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古老程度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也有无数政治家、先哲、诗人、艺术家、科学家和圣人,他们留下的遗产仍能丰富我们的认知,并深化我们的人性。公元一七五〇年左右,法国思想家狄德罗(Diderot)在写到中国人时曾说:“中国人在古文物、艺术、知识、智慧、政策及哲学品味上,比其他亚洲人要优越得多;不,据某些作家评断,在这些方面,甚至和欧洲最文明的民族相比,中国也略胜一筹。”孔子在约公元前五百年时就写过“古圣先贤”一词,多么发人深省啊!显然,在比孔子早一千年的时候,中国就有哲学家了,更早于佛祖、以赛亚(Isaiah)、德谟克里特(Democritus)及苏格拉底。
一如我们的祖先,上古中国也用一些传奇故事来解释中国人的起源。其中有一个是说盘古穷一万八千年之力,终于在约公元前二百二十二万九千年时开天辟地,打造了宇宙。当盘古在工作时,“他的气息变成风云,他的声音变成雷鸣,他的血管变成河流,他的肌肉变成大地,他的头发变成草原树林,他的汗水化成雨,而攀附在他身上的昆虫也蜕变成人类。”就像我们被告知的,起初,“人类有如野兽,身披动物皮革,茹毛饮血,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或以时髦的说法,他们穿貂皮大衣,吃带血的生牛排,(女人)还免费为男人提供性服务。
这则传奇故事又说,这种野蛮的自由,在一连几位天帝的统治后结束。每位天帝各在位一万八千年,同时帮助盘古把社会败类感化为顺民。公元前约二八五二年,伏羲氏教人结婚、作乐、写字、作画、用网捕鱼、饲养家畜,女人驯服丈夫并养蚕吐丝。伏羲氏的继任者神农氏则引进农业,发明耕犁,尝遍百草,发展了医学。之后继任的黄帝发现了磁铁,建立了观象台,修正了皇历,并重新分配了土地,这也是史籍中最早提到的政府将集中的财富重新分配。因此,正如十九世纪苏格兰思想家和历史学家卡莱尔(Carlyle)所言,传奇往往认为历史是一连串英雄缔造的,它们把好几代人共同努力获得的进步,归功于少数几位特别杰出的个人。
三皇五帝创造的繁盛时代,结束于商纣王的暴虐无道。纣王发明了筷子,但却纵容人民荒淫无度和暴动。据记载,当时的男男女女均在王后妲己的后宫花园里裸裎嬉闹。约公元前一一二三年,纣王的无道,激起了人民的反抗,并一举推翻了纣王。而中国的大半块领土也陷入混乱,这种半独立的混乱状态,就像十八世纪的德国,反而促进了诗词歌赋、哲学、科学和艺术的发展。孔子搜集了三百零五首在这个混乱时代流传的诗,将其汇编成《诗经》。
其中最具当代色彩的两首,是写士兵被迫远离家园、在面对难以预料的死亡时无尽的哀思的:
肃肃鸨羽,
集于苞栩。
王事靡盬,
不能蓺稷黍。
父母何怙?
悠悠苍天!
曷其有所?……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
独为匪民。
我们也从《诗经》中选出最快乐的一首,它描写的是解甲归田的士兵: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涌现出了中国第一批最有名的哲学家。老子约生于公元前六〇四年,他在传世之作《道德经》中,抵制中国新兴的城市文明。他所提出的道德概论,比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著有《忏悔录》及《社会契约论》)和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美国第三任总统)的道德概论早了二千三百年。老子在《道德经》中强调,要避开知识分子的作品和伎俩,过安静的田园生活,和大自然、古老的习俗及理念和谐共存。
老子认为,不畏政府阻止,人民发乎自然的本能——他们要面包和爱——将充分推动生命之轮简单而完整地转动。这将使创新发明减少,因为创新发明只会使强者更强,富者更富。这个世界应该没有书籍,没有工业,也没有国际贸易,只有乡村交易。
老子严格区分自然和文明,一如卢梭在所谓现代思潮那一系列回应老子想法时所强调的。大自然是自然界的活动,是万事万物的默默流动,是季节和天空的壮丽前进和秩序;也是每一条河流、每一块岩石、每颗星星所体现和包含的道,更是公正和去个人化但充满理性的事物法则。一如十七世纪荷兰思想家斯宾诺莎(Spinoza)所说,如果我们希望活在智慧与和平中,我们的行为法则就不能悖逆理性的事物法则。这种理性的事物法则,就是宇宙之道,而行为的法则就是生活之道。对老子而言,两者合而为一。至于人类的生命,从出生到生活再到死亡这一重要的循环运动,就是世界循环运动的一环。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静默是一种哲学上的无为,指拒绝干预万事万物的自然之道,它也是各个领域的智者的标志。如果国家混乱失序,最适当的做法不是强行改革,而是自我修身,以井然有序地履行责任。如遇阻力,较明智的做法不是争吵、抗争或宣战,而是悄然引退。即使要赢得胜利,也要通过让步和耐心,消极被动往往比采取行动更常获胜。在这方面,老子和基督教的观点几乎一致: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报怨以德……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以柔克刚。
所有这些学说的最高点,在于老子对圣贤的看法。中国思想的特色,在于它所谈并非圣人而是圣贤,不在善行而在智慧。中国人的理想,不在成为虔诚的宗教信徒,而是获得心灵的成熟平静。即使是道和智慧,老子这位智者也不愿多谈,因为智慧永远无法言传,而只能靠实例和经验获得。如果智者比其他人博学多闻,他会试着做到大智若愚。“他会韬光养晦,让自己隐于芸芸众生之中。他认同简单而非渊博,对于初学者的冲撞,也不会觉得受伤。”他不看重财富权势,并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达到了佛教徒一无所求的境界。
可以想见,对这种退让无为的人生观,充满企图心的年轻孔子有多么的不以为然。孔子在三十五岁这个不够成熟的年纪,曾想问礼于老子,并听取他对历史某些细节的建言。据记载,老子简短的回答显得严厉又高深莫测:
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
中国历史学家指出,孔子了悟出这些话的智慧,却并不觉得被冒犯。他重新下定决心,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最终成为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