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跟着怀特在毡帐间左穿右行,直至触摸到库伦苏湖畔湿漉漉的空气,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了。”怀特道。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顶只能以巨大来形容的白色毡帐。安拉贝尔粗略地估摸了一下,这顶毡帐最高的的地方,大概有两个她高,面积则接近拓荒村教堂的正殿。毡帐两边拉起了白色的帷幕,帷幕极长,在巨大毡帐的后方合拢成圆,围出一个数倍于毡帐的空地。
毡帐前还立有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带跃马图案的旗帜,旗帜下是两块木牌。
第一块木牌上用通用语写着“跃马居”这个词组,通用语下是一行稍小一些的,由长短不同的竖线、点、圆弧组成的坦塔文字,想必是相同的内容。第二块木牌上则画着酒杯与弦月。安拉贝尔曾在暮冬堡看过相同的图案。她知道招牌上的酒杯代表提供酒食,弦月则代表提供住宿。
“跃马居……这里就是旅店?”
怀特点了点头。
“就是传奇故事里常见的,那种酒馆与旅店合营的地方。”
他指着眼前的毡帐继续道。
“这个大的是酒馆。帷幕后则是旅店。那里有数十个小型毡帐,相当于客人租下的房间。”
“原来如此。”
一阵啧啧称奇后,怀特领着三人走进作为酒馆的大型毡帐。
毡帐里喧嚣异常,但并不让人讨厌。一掀开门帘,一股热浪便混着美酒与饭食的香气扑面而来。安拉贝尔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自离开暮冬堡后,她就没吃过什么正经的菜肴,这诱惑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大了点。
她好奇地打量起了毡帐里的布置。
安拉贝尔看到毡帐里似乎分为两种风格。靠近门帘的这边是几排非常普通的长桌与木椅,外族打扮的客人大多坐在这里。再往里,则是一张张有着艳丽图案的毡毯、不过膝盖高的矮桌,以及席地而坐的软垫——典型的坦塔风格。
这里的生意似乎很好,偌大的毡帐里满满当当,几乎座无虚席。安拉贝尔他们进来后,只有几名客人随意地扫了一眼。其余人则毫无兴趣,自顾自地用餐、喝酒或是彼此谈笑。
安拉贝尔将兜帽又拉了一拉。她已经明白,行走在外时,她的容貌经常会成为一种麻烦。好在按照坦塔人的风俗,女性抛头露面是件不名誉的事。许多携女眷而来的商人都会入乡随俗,她的打扮也就算不上怪异了。
没等小姑娘继续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毡帐里处便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揽客声。
“欢迎光临,四位尊敬的客人!跃马居为您服务!请问需要些什么?”
安拉贝尔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摆满各式酒杯、大小木酒桶,悬挂着皮酒袋和写有菜名与价格的木牌的柜台。柜台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想来就是方才招呼他们的人。
一行人穿过木桌与木桌边的各色食客,来到柜台之前。
安拉贝尔边走边打量着这个女人。
女人约莫三十后半年纪,黑发黑眸,有着典型的坦塔人特征。她的五官精致细腻,让人一看便能想象出年轻时一定是一位倾倒一方的美女。
可惜的是,也许是上了年纪,女人的身体已开始发福。那丰硕的**、手肘上晃悠悠的酥肉,以及略粗的腰身,如果在某些以丰腴为美的地区,这样的身体一定会让男人为之疯狂。但洛汗达尔的审美,还是更偏向纤弱娇柔的女性。
不过,女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不见丝毫忸怩。她的脸上满是自信,神色间更透着一股男儿般的豪爽与大气。
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库伦尔托。所以,她还没意识到,一位坦塔女性能这样抛头露面地经营着一家酒馆,客人们却不以为意是多么难得一见。
而安拉贝尔在打量这个女人时,对方也在打量他们。片刻后,女人把视线停留在了鲁伯身上——少年是四人中唯一没戴上兜帽的,女人很自然地把一行人误会成了少年和少年的女伴们。
大概是位贵族。
阅人无数的女人想到。
因而当怀特越过三人,来到女人面前时,她不由得一脸讶异。女人怎么也没想到,四人中负责与她交涉的,竟是这个头顶还不到她胸口,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
女人并不像其他商人那样,喜欢把情绪掩盖在招牌一般的笑容下。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讶异挂在脸上,仿佛那讶异本身就是一种询问。直至怀特稍稍掀开兜帽,露出他那尖尖的耳朵、白银般的发丝,以及稚嫩却又梦幻的容貌后,女人才一脸恍然地点了点头。
精灵血统如此浓厚的人在北境虽然罕见,却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里毕竟是库伦尔托,金帐之都,繁华而自由的北境中心。
“您好,尊敬的客人。我是旅店‘跃马居’的女主人,您可以叫我汉娜。”
“怀特。”
“怀特……?”
“先生。”
“好吧,怀特先生。”汉娜耸了耸肩,“你们精灵总是很难分清性别。”
这是一句稍嫌失礼的话,但由汉娜来说却并不让人反感。安拉贝尔和鲁伯甚至发出了一声认同般的轻笑,引来怀特没好气的一个白眼。
店家与客人,双方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不少。
“那么,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两个双人睡的毡帐,先租五天。再来四人份的晚餐。”
闻言,汉娜面带歉意地摇了摇头。
“我很抱歉,怀特先生。”她说,“我们这的毡帐已经租完了。您知道的,绯月祭即将开幕,各个旅店的毡帐都供不应求。至于晚餐,我保证让您满意。‘跃马居’的手艺有口皆碑。”
“先别忙着拒绝。”
说完这句话后,怀特便从斗篷内解下一个皮酒袋大小的钱袋。钱袋似乎颇为沉重,即便轻轻放上柜台,依然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汉娜打眼一扫,便被袋口流露出的,那黄澄澄的金光晃得有些眼花。如果袋子里都是金币的话,那这小小一袋子就能兑换出两千多枚银币。
“此外,我们还想买四匹马。上好的拉索米亚战马。这些应该够了吧?”
“够了。”
汉娜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起,似乎颇为纠结。片刻后,她的表情终于舒缓开来,大概是有了决定。
“好吧,”她说道,“但毡帐是真的租完了,‘跃马居’从不欺骗客人,更不会做坐地起价的事。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女儿的毡帐让出来,再给你们拉一道隔断。会有点挤就是了。”
“没问题。”怀特点了点头,“能睡觉就行。”
汉娜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因对方意外的好说话而露出了笑容。她将柜台上的钱袋推了回去,开口道:
“租金方面给您打个折扣,每天八枚银币,附赠四人份的早餐。午、晚两餐额外收费,每人每餐两枚银币。当然,您也可以按菜牌上的价格单点。至于马匹的事,我们等酒馆营业结束再谈吧。现在人多眼杂。”
怀特收回钱袋,又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金币,平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
“剩下的算押金。饭菜尽快。来四份今天的推荐菜单。”
“好嘞!您拣空位随便坐,稍后就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安拉贝尔选了一个角落里的坦塔式席位。那席位上的矮桌没什么新奇,地面上铺着的却是一张织有酒馆里热闹情景的精美毡毯。
这样的毡毯由漂染过的牛羊毛织成,是坦塔人与乳酪、皮革并列的三大特产之一。编织毡毯的技艺在坦塔女性间世代相传,甚至是比容貌更重要的择偶标准。
依照坦塔人古老的风俗,男人放牧,女人织毯。夏出冬息,逐日而走。牛羊如沙,星辰如斗。大抵如是。
一行人在席位上坐好后,安拉贝尔就又像一个好奇宝宝一样,拉着怀特问了起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库伦尔托的旅店还兼营马匹吗?”
“这里的话是这样的。”怀特笑道,“汉娜的丈夫是一名因伤退役的骑士,他在这方面很有门路。
从库伦尔托继续往南,才是大草原的精华所在。那里苍茫、辽阔,一望没有边际,继续靠两条腿是不现实的。”
一边说着,怀特一边从斗篷下掏出三个鼓囊囊的钱袋,里面分别装着五百枚刚兑换的库伦尔托银币。
“好了,明天开始就不管你们了,好好享受一下这座城市吧。”
安拉贝尔和鲁伯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拉着罗曼一起,开始讨论方才都注意到了哪些想去游览的地方。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啊。”
小姑娘的声音在怀特脑海中响起,是独属于他们的心灵感应。
“嗯,在这一带活动过挺长一段时间。”
怀特看了看正和鲁伯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的安拉贝尔,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是在十多年后了。”
安拉贝尔愣了一下,接着也反应了过来。
“是在那个梦境里?”
“嗯。那一阵子,我们团都快把这里当成活动据点了。不过,那时候看店的不再是那位很豪气的大婶,而是她的女儿。”
怀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那个穿梭在客人间的小小身影。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看起来跟现在的怀特差不多大的女孩。
“就是那个小家伙。再过几年,她就会长成这附近远近闻名的大美女。我们团的两个人还发生过因她而拔剑决斗的事。结果,那两个笨蛋被你一起揍了一顿,决斗也就不了了之了。”
安拉贝尔不由得笑了出来。这确实像是她会做出的事。不知为什么,她喜欢听那些发生在梦境里的故事,喜欢他那温柔的、仿佛怀念着什么的神情。
等到小女孩脑袋上顶着大大的托盘,摇摇晃晃地把四人份的晚餐送来时,安拉贝尔还特意多看了她几眼。
小女孩就像大部分坦塔女性一样,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肤色因大草原酷烈的日照而有些发黑。四肢瘦瘦小小,面颊干瘪下陷,一点也不像个能被怀特称赞的美人胚子。但一想到小女孩的母亲,那位容貌过人的汉娜女士,安拉贝尔又觉得似乎合情合理。
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却被安拉贝尔盯得窘迫非常。她还以为哪里冒犯了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好看姐姐。
好在怀特注意到了这点。
他拍了拍安拉贝尔的手腕,小姑娘随即反应过来,忙对女孩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小女孩慌里慌张地鞠了一躬,不知道为何红着小脸,飞快地跑开了。
众人不由得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然后就被矮桌上诱人的食物香气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