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柴芳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她真的想放声大哭。她想告诉涂强,自己什么也没有干。她只是出去了两个小时,和一位即将结婚的男孩喝了一杯茶。一会儿她将会得到一束花。花是男孩送来的。男孩送来花,根本没有任何目的。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并且从明天开始,他们连普通朋友也不是了。
就这些。一束花,什么也代表不了。
婚姻中有七年之痒五年之痒三年之痒,可是柴芳总认为自己从结婚那天就开始没劲了。对蜜月她没什么甜蜜的感觉,倒是婚姻生活的漫漫无期让她紧张和恐惧。当然她相信爱情,相信白头偕老和地久天长。可是她同样相信枯燥,并坚信自己将是白开水般的一生。她穿着性感的睡衣在卧室和书房之间游走,白天她和文字相爱,夜里她和涂强缠绵。生活固定在两点之间摇摆,柴芳的两点之间,相距不足二十米。
她把熨好的衬衫一件件放进皮箱,动作轻柔而舒展。涂强在旁边翻一本杂志,不时抬起头看她一眼。涂强说不用带这么多吧?一周后我就回了。她说还是多带些吧。多带几件,有备无患。
夜里八点的轮船,涂强三天前就买好了船票。柴芳一直不喜欢船,更不喜欢坐船。她认为不管如何坚固的船,一旦离了码头,就会像一只蜗牛失去了盔壳,任何轻微的打击或碰撞都会让它粉身碎骨。她问涂强,为什么不能坐飞机去?涂强说你给我报销?涂强揽了揽她的肩膀,在她的脸上轻吻一下。自结婚后,这还是涂强头一次出差。半年多的新婚生活,他们像两条日日厮守在一起的春蚕。
柴芳没有下楼,她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冲涂强轻轻地摆。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涂强回了头朝她笑。柴芳问你笑什么?涂强没说话,回来,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搅动。涂强刚抽了烟,嘴里烟味很大。柴芳说有人呢。她的话夹着喘息,含糊不清。屋里屋外站着,两个人不像一对告别的夫妻,倒像一对偷情的男女。
是的,偷情。想到这里柴芳就紧张,就兴奋,就红了脸并紧了呼吸。柴芳想是自己自作多情吧。都说过只是普通朋友。只是喝杯茶。只是坐一坐。坐一坐有什么大不了呢?什么也代表不了。
柴芳开始细细地化妆。她描描眉毛,涂涂红唇,画画眼睛,拍拍粉腮。她盯着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还像少女般清澈和单纯。柴芳很满意自己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涂强就是被她的眼睛迷住的。涂强说,你的眼睛,皎皎如月。
柴芳出了门,搭了车,去了茶馆。那里有一位男孩在等她。柴芳见过男孩的照片。是男孩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她的。他和男孩通过电话,发过电子邮件。除了见面,她几乎和男孩做过所有的事情。男孩读过她的书,她能感觉到男孩对她的暗恋之情。男孩说我们出来坐坐吧。她说不要。男孩说你怕什么。她说我没怕。男孩说那为什么不肯出来?她说有这个必要吗?男孩说你还是怕了。放了电话,柴芳想男孩说的没错,的确是自己怕了。她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但她会轻易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如果对一个人有了好感,那么,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那时,她和涂强正在热恋。他们合奏的曲子波澜壮阔,勇往直前。她不希望有任何插曲影响到这种甜蜜流畅的连贯。
五天前男孩再一次约她出来。男孩拨通她的手机,支支吾吾地说话。男孩说你一定要出来,有件事跟你说。柴芳说还是以后吧。这时门铃响了,柴芳挂断电话跑过去开门。是涂强回来了。涂强说五天后我得去大连出差,领导临时决定的……要坐船去。柴芳说哦。然后柴芳去了书房。她给男孩拨了一个电话。她说你一定要见我吗?男孩说一定。柴芳说非见不可吗?男孩说非见不可。柴芳说,好吧。
男孩已经候在那里了,在玫瑰厅,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好像男孩并没有照片上的好看,稚气未泯的一张脸,肤色有些苍白。她向男孩走过去,努力使自己保持一种落落大方的表情和身姿。男孩站起来,礼貌地和她握手。男孩的表情羞涩和腼腆。他的手畏畏缩缩,拘谨僵硬,只有握手的动作,却没有握手的力度。柴芳在心里轻轻地笑了。她想到底是小男孩啊!涂强可不是这样。和面前的这个男孩相比,涂强简直就是一匹色狼。
并没有太多可聊的。好像所有的话在电子邮件和电话里都说过多次。现在柴芳也有些不自然。能感觉到男孩在痛苦地寻找着话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奉承着她写的那本书。柴芳盯着男孩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所有长着这样眼睛的男孩都是可以信任的。他们敏感、善良、单纯并且多情。柴芳喜欢大眼睛的男孩和男人。她喜欢和他们认识并且交流。她认为所有大眼睛的男孩或者男人都是她的父亲老公哥哥或者弟弟。柴芳说你今年多大了?
23周岁。男孩说,你的书我读了两遍……
你很喜欢夸别人吗?柴芳打断他。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让他的鼻冀和嘴角有了皱纹,让他的眼睛变得细长,有了成熟的模样。男孩说我本打算请你吃饭的,可是怕引起你的误会。
什么误会?
因为吃饭是要喝酒的。
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怕你认为我有什么别的目的。
柴芳大声笑。她说难道你请我喝茶就不能有别的目的了?
男孩的脸更红了。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挂画。那是一张仿民国时期的明星月份牌,画上的女人眉眼精致,穿着开衩到大腿的旗袍,修长的手指夹一支燃烧的香烟。
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男孩盯着画上的女人说。
柴芳有些紧张。她喝一口茶,装模作样细细地品。她认为每一口茶的味道都不一样。涩的,苦的,微涩的,微苦的。她很少能从茶里品出人们常说的那种甘甜。
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男孩说。
柴芳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她认为男孩有些莫名其妙。她想他告诉我这些干什么?这和我有关系吗?
那恭喜你。柴芳说。
我是说,以后我不能再给你发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了。
怎么这和你结婚有矛盾吗?
当然没有。男孩急忙解释,我是想对她好一点。
你给我发电子邮件或打电话就是对她不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孩有些语无伦次,我想把自己更多更彻底地给她。
可是我们不是普通朋友吗?
是这样。
普通朋友发个电子邮件或打个电话会给她造成伤害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你为什么约我出来?
我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这事电话里难道不能说吗?
当然能。不过我想当面跟你说。
当面说和电话里说有什么不同吗?
……
男孩的脸上有了细细的汗。他的表情可怜并且不安。突然柴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想自己有对男孩穷追不舍的权力吗?他约她出来,她出来了,他说什么都是他的事情。
两个人不再说话。他们喝掉两壶茶。后来男孩点上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缭绕中悒忧不清。后来柴芳认为自己不应该出来。甚至,她不应该认识面前的男孩。
他们在茶馆门口分手,男孩为他叫来一辆出租车。她钻进车,摇开玻璃跟男孩说再见。男孩突然说,你等一下。
她说还有事?
男孩说我想给你送一束花。
她轻轻地笑了。她说这算什么花?永别花?
男孩说早想给你送了……却一直不敢……是玫瑰……今晚补上吧。
她说花呢?
男孩说一会儿我找人送到你家。
送到我家?柴芳愣住了。
是你家,花店会派人送去的。男孩狡黠地笑笑,我知道你的住址。
当面送不行吗?柴芳说。
行。可是还是送到你家吧。男孩说,我知道你今天一个人在家。
柴芳撇撇嘴。她说你可真行,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可真行,这么晚了还敢惊动花店……好的谢谢你了。再见吧。
车子就发动了。柴芳看到旁边的茶馆飞快地倒退。
柴芳想着茶馆,想着男孩,回了家。她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到涂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笑。
柴芳啊地尖叫一声。
涂强跑过来。他说至于把你吓成这样?船没开,起风了。
起风了?柴芳说,没起风啊。
涂强说现在是没起风,不过一会儿就起风了……海上已经起风了,现在风还没有登陆……你和帅哥约会去了?
柴芳抓起沙发靠垫在涂强的脑袋上敲了两下。她笑着说你给我去找帅哥?
涂强抱着脑袋躲闪着柴芳的靠垫。他指指电视机,说,三比二了。
电视上正在直播一场足球比赛。茶几上摆着涂强的啤酒和五香花生米。
柴芳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的身子紧挨着涂强,心怦怦地跳。一会儿将有一个花童按响门铃,他会手捧大束的玫瑰站在门口,他会说这是某先生送给柴芳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柴芳紧张地盯着防盗门,感觉到一场地震即将到来。她想今天晚上她做错了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做错。男孩呢?男孩也什么没有做错。可是只要那个花童按响门铃,那么,她和男孩,都将被拉进一个无法更正的荒谬的错误之中。
柴芳推了推涂强。她说我们睡觉吧。涂强不说话,又指指电视。于是柴芳站起来,把涂强往卧室里拽。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温柔,而是接近于野蛮。可是涂强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他说三比三了。你再等等。马上就睡。
柴芳说那你先去洗个澡。
涂强说今天下午不是洗过了吗?……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有人按响了门铃。很响的声音。柴芳“啊”一声松开涂强的手,表情恐怖和夸张。似乎她刚才攥着的,是一根烧红的铁条。
柴芳冲向防盗门。她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她的身体堵着涂强的视线。她的心几乎要蹦出来。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位满脸堆笑的中年妇女。
对不起收一下煤气费。中年妇女说。
一瞬间柴芳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她真的想放声大哭。她想告诉涂强,自己什么也没有干。她只是出去了两个小时,和一位即将结婚的男孩喝了一杯茶。一会儿她将会得到一束花。花是男孩送来的。男孩送来花,根本没有任何目的。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并且从明天开始,他们连普通朋友也不是了。
就这些。一束花,什么也代表不了。
对不起收一下煤气费。中年妇女重复着刚才的话。
柴芳说怎么这么晚来?身子却仍然在那里站着。她没有动。
涂强只好起身。他去厨房看了煤气表,又去卧室取了钱。他把钱交给那位中年妇女,等着她找零。他对柴芳说,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晚上家里来人,先问问是谁再开门……你今天真的有些不对劲。
两个人一起回到沙发上坐下。
涂强说你不是困了吗?你先去睡吧。
柴芳说,马上。
又有人按响了门铃。
柴芳再一次冲过去。她的动作很迅速,木地板差点将她滑倒。她再一次把防盗门小心冀冀地打开一条缝隙,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大束红色的玫瑰,上面滚动着花店用自来水造成的露珠。玫瑰们拥挤着,彼此的轮廓模糊不清。
玫瑰由一位花童抱着。花童的脸显得有些呆傻。
花童说,这是某先生送给柴芳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
柴芳说你搞错了,这上面的地址不是这里的。柴芳想关上门,可是那个弱智的花童拼命往里挤。他用一只手紧抱着花,另一只手挡着门,他的腿弓着,腰弯着,做出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他的动作熟稔流畅,仿佛身经百战。
他保持着拼命的姿势,借着楼道里的灯光飞快地瞟一眼手上的贺卡,然后抬起头来。他说这是某先生送给柴芳女士的花,请您签个名……这是我们送您的贺卡,请您收好。他的口齿清楚,目的性明确。
柴芳感觉身后的涂强从沙发上站起来,正狐疑地往这边走。他的拖鞋在地板上敲出很响的声音,每一声都撞击着柴芳的心脏。他站在柴芳身后,柴芳闻到他身上浓浓的烟草气味。那气味让她惊恐,几近昏厥。她听到涂强对花童说把花给我吧。他隔着柴芳的身体接过那束花。他盯着贺卡仔细地看。他看了肯定不止一遍,因为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给花童签了名子,并付给他十块钱的小费。他说是送错了,不过我们先替她收下吧……谢谢你啊。然后他关上防盗门,细细地上了锁。
他转身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说下次晚上有人按门铃,一定要先问问是谁再开门。
他说三比三,现在球赛结束了。
他说今天我们赚大了。这么一大捧花,只付了十块钱。其实送错花这样的事常有,想不到今天被我们拣了个便宜。
他说别管这花是谁送给谁的,现在就当我送给你的吧!你就当我刚出差回来,正手捧一大束玫瑰,送给亲爱的你。
他说找个花瓶把花插起来吧……那个大花瓶呢?
柴芳就到处翻找那个曾经的花瓶。她找了很长时间。她想抱着涂强大哭一场。后来她终于想起来那个大花瓶可能被放在了阳台。于是她去阳台上翻。
她拿着花瓶回到客厅。她对涂强说,你说的对。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