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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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唐珠:这就是报应

其实我一直醒着,但我什么也不能回答。我能做到的就是流血,冷,流血,冷。

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那就死吧。既然终归要死。

死这个词,现在,终于降临到我的身上。

那就死吧。既然要死,反正要死,且是在爱之后死,应该是不亏了吧。忽然想,如果失节的对象必须在赵耀和金泽两人之中选择,那我宁愿是赵耀。如果是面对金泽,那会吓坏他吧。他会内疚死的,我会心疼死的。而在赵耀这里,内疚和心疼都不会有——若是因对我的伤害,能让他反省出一点儿对金泽的愧意,那简直就是赚了。

“死亡是人类被赐予的最珍贵之物,最大的不敬就是用得不当。”忘记了这箴言出自于谁,很想问问他,这份最珍贵之物,如此来用是不是还算妥当?是否足以让我自慰地说死而无憾?

——憾还是有的:这礼物是被迫使用。

但是,若非被迫,我何时能主动?

当他即将进入我身体的那个瞬间,我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紧张颤抖的肌肉,还有从腋下弥漫出来的香气。这时候,想要做点儿什么,当然是可以的。或者踢打他的胯裆,或者使出全部的力气向外面呼救,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一样。虽然很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最终也必定会被他得逞,但起码能够干扰他一下,扫扫他的兴致吧。

但我没有动。这一瞬间,我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弃。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这份节操,这份既老迈又幼稚的节操,这份既神奇又平凡的节操,就让他用他那根肮脏的阳具,粗鲁的阳具,破了它吧,毁了它吧。既然我是这么自私、冷漠和无耻,既然我是如此不配和金泽交欢。也许早已注定,我就该是被赵耀这样的人来糟蹋的,来终结的。也许早已注定,我的死不配是芸芸众生那种正常的世俗的幸福的死。也许变态的生早已注定我变态的死:死于憎恶,而不是死于爱情。

我突然无比清楚地明白:这就是报应。死在赵耀的身下,而不是死在金泽的身下,这就是报应。

陈陈相因,因果有报。若是未报,时辰未到。

如今,这时辰到了。

疼痛。从来没有过的疼痛,被撑开撑裂的疼痛,我感觉到仿佛被一劈两半。在剧痛中,我冷眼看着他的屁股在我身上耸动。

这应该叫做性交吧,不是做爱。

当他停下来之后,我也克制着恶心,感受着他的拥抱。他毫无分寸的双臂像一对大铁钳子。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得到的最后的拥抱?

真幽默。

门被砰砰关上。再也没有赵耀的声音,只剩下我一个人,正适宜安息这个词。我躺在床上,躺在自己的血流中。这血流刚淌出身体的时候,还有一点儿温吞的暖意,只是这暖意稍纵即逝。

那颗珠子,它现在在我体内的何处呢?当我的肉身化为灰烬,它是会跟着我化为灰烬,还是会在我的灰烬里重现?它重现时,有人认得它么?还有,在最初的最初,它又是由什么而成珠的?……

等死的此时,我以残存之力,对陪了我一千多年的珠子萌发着最后的好奇。不是什么都能成珠的。珍珠,玉珠,珠翠,珠玑……珠本身意味的即是宝贝。世间万物,能成珠的有几多?正如每个人都是女娲娘娘甩出的泥蛋蛋,放在生活的大锅里煮啊,煮啊,有很多泥蛋蛋很快就煮散了,混在了水里,成了泥汤。也有的泥蛋蛋被煮得越来越硬,煮成了钢珠,只有极少的泥蛋蛋成了玲珑剔透的珍珠。

——不能再想了。我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这是真的要死了。待到金泽回来,我再也不用向他解释什么了,也再不用去找房子找工作一日三餐穿衣打扮,更不用因“守节长寿”而陷入对男人又想又怕的循环往复……关于我的所有一切,此时都因死而即将结束。

“死亡是人类被赐予的最珍贵之物”,此时此刻,我由衷地赞同这个定义。死是仁慈的救赎,是轻松的解脱,是甜美的安慰。死的本质,是最大的善良。因为死,再痛苦的事情也会停止,所以不必绝望。因为死,再幸福的事情也会结束,所以不必忘形。因为死,不要肆无忌惮,一切都是虚妄。当然,因为死,也要及时行乐,因为人生不再。死是神奇的电流,让短暂又漫长的岁月之灯照彻黑夜。死也是一块巨大的白布,生之一切都是白布上的绚烂花朵,是让人既哀叹又迷醉的美丽春天。

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穿着一只鞋子,去找另一只鞋子,拼命地找。白雪世界,满地冰碴,刺骨寒冷。我很清楚离开这里比较暖和,可我还是铁了心要找那只鞋子。我不放弃。那只没穿鞋子的脚都冻得,麻木了,抽筋了,甚至都把我从梦中冻醒了……我知道我在做梦。我在床上躺着做梦。于是我又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了过去,继续在梦里去找那只鞋子。仿佛我生命的最后意义,就是要找到那只鞋子。

再次睁开眼睛,仍然是白雪世界。或者是我仍在做梦,做梦中梦?

我看见了金泽的脸。

好些了么?

我点头。

是不是赵耀?

再点头。

为什么要离开?

我笑笑。

我为你拿到了金牌,你却想放我的鸽子。为什么?

无话可答。我闭上眼睛。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别他妈的装睡!

又爆粗口了。他爆粗口的时刻,都是重要时刻。

我这回可真知道了,你他妈的有病,你他妈的真有病!你有病不是身体的病,是心里的病!你跑什么呢?有什么可跑的呢?不就是和我好么?你怎么就不敢和我好呢?和我好怎么了?你豁出去和我好到底会怎么样?你会死啊?

是啊,亲爱的。我默默地说:我正在死呢。快点儿死吧。

但是,恰如赵耀所言:“感谢神奇的高科技”,在当代医学花样繁多的技术干预下,死亡的节奏似乎还是慢了下来。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停止了流血——年前体检时,省医院的医生说我是AB血型,属于万能受血者,可这对我来说只能成为一种理论,这次失血证明了其他任何血型的输入都会让我的身体产生强烈的排斥。若是再流下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的定格。

当然,慢下来并不等于停止。让我很心安的是,我的一切体征还是一天比一天地坏了下去。一周之后,我终于到了奄奄一息的边缘,在这个过程中,金泽也瘦成了一纸薄片。起初,我每次提出回家都会被他痛骂。后来,他终于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