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苍银之翼的骑士
8721300000027

第27章 库伦尔托

圣银镀刃的单手阔剑从一只活尸的胸腹之间穿过,透背而出,犹如烧热的刀子抹过黄油,又像是用针尖戳破一个装满污水、被撑得几欲胀裂的牛皮口袋,黑绿中泛着黯淡的油光,一看就剧毒非常的腐尸液随着剑刃的刺入迸溅而出,却随即便被持剑人缠绕于盔甲上的神圣火焰焚成缕缕散发着腥臭味的灰烟。

穆萨抬起一脚,将这只活尸踹翻在地,顺势拔出长剑,任由那活尸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着,被体内爆发出的金白色圣炎烧成一根不断熔融的人型蜡烛。

而圣骑士已借着这一踢之力回转过身子,套在左前臂上的宽面鹫形盾伴着呼啦啦的沉闷破空声向侧后横扫而去,一个「盾击」就将一只从死角扑来的尸鬼拍翻在地。

穆萨手腕翻转,反手一剑,剑刃穿过尸鬼异化后满是尖利倒钩状獠牙的大嘴,将它钉死在了地面上。他就着这一剑的去势屈下左膝,半跪于地,双手交握剑柄,又以额头抵住手背,闭上双眼,嘴中念动祷语。

二环神术·「圣光术」!

以圣骑士为中心,明亮而耀眼的纯白光芒水一般向周围漫去,浓密得犹如实质。光芒浸入弥漫在天地间的灰黑色雾气,在脚下漫无边际的黑色原野上拉出一条条颜色更为深沉的影子。被圣骑士钉死在地面上的尸鬼一瞬间化为焦炭,其余正包围着穆萨的七、八只活尸与两只尸鬼也纷纷惨嚎着向后退去,它们被圣光照到的表皮就像遇火的干柴一样冒出白烟,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燃烧起来。

片刻之后,圣骑士身上的圣光渐渐黯淡,无处不在的灰黑色雾气重又侵蚀而来。那些亡灵生物的行动能力也随之恢复。它们一个个发出混杂着极度憎恶与惊惧的嘶哑咆哮,以比先前猛烈得多的气势一同向穆萨扑来。

但不远处,祷告已然结束。

被剑士罗索托与两名持盾的高大佣兵护在身后的四名圣光牧师正分别站在一个正方形的四个顶点,且两两呈对角线相向而立。一个巨大的纯白色四重圆环状法阵在四人脚下延展开来。

这是一种名为「共鸣施法」的超魔技巧。这种超魔技巧被广泛应用于战阵,可说是法师团与神官团这类军事编制的存在基石之一。它的原理便是由复数施法者同步施放同一个法术,以此大幅度强化施放的法术,或强行构筑出远在施法者位阶之上的高环术式。

四环神术·「中等亡灵驱散」!

随着祷语咏唱完毕,不断旋转变换着神言的巨大法阵骤然一凝,继而光芒大盛。法阵中心,一道无形的波动猛地炸裂开来,接着向周围扫去。

护在牧师们身前的三人恍若未觉,可那些向穆萨扑去的尸鬼与活尸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犹如狂风吹熄烛焰,原本在这些亡灵的眼眶间燃烧跳跃着的幽蓝之火一朵接一朵地熄灭,只剩下一具具腐烂的躯壳如断线木偶般纷纷倒地。

随即,穆萨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圣骑士向来以抗打耐揍著称,穆萨又有着位阶上的压制,但以一敌众毕竟是不好受的。

穆萨活动了一下酸涩僵硬的肩颈,再次挥动长剑,干净利落地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一枭首。见状,那三名怒气系职业者也一齐上前,相互配合着,一边小心躲避着喷溅而出的腐蚀性尸液,一边砍下它们的四肢并远远踢开。牧师们则挑选出一些小块的碎肉,或是被尸液浸湿的黑泥,用神术封印后,放入腰囊之中,作为回到教会时向上提交的证据与样本。

之前那几天的经历让他们明白,在这个灰黑色雾气笼罩的世界里,亡灵生物根本无法被真正杀死,甚至圣光也不能彻底净化它们。他们曾亲眼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灰雾与黑色泥土会慢慢填补、弥合被他们打倒的亡灵生物的缺损处,直至它们恢复行动能力,眼眶深处重新燃起幽蓝色的灵魂之火。而他们现在正做的,只是尽可能延缓它们的“复活”,为整个小队的撤退争取一些时间。

穆萨顺便翻检了一下这些亡灵手中的武器,以及它们身上被腐蚀性尸液浸得已与那些表面遍布青绿色细细绒绒的霉斑、不停析出着焦黄恶臭油脂的烂肉纠结成一团的皮甲碎片——

这些皮甲的选材和制作都相当精良,应该是用整张的魔物毛皮裁出胸、背、裤裙等主体,再以普通的熟牛皮进行连接。此时这些没被腐蚀干净的碎片,便是当初主体的部分。富含魔力的魔物毛皮远比普通皮革坚固柔韧。而它们的武器也非常有特点,长剑、手斧、战斗匕首、连枷……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甚至同为最常见的手半长剑,其长度与剑刃宽窄也存在明显的差异。这种迥异于军队的制式装备,带有明显个人风格且经过专门改造的武器只在一类人中常见——佣兵,而且是老于战阵,不仅习惯了见血的厮杀,还凭借丰富无比的经验,总结出了一系列出人意表、难以提防又往往行之有效的阴招、怪招的佣兵中的老练者。

类似这种手持异形武器,且比一般亡灵难缠的敌人,洛萨等人在进入这片灰雾弥漫的黑色平原后,也曾遇到过几次。而跟之前几次一样,穆萨没能在这些曾是佣兵的亡灵身上,找到任何能标识它们所属的纹章或徽记。

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东西。

洛汗达尔可不是南部诸国那种被称为“佣兵天堂”的混乱无法之地。作为游离于贵族、圣光教会、军方三大势力之外的职业者集团,佣兵们一向受到最为严厉的监管与打压。各个贵族领都有明文规定——佣兵在该领地活动时,必须第一时间向城卫军报备,并在身上显眼处佩戴其所属佣兵团的标识。

一个佣兵只会在两种情况下掩盖他们的标识——一种是犯罪并逃亡,也就是沦为盗匪。另一种则是正为佣兵团背后的金主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而现在,灰雾中这些死后变异为亡灵的佣兵,毫无疑问的,明显是后一种可能性更高。

穆萨虽出身于一个离政治漩涡很远的没落小贵族之家,但作为一名圣骑士,他曾在王都索姆里斯坦的圣乔尔斯学院受训近四年之久。

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

穆萨在那王座下的圣都,洛汗达尔一切权力的顶点,那王国的最中心处,早就见惯了大贵族们光鲜亮丽的嘴角下,种种尔虞我诈与肮脏下作,也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灾?其实统统都是人祸!

他在猜测出那许多亡灵生物曾经的佣兵身份后,便已隐隐意识到,这场灾变很可能是一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或者是某些自作聪明的蠢货玩脱后遗留的恶果。

至于这个阴谋针对的是谁——是他的领主希尔伯爵,还是希尔伯爵背后的北境之主泰温公爵,抑或是泰温公爵的亲弟弟兼宿敌的霍内瓦伯爵,甚至是整个圣光教会……穆萨就无法回答了——既无从揣测,也并没有多大兴趣。

他当初离开王都索姆里斯坦,就是因为厌倦了那种上层不停倾轧,逼得所有人都牵扯其中,不得不表明立场然后站队的泥沼一般的局势。

他只是一名圣骑士。

圣骑士的职责仅仅是守土安民,成为无辜民众的守护之人。

仅此而已。

一切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比起这一轮权力的博弈后,究竟谁胜谁负,谁人得利几何,穆萨在意的仅仅是如果这诡异灰雾中的亡灵齐齐南下,格兰特领究竟有多少茵绿如洗的牧场要被污染成寸草不生的灰黑原野?又有多少民众会无辜惨死,甚至连灵魂都不得解脱,只能被侵蚀为亡灵,日日夜夜囚禁于无穷无尽的、对生者的憎恨与对血肉的饥渴之中。

穆萨本打算尽可能搜寻出,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就直接解决掉这场亡灵灾变的源头。

但在小队潜入这灰雾世界后的第三天,当他们远远看到那些游荡于灰雾后的十数米高的魔化树妖,以及静静蹲在地上,犹如小山一般的灰黑色岩石傀儡时,那泄漏而出的恐怖气息就让穆萨明白,这根本不是他们能对抗的敌人。

穆萨当即下令撤退。

但他们到底还是惊动了灰雾之中的某种存在。

从他们开始撤退时起,无论遇敌的频率还是强度都一下子超过了他们潜入之时。就好像位于灰雾对面的,这片黑色原野的支配者已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正主动地、不停地调动着它的亡灵军队,向他们围追堵截而来——从最低级的骷髅与活尸,再到尸鬼、骸骨卫士、白骨射手,甚至单枪匹马就打得他们整个小队夺路而逃的白银巅峰实力的亡灵骑士……好在那些疑似黄金阶的魔化树妖与黑岩傀儡没有离开这片黑色原野的中心处,这让他们多少还能保有一点逃出这片灰雾的信心。

不过一日时间,小队就折损了两名成员。

一次是遭遇亡灵骑士时,一名最年长的圣光牧师先是配合穆萨废了对方的骷髅战马,又因伤重而留下断后,拼死将其拖住了片刻。另一次则是一名游侠在先行哨探时,遭遇了大群的亡灵,只来得及发出一簇示警的烟火,便引着亡灵往与小队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而小队前前后后遭遇的近百亡灵,不过是这灰雾下的冰山一角。据穆萨估计,很可能连对方总数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总而言之,这场亡灵灾害的规模之恐怖,威胁之巨大,已远远超出了仅有两名白银阶职业者的调查小队的能力范围。于是乎,当前最重要的便是保证小队成员能携带已获得的种种情报,安然返回格兰特领。

好在来时的路上,穆萨有吩咐小队成员将那些半空中飘荡着的灰雾、脚下的灰黑色泥土,以及他们打倒的亡灵生物的部分身体组织一一收集封存,并均分到了每个牧师手中。这也是为了增加携带证物突围而出的可能性。

穆萨有自信,这些东西足以说服教会位于北境,以克里斯托弗主教为首的几位高层。只要有那位作风强硬而精力旺盛的老主教出面,北境的各大贵族领主就能联合起来,以雷霆之势将这场灾变扑灭。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灰黑色雾气中,一个模糊的人影隐约浮现。

所有人立刻戒备了起来。

好在那是小队中的另一名游侠。只是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队长,头儿超过时限了。我没接应到他,甚至示警的烟火都没发现。”他说。

穆萨的心蓦地往下一沉。游侠口中的“头儿”就是洛克。在佣兵团时,对方就是洛克的手下。

比小队其他成员先行一步,作为斥候去探路的洛克,说白了就像矿井里的金丝雀。这是虽残酷,却不得不做,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否则,早在第一名游侠牺牲时,整个小队就该撞在那一大群亡灵上,全军覆灭掉了。

穆萨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相识不过十余日,却已能将背后交付的战友,那个懒散、嘴有些欠,纠结于自己的单身现状到把战宠当女儿养,却在关键时刻同样可靠的家伙。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略略有些纷乱的心绪。

比起将这些情报传递出去,比起可能丧生在这场亡灵灾害中的,格兰特领的成千上万的子民,没有谁是不能牺牲的。已经牺牲的两名成员可以,洛克可以,他穆萨同样可以。

圣骑士从腰囊中掏出一个外壳由圣银制成的怀表状物件。他一按那上面的一个小钮,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两边的盖子轻轻弹开,露出一面计时的表盘与另一面轻轻颤动着、指示出方向的磁针。

这是时方表。

据穆萨观察,这里的灰雾并没有惑乱人感知的效果。即便有,也绝无法影响到这件魔法道具。这是他从圣乔尔斯学院毕业时,导师赠送的礼物。

“全员注意……”穆萨拍了拍手,圣骑士一向温恭谦和的声音也渐渐干涩冷硬起来。“……立刻集合,我们转移。”

他所指的方向,与洛克先行前往的,近乎呈一个直角,由南偏东转向偏西。

然后,穆萨对那个游侠吩咐道:

“找个隐蔽的地方做一下记号,告诉洛克我们的去向。也许他只是遇到了一点小意外。”

稍稍一愣后,游侠重重点头。

……

……

……

“怎么样?”穆萨沉声道。

整个上身匍匐着,侧耳紧贴地面的游侠抬起头来,眉眼间满是苦涩。

“很近了。也许比想象中更近。具体我无法判断。”

说完这些,游侠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他知道,他这其实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但穆萨没有怪他。

其他人也没说什么。

有好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蒙蒙灰雾笼罩的世界中只剩下一种空旷而难言的沉默。即便早有觉悟,每个人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即将降临的命运。

亡灵骑士的骷髅战马远非凡马可比,那些灰雾中的刽子手就像这片灰黑色大地上的影子,冰冷致命而又悄无声息。

早在第一次遭遇时,调查小队的成员就明白了这种亡灵生物的可怕——那一名浑身燃烧着幽蓝之火的亡灵骑士,胯着它的骷髅战马,寂静无声地从灰雾之中浮现。那如死神之镰一般的致命冲锋冷不丁地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最后甚至是牺牲了一名成员,小队才成功从它手中逃脱。

而现在,游侠竟通过地面的震动,察觉到了骷髅战马那轻微得几近于无的踏地声响。这只能说明,那些亡灵骑士真的很近了,近得他们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充其量是不会像上次那么措手不及。而且,其数量一定非同小可。

毫无疑问的死局。

所以,游侠才会自责于没能尽早发现。

但这真的怪不得他。

在洛克出事后,穆萨就不可能把这个队伍里唯一的游荡者再派遣出去。也就是自那时起,整只小队便失去了主动规避敌人的能力。他们完全是蒙着双眼,只凭运气地在一张越绞越紧的无形巨网间左冲右突。可从结果看来,命运并没有眷顾他们。

“有多少?”

圣骑士深吸了一口气,如此问道。

“不下十骑。”

闻言,穆萨立刻抛却了那仅剩的一点希望,或者说侥幸。十名以上白银巅峰实力的亡灵骑士,这样的力量即便无法夷平格兰特领,也足够将那里血洗一遍了。

他从腰囊中掏出那一块时方表,套在金属臂铠中的手指倍加珍惜地摩挲过表面,接着一挑一拽,解下缀在腰间的银链后,将其抛给了一脸愕然的游侠。

“带上它走吧!分开走,牧师和其他职业者两人一组,把情报带回去……”穆萨顿了一顿,“我去争取一点时间。”

说罢,穆萨看也不看这些表情大变的同伴,一转身,一个「冲锋」就到了十余步外,数个呼吸后,便只剩一个几乎隐没在灰雾中的背影。

其余人相视一眼,明白事情已不可挽回,只能如此。他们红着眼睛,猛地一咬牙,不敢再耽误一点时间地直接两两分组,分头向南而去。

只有小队里最年少的剑士罗索托突然开口,对着穆萨离去的方向嘶声喊道:

“别死了啊,队长!你虽然是贵族,却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喊完后,罗索托再不停留,立刻头也不回地向跟他一组的牧师追去。这个平时被叫作“小天才”,偶尔也被骂为“小怪物”的少年,明明剑术天赋卓绝,却从来沉默寡言,冷硬得像一块石头。这还是他幼年遭逢大变后,第一次如此失态。

而已在近百步外的圣骑士,嘴角则缓缓勾起。

“你才是要活下来啊,小子。以你的天赋,将来说不定真能成个大人物。”

他淡淡一笑,如此轻声自语道。

不由得,一股莫名的豪情充满了圣骑士的胸膛,甚至连日来一路被追杀、苦战,那种身心皆被磨损得几近麻木的极度疲惫也在缓缓消融,一如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坚冰。

死亡也许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此时此刻,他背后有着曾生死与共的同伴;有数年间,格兰特领内无数曾对他投以憧憬或仰慕目光的少年少女,无数曾照顾帮助过他的老少男女,邻里乡民。因此,作为一名骑士,一个男人,他所能做的,便唯有拔剑挥而向前,即便前方有死无生。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回到那个仍被常青藤缠绕着的长夏之末,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

穆萨一生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一天,终于通过重重考验,获得导师首肯的他,在一位白发苍苍、身着红衣的枢机主教,一位一举一动无不肃穆庄重的传奇圣者的引领下,来到索姆里斯坦大教堂的最深处,圣契所在之地。

他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忐忑与期待,激动与不安,直到他亲眼看到那一张被封存在祭台上,展开着的、古朴无华的棕褐色卷轴。

那便是圣之契——神祇与先王订立的誓约。正是这份神圣的誓约宣告了黑铁纪元的开幕,其本身便可说承载着人类从蛮荒中走出,直至崛起、称霸于佛瑞恩世界这千余年历史的至高圣物,人类之文明的源起。

再之后的事,便很难用语言描述了。

穆萨只记得他的意识在一瞬之间便被圣光形成的海洋淹没。他漂浮在海面上,圣光之海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美丽而安详。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支流从圣光之海中延伸而出,晶莹璀璨如同一棵水晶巨树的枝干与根茎。

一幕幕纷杂而零碎,如今他已回想不起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一位位先贤模糊朦胧的身影在他身侧前行。他们用一种穆萨从未听过,却能理解其含义的语言不断诉说着什么。那语言似低唱又似叹息,似讲述又似诘问。

直至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层层剥解,一切谎言与伪饰都消融无踪;直至位于他灵魂最深处的什么,开始与那话语中的部分交相共鸣;直至他不由得跟随那些声音,沿着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冲动,开口诵道:

“以圣光与我主洛瑞达为证,我于此立下神圣誓言。

自此,我的生命不再独属自己,它将被分享于每一位圣光兄弟,每一个向我寻求帮助的世人。我将致力于传播圣光的福音,奉献一生以守护弱小,对抗邪恶。我将终生恪守公正、宽容、忠诚、荣耀、英勇、牺牲、谦逊、慈悲这八大美德。

……

我愿将荣光尽归我主,荣华尽归世人,唯留救赎与希望。

我将为圣光与我主代行正义。我将成为祈善者的倚靠,堕落者的末日。我愿以血肉铸成长剑与战锤,坚盾与堡垒。我以生命做出承诺——消灭邪恶,我必冲锋在前;庇护弱小,我必坚守在后。我将以此誓言,成为侍奉圣光、我主与世人的骑士。直至鲜血流尽,生命凋零。直至我的灵魂归于神国,得享永眠。”

穆萨的声音在那密室之中缓缓回响着,平静如水,温暖一如长夏之末的午后。一行行烫金一般,如同圣炎燃烧而成的文字闪烁着,在圣契原本空白无字的表面上接连浮现,与之同时,也铭刻进了立誓者的灵魂深处。

那是神代的语言,法则与根源之语。

在遥远的太古纪元,徳兰沃众神以此分割天地,确立时光与空间,裁定日月星辰及诸界运转之规。身承神血的黄金族裔以此掌控魔力,代行法则,君临于佛瑞恩大地。

这种语言本身就是力量与神秘,其存在便代表法则及至高真理之一环。

言出法随。

言出必践。

法则加持便意味绝对的真实。任何谎言与矫饰都无法用于神代语言。若非发自真心,甚至无法宣之于口。其一字一句,皆如与世间万物订立的誓约。一切魔法皆起源于此,其本质便是以法则之力对事象的改写。

而当圣契之上的金色誓约具现完毕,圣骑士的晋升仪式也随之完成。如潮般的圣光缓缓退去,穆萨的意识重回现实,只留下一点点残缺模糊的印象,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白日间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梦。

唯有心胸中满溢着的,已然铭刻于灵魂中的什么,昭示着他已成为一名誓愿奉献一生,侍奉于圣光、主与世人的骑士。

那是誓言——

是力量,也是枷锁与戒律。

有的人说,这是圣骑士为了获得那些强大的职业天赋、武技、神术,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但只有真正的圣骑士才会明白,他们引以为傲的从来不是什么天赋与技能,反而是这他人所说的代价,他人眼中的戒律与枷锁,才是圣骑士一切荣耀之源头。正是这立于圣契之下,立誓一生将之践行的诺言,这无可磨灭、不可折损的信念,才是圣骑士一往无前的长剑,才是他们传承不熄的薪火。

久违的,穆萨重又听见了圣光的声音。

那清越柔和的嗓音既像是少女在碧绿原野间的浅吟低唱,又像是一首静静回响的挽歌。

出于冥冥中的一点直觉,穆萨已明白了,前方便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处战场。

但他心中既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半点哀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与充盈感在他心胸之间回荡不息,仿佛他生来便该属于那里,仿佛他这一生的全部意义,便是在这场即将到来、注定无人旁观也无人见证的战斗中光芒尽显。

他就像一把在岁月中蒙尘的长剑。离开学院后,卷入三王家政争的巨大漩涡,随后便被打压、排挤,直至外放至边境,那一幕幕灰暗抑郁的过往,便如同长剑上沉重滞涩、桎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铁锈。

而今,长剑回炉,淬火重铸,浮尘已拭,锈蚀尽去,烨烨剑刃再现寒光,只待仗剑之时!

穆萨拔出长剑。

那百锻精钢铸造的剑脊划过剑鞘,圣银镀刃的剑锋微微颤动,铿锵的剑鸣在骑士身周回荡着,蓄势待发,就像他眼中即将绽出的那一道光,胸中即将迸发的一团火焰。

骤然间,如同山呼海啸一般,一声未歇一声又起,一连串凄厉至极的马嘶声仿佛潮起潮落间一排接一排的浪头,自灰雾深处向穆萨冲刷而来。

「冥府尖啸」!

骷髅战马的天赋能力之一。这种阴森凄厉的嘶鸣声里蕴含的超凡力量,能唤起生物灵魂中对死亡最直观而本能的恐惧。范围内所有无法通过意志检定的生物,都会陷入僵直并大幅削弱全面属性,只能如木桩泥偶一般任由砍杀。

但穆萨却对这恐怖的尖啸恍若未闻,甚至脚步都没有迟滞半分。他就像滔天巨浪之前的一块礁岩,巍峨不动,破浪而存。

穆萨左手伸入腰囊,掏出一块内里有金色光芒如星云流转一般的棱柱型水晶。

这是临行前,格兰特领的主教给予的赠礼——一块封存有六环神术?「圣咏祝福」的魔力水晶。

穆萨戴着金属手套的指头微一用力,那水晶便从中间掰断为两截,继而崩解消散成点点光斑。

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圣光在穆萨手中亮起,直至凝结成一团脑袋大小的光球。光球极有规律地一收一放着,犹如某种神话生物跃动不息的心脏。

穆萨将左手举至眼前,凝视着那团光球。

六环神术?「圣咏祝福」是一种强力的增益神术,可以让受祝福者在施放下一个神术时,临时突破信仰网络的授权,向上提高一环(最高不超过六环),并省略该次施法的咏唱。

圣骑士魔武双修,但其施法体系与圣光牧师多有不同。虽有不少独有神术,却无法获得信仰网络的全部授权——圣骑士能施放的神术,最高便只到六环。

也就是说,在「圣咏祝福」的加持下,即便穆萨只有白银上位实力,也能施放出圣骑士最强大的那几种神术。

只见他右手持剑,将长剑平举于胸前,光辉璀璨的左手沿着剑脊,从剑柄处向剑尖抹去。随着穆萨手指的动作,一个个烫金一般光辉流动、繁复晦涩的圣纹在长剑上依次浮现。

直至穆萨的左手抹过整个剑身,剑脊上的圣纹连结成片,原本只泛着一层清冷寒芒的长剑顿时光辉大放,仿佛一瞬之间变成一束自天边而来、划破黑夜的晨曦,一道自苍穹之上落下的雷霆。

穆萨深吸一口气,接着反转长剑,双手交握剑柄,将其倒插入地。一个有着六重圆环的金白色法阵,随即在穆萨脚下旋转展开。

法阵之中,无数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圣光粒子纷纷具现成形,如同点点金色的星辰跃动闪烁。片刻之后,星辰渐渐汇聚,仿佛支流并入长河,一道璀璨夺目的光柱冲天而起,利剑一般将头顶那一片蒙蒙灰雾尽皆搅乱驱散,直透云天。

然后,光柱开始向两边散射。数息之间间,凝实浓厚得几近液体的圣光如水般弥漫开来,在穆萨背后形成了一大片直立着的光辉璀璨的金色海洋。

数十近百个涟漪状的金色波纹同时在海面上泛起,一把把与穆萨倒拄于地的长剑别无二致的光铸之剑从波纹中钻出,仿佛无月之夜的星空般磅礴而壮丽,又像是一队精锐异常的方阵步兵,于平原战场的一侧整装而列,蓄势待发。

这便是圣骑士所能使用的,最强的群体杀伤神术——六环神术?「神国之门」。

及至术式展开完毕,穆萨整个人的气势立时一变,就如同由内而外,从灵魂到肉体全都熊熊燃烧起来一般,凌厉逼人而又摄人心魄,仿佛是一位正约束着手下部众,不停寻找战机,随时会发起致命一击的百战悍将。

而他也没有等待太久。

先是点点流萤一般幽蓝色的鬼火在灰雾深处亮起,跳动着,如飞似跃般疾驰而来。接着是诡异至极的,仿佛重锤敲击在棉花上那样轻飘飘、空荡荡的马蹄声愈响愈近。

穆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死死注视着那一串幽蓝色的光火。

直至一匹高大的骷髅战马载着一身灰黑甲胄的亡灵骑士猛地从灰雾里冲出,快得好像一道连最狰狞的噩梦都能踏得支离破碎,从死亡深渊中蔓延而出的阴影。穆萨再无迟疑,他的左手拄剑于地,右手则高高举起,继而向前挥下。

无数光铸长剑顿时从他背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飞射而出,呼啸着,仿佛一道道金光璀璨的流星,将这片天地间弥漫着的茫茫灰雾尽皆撕裂搅散。

一马当先的那个亡灵骑士连反应的机会都来不及有,便被一支快若电光的飞剑击中。

轰鸣声响起,光铸的长剑崩解开来,化作一团极速膨胀的金白色圣炎,霎时将那亡灵骑士连人带马整个湮没,只剩一片璀璨夺目的灿金光影。

接下来,紧随其后的第二支长剑落下,接着第三支、第四支……轰鸣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升腾于灰黑大地上的圣炎仿佛一朵不断绽开的金盏花,随后而来的两名亡灵骑士同样被卷了进去,跃动的光影间只见几个模糊的高大轮廓,以及时断时续的凄厉马嘶。

后面的亡灵骑士再不敢顶着轰炸硬冲,纷纷调转骷髅战马,向左侧迂回而去。

见状,穆萨也舍弃了已被控死在爆炸之中的三名亡灵骑士。他操控着背后的光铸剑群,追着那些迂回绕行的亡灵骑士,一边向右转动手臂,一边横向扫射过去。

穆萨心里清楚,如果继续集火下去,他是很有可能把那三名亡灵骑士当场击杀的。

但这并没有太多意义。

从一开始,穆萨的目标就是迟滞这些亡灵骑士,为小队其他成员尽可能多地争取时间。

即便拼死击杀掉三名亡灵骑士,剩下的近十名亡灵骑士对分头离开的小队成员而言,依然是无可抵抗的灭顶之灾。所以,穆萨宁愿跟它们慢慢耗在这里,一边牵制,一边寻机打击它们的机动力量——击杀掉它们的坐骑,那些骷髅战马。

这一轮射击,光铸长剑的轨迹被穆萨压得很低,瞄准的正是骷髅战马那宽阔的侧身。

亡灵骑士显然也猜到了穆萨的意图。为了保护坐骑,它们不得不四散躲避。渐渐的,它们迂回的圈子越兜越大,却始终无法突破,反而被越逼越远。

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就在这时,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间,在一片金亮璀璨的光影中,一抹毫不起眼的灰白色轨迹一闪而逝,就像一条滑过草丛的毒蛇。

但穆萨从一开始,就没有放松过丝毫警惕。他用眼角瞥见那一抹向着他飞速袭来的灰白色轨迹后,反射性地便做出了应对。

三环神术?「圣光护壁」!

一层形如水晶,薄如蛋壳,其间隐隐有光华流转的弧状护壁一瞬间凝现在穆萨身前。

这便是圣骑士最为标志性的独有神术。虽然冷却极长,每自然日才能使用一次,却无需咏唱,瞬时发动,直至累积到足以致死施术者的伤害才会破坏。正是这一极端强力的神术,使得圣骑士被评价为最强大的白银阶近卫职业,没有之一。

而就在「圣光护壁」凝现于穆萨身前的几乎同时,那灰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撞了上去。

没有任何穆萨预想之中的反应。

那如晶体般璀璨的淡金色护壁既未受力凹陷,也没有被直接打碎,甚至一点撞击本该产生的震动与波纹都没有,就好像穆萨身前的「圣光护壁」根本是一个没有实质的虚影,那灰白色的影子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速度丝毫不减地射向穆萨的脖颈。

猝不及防之下,穆萨只来得及向右一偏,避过要害,却终究没能完全躲开。那灰白色影子射中了穆萨左肩与锁骨之间处,继而无视盔甲的防护,入肉半截。

一刹那间,穆萨只觉一股极致的冰寒从伤口扩散开去,左肩立时冻僵一般麻痒不堪,接着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仿佛整条左臂被人齐肩卸下似的。

还没等穆萨缓过劲来,又是一股与左肩的冻僵感截然相反的猛烈灼烧感在他体内爆发开来。这灼烧感比那冻僵感更加可怕,就像把他体内的圣光能量当作油料一口气点燃了一般,无数非人所能忍受的焚着感造成的剧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短短数息间,便将穆萨的圣光回路搅得乱七八糟,疼得他满头虚汗,脖颈间青筋直跳,不由得闷哼出声。

咬着牙,总算强忍了过去后,穆萨立刻用右手拔出插在左肩上的,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支箭矢。

一支通体灰白中泛着淡淡幽蓝光泽,既像是白骨,又像是冰晶的异形箭矢。

穆萨裹在金属臂铠中的右手用力一握,这支异形的魔法箭矢便被捏成粉碎。

但它造成的伤害已无法逆转。

穆萨只觉得体内的圣光犹如经烈日曝晒过的池塘,干涸见底,十不存一。

他脚下有着六重圆环的法阵再也无法维持,正与他背后剩余的十数支光铸长剑一同崩解碎裂,还原为点点金色的光斑,最终彻底消融于弥漫在天地间的蒙蒙灰雾里。

「法力燃烧」。

再加上那种视「圣光护壁」如无物的超凡力量,「法力穿透」。

穆萨已基本确定,射出这一箭的应该就是亡灵生物中的高阶投射单位,寒冰与黑暗中的追猎者,施法者的克星——苍白猎手。

他沿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果然在蒙蒙灰雾间,看到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那名苍白猎手有着一头冰丝一般的灰白长发,面无血色,干瘪惨白如同一层人皮直接蒙在颅骨之上。他的眼眶全黑,其间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他左手持一张近人高的苍白大弓,右臂却更加显眼而诡异——它的右臂比左臂粗壮了一大圈,几乎有它的腰身粗细,看起来极不协调。还有无数既似白骨又似冰晶,同射中穆萨的别无二致的灰白箭矢层层叠叠,堆积在苍白猎手的右臂上,如同一副狰狞可怖的白骨臂甲。

但真正让穆萨愣在原地的,却是隐约间,苍白猎手那似曾相识的面部轮廓。

“洛克……”

调查小队里的另一名白银阶,那在一次先行探路中失踪,已被默认为阵亡的游荡者。

就在穆萨想再仔细确认一眼时,那苍白猎手却一转身,隐没于灰雾之中。

数百步外,没有了「神国之门」的光铸长剑牵制的十数名亡灵骑士已重整旗鼓。它们排成前后两列,中间隔有约一马距离的偃月阵形,正由慢至快,驾驭着胯下的骷髅战马小跑着缓缓加速,仿佛一面漆黑的、钢铁与幽火混合而成的墙壁一般,整齐异常地向穆萨平推而来。

穆萨用右手拔出倒插于地的圣银长剑。

他的左臂依然毫无知觉,体内的圣光空空如也,连一个神术都无法施放。他凄然一笑,心知肚明即将迎来终末——失去施法能力,又是在平原上面对十数倍于己的开始冲锋的骑士,左臂被废反倒无关紧要了。

但他依然没有选择退却。

穆萨仗剑而行,向前踏出脚步。

一步。

两步。

「冲锋」!

一抹烫金色的轨迹划过大地,仿佛一道雷霆撕裂灰蒙的天际!

亡灵骑士们也整齐划一地放下手中近人高的焰形大剑,将其横持于马侧。灰黑色的剑气萦绕而出,不断旋转、逸散着,发出“嗡嗡”的如无数蚊虫一同振翅般的低沉声响。整个冲锋中的骑阵便仿佛一台狰狞可怖的绞肉机,一阵无可抵挡的龙卷旋风。

数息之后,烫金的轨迹与灰黑色的龙卷撞在一起。

没有丝毫意外的,一刹那间,烫金色的轨迹便被绞杀殆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被无数灰黑剑气劈砍得四分五裂的洛萨的身体高高纷扬在半空。他的头颅朝亡灵骑士前冲的方向望去。

冥冥之中,穆萨仿佛看见了他的同伴被亡灵骑士们一一追上、斩杀,仿佛看见了亡灵的大军向格兰特领涌去,原本茵绿如洗的草场瘟疫弥漫,到处是幽蓝色的鬼火与灰黑色的死亡——生灵百不存一,悲泣颤抖。

恍惚间,他似乎又在那遥远的,遮蔽了天日的灰雾之上,听到了一声哀伤至极的鹰啼。

啼声经久不息。

……

……

……

一行人朝行夜宿,沿着给牧民指路的白石堆又南行了两日后,眼力最好的安拉贝尔,便望见了那如水线一般从天尽头处漫来的湖面。

那是库伦苏湖,绿海上的泪珠,北境最大的淡水湖。“金帐之都”库伦尔托便位于库伦苏湖的西北侧,临畔而立。

这片湖泊一望没有边际,仿佛天穹上失落的、水晶做成的星辰一般,倒映着天空中随风变幻的云朵。

纯洁而晶莹,平静又灵动。

库伦尔托就坐落在它身旁,像是晨星旁的一抹星屑。这座北境之都跟暮冬堡全然不同,甚至王国之中都算独一无二。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来到这里,入目所及便唯有连接成片的纯白色毡帐。它们以一种极规整的排布,在缓缓坡起的湖畔间延伸开来。远远望去,就像一群群正在牧笛下徜徉的绵羊。

招展的旌旗遍布其间,如同一片迎风波动的海洋。那里有代表洛汗达尔的四翼十二羽狮鹫旗、代表坦塔人的灰色雄鹰旗、代表北境公爵的有翼飞马旗,以及无数安拉贝尔认不出的,代表各自家族或支系的小旗与副旗。

这些毡帐在库伦苏湖的西北向南铺去,颜色也由纯白渐渐转成金黄。这种变化并不杂乱,反倒显现出极强的层次感。

安拉贝尔记得怀特曾说过,坦塔人认为白色代表“正直”,金色代表“高尚”。在先古诸贤的时代里,高尚与尊贵是等价的。这一习俗沿袭至今,也就是说,那些染有金色的毡帐,大致便是贵族们的居所。金色的深浅,则取决于爵位的高低。

而在湖畔最南端,数顶巨大的、金灿灿的、缀满了繁复纹饰与华丽流苏的毡帐之后,屹立着一座巍峨的城堡。

它有着方正的白色城体与灿金色的圆顶塔楼。从远处望去,这座城堡有点像贵族宴桌上的装饰——那种金质的长蜡烛台座。

安拉贝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华美的建筑,一时间目眩神迷。

美究竟是什么,这是很难说明的。但大体上,应该是一种源自憧憬的冲动吧。而人又往往对不曾拥有的事物心怀憧憬——比如这迥异于荒僻苦寒之地的似锦繁华。

“你不是说坦塔人不建城墙,不筑城堡吗?”

安拉贝尔指着远方那金白二色的城堡,兴致盎然地道。

“那是鹰堡,银叶花家族如今的居城。”怀特答道,“如果按传统习俗,坦塔人的确不建城墙,不筑城堡,像风一样驰骋在苍天与草原之间。但如今这位泰温公爵……怎么说呢,算是坦塔人里的改革派吧。

过去,北境有着王国内最彪悍勇猛的骑士,却也有最贫瘠荒凉的土地。北境人正直、淳朴,却也同样固执、保守而排外。再加上独特又自成一体的风俗,事实上,北境在王国中一直相当孤立。

泰温公爵想改变这样的现状。他做了许多移风易俗方面的努力,那座鹰堡就是他的成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非常重视商业。十几年的不断改革下,银叶花领确实繁华富裕了不少。

也许你鄙夷他弑父杀兄的狠毒,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着与野心相配的手腕。”

安拉贝尔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她的知识与阅历都不足以判断那位泰温公爵的改革究竟是好是坏。尽管就感情来说,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领主,如长辈一般看着她长大的霍内瓦伯爵一边。

“城堡下的那一片是金帐区,也就是贵族们的居所。我们身份有些敏感,还是不要接近的好。”

三人会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渐渐同其他旅人汇成了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

安拉贝尔发现,像他们一样从北方来的旅人是最少的,其它三个方向——特别是西、南这两个方向,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正在搬家的蚂蚁。

这些人大都是商人打扮,像安拉贝尔这样轻装简行的极少。他们中有的像小姑娘见惯了的那样,牵着几匹羸弱的驮马或乘着敞篷的马车,驮马与马车上载满包裹严实的大小货物。有的则穿下摆缀有流苏的短袍、套裤,脚蹬马靴,头缠纯白色的布巾,一望便知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坦塔族人。

这些坦塔族的商人,每一个都像英勇的骑士一样,无比娴熟地驾驭着胯下的骏马。他们来回奔驰,手持套索与长杆鞭,驱赶着成群成群的马匹,或是一望没有边际的牛羊,如同滚落大地的轰雷般奔腾而前。这样震撼的光景彻底慑住了安拉贝尔他们。

偶尔有一小队身跨骏马的少年骑士,冲着安拉贝尔和罗曼斗篷下的窈窕身形吹一声口哨,然后如风般呼啸而过。

安拉贝尔失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家伙虽然冒失,却并不令人讨厌。

跨过那一圈被坦塔人称为“界石”的白色石堆后,骑士自觉下马,牧人约束畜群,明明连城墙与卫兵都没有,却又秩序井然,仿佛一种古老的默契。

一行人就这么披着落日的余晖,走进了这座城市的喧闹中。

安拉贝尔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一顶顶毡帐,以及毡帐间来来往往的坦塔人。

这些坦塔人的衣饰与王国各地截然不同。他们中的男性会穿缀有流苏的短袍、方便活动的套裤,头缠白色的布巾。女性则穿一身能将整个身体都遮盖住的宽松白袍,头披头巾,面戴面纱,只露一双夜空一样深邃迷人的大眼睛。这使得身穿兜帽斗篷的安拉贝尔一行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我们先去找银商兑几枚金币。暮冬堡的银币可没法在这里用。”

怀特找到的银商是个有着一把大胡子的坦塔人,一身精硕的腱子肉将坦塔人那颇为紧身的短袍与套裤撑得紧巴巴的,看起来跟巴洛克根本是两种生物。

虽然安拉贝尔一行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旅人,但大胡子银商却表现得热络而又客气——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拿出二十枚金币的。

“客人们是来参加绯月祭的吗?”大胡子笑容满面地道。

安拉贝尔被问得一愣。

随即,她听到怀特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来是到这个时节了啊……”,于是顺势点了点头,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那么,衷心愿您享受这风与骏马的节日,尊敬的客人们。苍天必将指引我们再会。”

从银商所在的毡帐中出来后,安拉贝尔便向怀特问到:

“那个‘绯月祭’是什么啊?”

“一个坦塔人的古老习俗——

库伦尔托最开始时是一座设立在库伦苏湖畔的集市。那时候,这座还不叫库伦尔托的无名集市,只开放夏季中的三个月供来自大草原各处的商人进行交易。后来,银叶花家的第四代先祖将这里定为居所,这才有了如今的金帐之都。

某些习惯也渐渐演变成了习俗。

库伦尔托开始在每一年的正中,举办一场盛大无比的祭典。届时,来自拉米索亚大草原乃至北境各地的坦塔人与商人都会齐聚于此,共同享受这一年里最美好的时日。

坦塔人习惯以颜色指代月份。他们将起始之月称为白月,终末之月称为黑月,而现在——繁夏之月则称为绯月。因此,这一祭典便被叫做‘绯月祭’。也有人称其为‘夏之湖祭’,这就是根据季节与地理做出的命名了。

绯月祭以商贸为主。

坦塔人主要的货物自然是马、牛、羊等牧养的牲畜和皮、毛、乳等副产品。各类品种、大量牲畜的聚集,使得绯月节渐渐衍生出赛马、相马、骑术、骑射,甚至骑士决斗等比赛。总而言之,就是一场大热闹。”

安拉贝尔这才想起,刚才路过的时候,有不少毡帐都拢着门帘,或是忙忙碌碌地架设着什么,想来就是在为即将开幕的绯月祭做准备。

她和鲁伯都是喜欢热闹的,不由得蠢蠢欲动,一脸雀跃。而罗曼的思考方向,则永远冷静又现实。

“刚才是不是该请那位商人先生推荐一下合适的旅店?这种日子,住处可不好找吧。”

“没关系。”

怀特回头笑道。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