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明(365—427)名潜,一云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少有高趣。“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曾出就吏职,一度为彭泽令。以不乐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辞》而自解归。遂不复出仕。但他虽孤高,却并不是一位寂寞无闻的诗人。他死时,颜延年为诔,并谥之曰靖节征士。梁时,昭明太子为其集作序,盛称之,道:
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自唐韦应物以至宋苏轼诸诗人皆尝慕而拟之。他的作风虽不可及,却是那样为后人所喜悦!(《陶渊明文集》有明嘉靖间鲁氏仿宋刊本,清末莫氏仿宋刊本,汲古阁刊本,何氏成都翻毛氏刊本。又《陶靖节诗注》,宋汤汉注,有拜经楼校本)
渊明诗虽若随意舒卷,只是萧萧疏疏的几笔,其意境却常是深远无涯。郭璞《游仙》、阮籍《咏怀》似都未必有他那么“叔度汪汪”的清思。我们如果喜欢中国的清远绝伦的山水画,便也会永远忘不了渊明的小诗,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拨我新热酒,只鸡招近属。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这些诗都是五言诗里最晶莹圆润的珠玉。他们有一种魔力,一捉住了你,是再也不会放走了你的。他们是那样的深入于读者的内心,不是以词语,而是直截的以最天真最浓挚的情绪和你相见的。不仅五言,即他运用了久已“褪色”的四言诗,也是同样的可爱,像《停云》、《时运》、《荣木》等,都是四言里最高的成就,而使这个已经没落了的诗体再来一次灿烂的“回光返照”。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
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
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时运》
他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这样的一位心胸阔大的诗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无聊的闲话的!
陶、谢并称,然渊明远矣!灵运(谢灵运见《宋书》卷六十七,《南史》卷十九)竟于外物,徒知刻画形状。渊明则是“呕出心肝来”的真挚的诗人。不过在五言的进展上,灵运的地位也是不可蔑视的(《谢康乐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钟嵘《诗品》道:“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故知……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颜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道:“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这些话未免于灵运稍涉奢夸。然谢诗像“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障叠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璟昏垫苦,旅馆眺郊歧。
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也并不是什么轻率的篇什。而像“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嗷嗷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登石门最高顶》);“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尤富有自然之趣,不以雕斲为工。他为陈郡阳夏人,后移籍会稽。晋孝武帝时袭封康乐公。刘裕代晋,降爵为侯,起为散骑常侍。少帝时,出为永嘉太守。文帝征为秘书监。撰《晋书》,未就,称疾归。他好为山泽之游。尝与宾客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从者数百人。人惊疑其为山贼。后被杀于广州,年四十九(385—433)。刘勰谓:“宋初文咏……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在这一方面,灵运诚是功不蔽过的。
灵运族弟瞻及惠连也并能诗。瞻字宣远,宋时为豫章太守,卒。所作存者不多,罕见才情。而像“夕霁风气凉,闲房有余清。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答灵运》)却也未逊于灵运所作。惠连十岁能属文。元嘉元年为彭城王法曹参军,年三十七卒。有集。灵运尝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句。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为工。但在惠连的集中,像“池塘生春草”那样自然的词语也是很少见的。他的成就,像“涟漪繁波漾,参差层峰峙。萧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泛南湖至石帆》),已算是很高的了。
同时又有谢庄的,字希逸。孝武帝时为吏部都官尚书、左卫将军,又领参军将军。明帝时,加金紫光禄大夫,卒。有集。萧子显谓: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其诗却无甚可观的。
颜延之(颜延之见《宋书》卷七十三)与谢灵运齐名,时称颜、谢。而延之所作,雕镂之工更甚于灵运。延之字延年,琅琊临沂人。性疏淡,不护细行。刘裕即帝位,补太子舍人。元嘉三年,出为永嘉太守。因不得志,作《五君咏》以见意。孝武帝时为金紫光禄大夫,卒。赠特进,谥曰宪。他较好的篇章,像《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夜蝉当夏急,阴虫先秋闻”,也是很局促于绮语浮词之间的。有集(《颜光禄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与颜、谢鼎立于当时者有的鲍照(鲍照见《宋书》卷五十一,《南史》卷十三)。然名位不显,“故取湮当代”。但照却是一位真实的有天才的作家,其对于后来的恩赐是远过于颜、谢的。齐梁之间,照名尤著。然其险狭之处,挺逸之趣,则继轨者无闻焉。照(421?—465?)字明远,东海人。初见知于临川王义庆,为秣陵令。文帝时,选为中书舍人。帝方以文章自高。照惧,乃以鄙言累句自污。时谓才尽。后佐临海王子顼为前军参军。子顼败,照也被害。有集(《鲍参军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又有明朱应登刊本,明程荣刊本)。钟嵘评他的诗,以为“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杜甫则称之曰:“俊逸鲍参军。”他所作诚足当“俊逸”之评而无愧。在颜、谢作风笼罩一切之下,照的“俊逸”却正是“对症之药”。他喜为拟古之作,像“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代东门行》);“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代放歌行》);“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
……去来今何道,卑贱生所钟”(《代陈思王白马篇》),这些,都不仅仅是“拟古”而已,和左思的《咏史》,是同样的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而《松柏篇》,拟傅玄者,尤为罕见的杰构:“事业有余结,刊述未及成。资储无担石,儿女皆孩婴。一朝放舍去,万恨缠我情……墓前人迹灭,冢上草日丰,空林响鸣蜩,高松结悲风。长寐无觉期,谁知逝者穷。”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尤极沉痛。《拟行路难》十八首,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美好的:“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剉蘖染黄丝,黄丝历乱不可治。昔我与君始相值,尔时自谓可君意”;“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这些,也都是爽脆之至,清畅之至的东西,又何尝是什么“危仄”!他的五言诸作也风格遒上,陈言俱去,像《赠故人马子乔》:
寒灰灭更燃,夕华晨更鲜。
春冰虽暂解,冬水复还坚。
佳人舍我去,赏爱长绝缘。
欢至不留日,感物辄伤年。
又像“严风乱山起,白日欲还次”(《冬日》),“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此土非我土,慷慨当诉谁!”(《梦归乡》)之类,又何尝是什么“危仄”!
同时,更有袁淑(字阳源,阳夏人,元嘉末,被杀),王微(字景玄,琅琊人),王僧达(琅琊临沂人,孝武时为中书令,被杀),吴迈远(他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道:曹子建何足数哉)诸人,皆有诗名,而篇章存者不多,未足以见其风格。又有汤惠休者,字茂远,初入沙门,名惠休。孝武令还俗。位至扬州刺史。《诗品》道:“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颜延之却薄惠休诗,以为“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唯其邻于委巷中歌谣,故尚富天真之趣。他的诗多为艳曲,且多为七言者,是很可注意的。七言诗在这时,当已在“委巷歌谣”里发展着的了!姑录他《白纻歌》一首,以见这种七言诗的一斑:
少年窕窈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女作家鲍令晖为鲍照妹。《诗品》称其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犹胜,惟百愿淫矣。”她所作都为恋歌,像《寄行人》:“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也甚近于“委巷歌谣”。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原刊本,长沙翻刊本。
二、《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原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四、《诗品》 梁钟嵘编,有《历代诗话》本;《诗品注》有陈延杰编(开明书局)古直编的数种。
五、《文选》 梁萧统编,有胡克家仿宋刊本,《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