展开卷轴,一目十行。
“这是……一份悬赏……?”
怀特示意她继续。
“女性二人……其一金发……苍瞳……将及二十的少女……异常美貌……白银阶圣骑士……另一赤发红瞳……身量极高……超出一般男人……黄金阶守护骑士……天啊!三千枚金币!?而且只需提供情报,确认后就能领赏……
至于两人的首级……一个男爵的爵位与一处实权封地!?圣光啊,这绝对是疯了!一个有封地的实权爵位!”
安拉贝尔被这堪称荒诞的赏金震得说不出话来。
洛汗达尔内流通的货币,主要分银、金两种材质。白银是魔力导性最好的金属,经由教会祝圣,便能成为对邪恶生物有特效的圣银。黄金则是大部分炼金药品都要用到的稳定剂。
所谓银币,其实是一种银铅混合的铸造币。拥有铸币权的各大贵族都会发行印有家族纹章的银币,因而各类银币一般只在发行地内流通。久而久之,银币与银币间的差异越来越大,从成色到重量不一而足。洛汗达尔的货币体制因而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一群专门以此牟利的商人。他们被称为银商或兑币商。
而金币,理论上只能由大圣城索姆里斯坦内的执政王家发行。这种精美的货币正面印有国王头像,背面则是代表洛汗达尔的四翼十六羽狮鹫纹章。金币的铸造受到严格监管,每十枚净重一斤,皆是九成以上足金,是能在任何一个贵族领内使用的硬通货。
由于大宗的魔物毛皮与素材贸易,暮冬堡的银币成色相当良心,九十六枚左右就能兑换一枚金币。
从坐骑、战甲到主副手武器,装备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大约需要两千枚暮冬堡银币。三千枚金币就是三十万枚暮冬堡银币,也就是一百五十名骑士的全副装备。整个北地骑士团算上侍从也不过三百余人。
所以,三千枚金币真的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就更不要说那个男爵领的实权封地了。这可不是糊弄人的名誉爵位,而是有封地,能世袭的真正的贵族之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个月前,一位大人物私下离开王都,在北境秘密会见了霍内瓦伯爵。这位大人物是银叶花家族政治上的死敌。泰温公爵得到消息后,决定趁机暗杀掉她。
然而,暗杀失败了。目标的护卫全军覆没。但目标本人却在亲卫队长的掩护下逃脱。如果让这位大人物回到王都,银叶花家族的处境会非常糟糕。
于是,泰温公爵借由手中的暗线,在不法之徒间发布了这份悬赏。那两个暗卫的本来任务,其实是沿线散布悬赏信息。
但在遇到你后,那个女人认为或许能从你口中拷问出那位大人物的行踪。实在不行,能知道那场密会的内容也是很有价值的。总而言之,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
安拉贝尔看着肤色青白如灰,静静仰躺在冰面上的瓦尔琳,心中只有一种荒唐无比却又笑不出来的乖谬之感。
就像怀特说的,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她不是伯爵的私生女,也不知道什么大人物的行踪和见鬼的密会详情。但她知道,如果不是有怀特在,她、罗曼还有鲁伯的下场,一定无比凄惨,比死更为凄惨。
而他们过了下来。所以瓦尔琳和巴迪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死得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安拉贝尔说不太清楚。但她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死去。
“那巴洛克和洛奇他们……”
“他们是无辜的。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没遇到我们,他们可能会平安无事地回到银叶花领,也可能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名为巴洛克的商会了……一切取决于他们够不够聪明,会不会发现一些不该发现的事情。”
“总算有一个好消息……”
小姑娘不由得苦笑道。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不能跟那些盗匪耗下去了。如果让银之匕的上层知晓我们的存在,之后会变得非常麻烦。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