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愿将埃及雕刻和经典的古文物画上等号,但我知道,希腊雕刻中,没有比开罗美术馆典藏的哈夫拉闪长岩半身雕像更优秀的了。哈夫拉半身雕像已经有四千二百年历史了,但时间似乎未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它可能被理想化了,但也可能代表着第四王朝第二法老的重要脸部特征。更有名的是一个书记官的石雕,现由卢浮宫收藏。这位书记官盘腿蹲坐,近乎全裸,耳后夹着一枝笔,是其手上那枝笔的备用品。他翔实记录下已经完成的工作,已付费的商品,售价和成本,利润及亏损,以及应纳及已付的税。他草拟合约和遗嘱,并填写雇主的税务报表。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但他以写文章记下体力劳动者的艰辛,及那些以纸为粮、以墨为血之人的王公贵族般尊贵的生活来自我安慰。
在埃及,宗教几乎无所不在。我们在每个舞台及从图腾到神学的所有形式,都可以发现它的存在。我们能在埃及文学、政治和艺术上看到宗教的影响力,也许除了道德之外,所有的一切均受到宗教的影响。埃及的神明几乎和印度一样多。祭司们说,一开始只有天上诸神,直到最后,天上诸神和尼罗河仍是主要的神明。所有天体都是天上诸神的伟大灵魂的外在表现形式。天上诸神的意志主导着天体复杂多样的运动。埃及人崇拜太阳,太阳神是拉(Ra),或瑞(Re),或阿蒙(Amon),借着照亮世界创造了它。至于鹰头神荷鲁斯(Horus)则是一只巨大的猎鹰,每天飞过天空,似在监视自己的领地。尼罗河神则是伟大的奥西里斯(Osiris,译注:他也是冥王和农业之神),同时,也许由于尼罗河灌溉滋润了邻近的土地,奥西里斯神也被奉为男人的性能力之神。伊西斯女神(Isis)是奥西里斯的妹妹兼妻子,也是母性之神。同时,因为德尔塔(Delta)三角洲的土壤得到了尼罗河神奥西里斯的灌溉和滋润,所以其常被看作是伊西斯女神的诸多身形之一。蔬菜和动物也被当作神崇拜:棕榈树因其凉荫、牛羊因其生殖力也被奉为神明;蛇则被视为智慧和生命的象征,至少它知道如何量入为出。法老也被奉为神祇,因其是阿蒙-瑞(Amon-Re,译注:阿蒙神和瑞神的结合体)之子。法老虽是神,但暂时住在地球。正因法老有神明的血统,才能很少用到暴力,却能统治埃及这么久。
因此,埃及祭司是维系王位的必要支柱,也是维护社会秩序的秘密警察。由于人民的效忠,及国王的政策性宽容,等时机成熟,他们势必要比封建贵族甚至王室家族还要富有强大。他们教育年轻人,累积及散播知识,而且自律甚严。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以近乎敬畏的笔调描述过他们:
在所有人中,他们最全心全意奉祀神明,同时严格遵循下面的仪式,……他们穿亚麻布裁制的衣服,通常刚清洗……他们为了干净而行割礼,他们认为干净比英俊重要。他们每三天全身剃毛,使虱子或其他不洁之物不能近身……他们每天白天和晚上都要用超冷的水沐浴两次。
埃及教士的缺点是太热衷权势,他们常常建议或推销神奇的魔法、仪式或符咒给信徒,以求世俗的福祉和永恒的快乐。
美国一流的埃及研究学者布雷斯特德(James Henry Breasted)说:
来世的危险,如今已被放大数倍,而面对每一种危急的情况,埃及教士都能提供给死者有效的符咒,这应该可以万无一失治好他。除了有很多符咒可以使死者得以到达来世,也有可以预防他丢掉嘴、头和心的符咒。另外还有其他符咒,可以使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能够呼吸、吃喝,避免吃自己的秽物,也可防止他喝的水变成火焰,可以化暗为明,同时防堵蛇蝎等敌对怪物及其他种种。……因此,我们在古老的东方可以追溯到的最早的道德发展,被急功近利的贪污教士用可恨的手段突然阻止了,或者至少是牵制了。
当一位诗人、充满爱心之人及异教徒登基,向震惊莫名的教士及人民宣布只有一个神明时,这多少就是埃及当时的宗教情况。
古埃及诗人
阿蒙霍特普(Amenhotep,意即圆满的太阳神阿蒙)四世原本并未计划要当国王,他比较关心艺术而非战争,他曾写下埃及文学史上最有名的诗篇。他爱他的妻子、埃及第一美女纳芙蒂蒂,无怨无悔。他让艺术家呈现他和王后共乘一辆马车以及他们和子女同乐的画面。
在重要的庆典场合,纳芙蒂蒂坐在他身旁,紧握他的手,他们的女儿则在王座脚下戏耍。纳夫蒂蒂为阿蒙霍特普生了七个女儿,却未生一子,但他仍深爱着她,没有另外纳妾。他形容纳芙蒂蒂是“我幸福的情人,听到她的声音都让我喜不自胜”。他宣誓时甚至有一句:“我心为王后及女儿欢喜。”
他也爱太阳,仅次于爱王后。埃及人长久以来一直奉太阳神为世上万事万物之父,但他们也崇拜阿蒙神及其他上百个神祇,从黄昏的星星到洋葱和狒狒。但当阿蒙霍特普目睹阿蒙神的大祭司宰羊供奉神明时,他很反感。对教士动辄祭出神奇魔咒及仿造阿蒙神的神谕来为他们的计划寻求借口等行径,他也感到鄙夷。
他痛恨庙宇的不当敛财,也痛恨唯利是图的祭司阶级日益掌控全国的生活。他有诗人过人的胆识,并再也不愿妥协,于是便宣布其他神祇和仪式都是粗俗下流的偶像崇拜,今后将独尊一个神,就是太阳神阿顿(Aton)。他毅然舍弃世袭的名字阿蒙霍特普,因为其中包括阿蒙这个字,他自称阿肯纳顿(Ikhnaton),意指“太阳神阿顿很满意”。
仿照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神论诗歌,他写下了许多热情澎湃的歌颂太阳神阿顿的诗歌,其中现存最长的一首是古埃及诗歌最伟大的遗产:
黎明破晓,天边的地平线奇美。
噢!朝气蓬勃的阿顿,生命的初始。
当你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
每一寸土地都洋溢着绮丽。
你很美,伟大,闪闪发光,高悬天空,
你的光芒笼罩大地,惠泽你创造的一切。
他们是瑞神,他们都被你征服;
你用爱羁绊他们。
虽然你很遥远,但你的光芒遍洒大地;
虽然你高高在上,但你走过的地方永远是白天。
当你从西方的地平线下沉,
地球跌入黑暗中,宛如死亡;
他们在寝室内沉睡,
他们蒙住了头,
他们的鼻息停了,
伸手不见五指,
小偷偷走他们的财物,
那些垫在头下的东西,
他们却浑然不觉。
狮子走出巢穴,
群蛇出洞乱咬……
世界一片死寂,
造物者在地平线安息。
当你从地平线升起,大地一片光明,
当你如阿顿神照耀白昼,
黑暗就被你赶走。
当你送出霞光万道,
大地就日日欢庆,
他们清醒,并双足站立,
在你唤醒他们时。
清洗手脚,他们穿上衣裳,
高举双手,他们讴歌破晓。
他们在各处安居乐业
牛群在草地上休息,
树木和植物枝叶茂盛,
群鸟在沼泽地振翅,
它们在展翼歌颂你,
羊群手舞足蹈,
有翅膀的万物群起飞翔,
当你照耀他们,他们就活过来了。
轻舟溯溪而上,顺流而下。
公路四通八达,因黎明到来。
河中的鱼儿在你眼前飞跃。
你的光芒在浩瀚绿海中闪烁。
你为女人打造了宝石,
为男人制造了种子,
你赋予母体内的胎儿生命,
抚慰他,让他不再哭泣,
连在子宫内也不忘照护他,
给他呼吸,让他充满生命力!
当他走出母体……在他出生那天,
你让他开口说话,
你供应他日常所需……
阳光滋润每座花园,
当你升起,它们就活了,
它们因你而生长茁壮。
你制造了四季
然后得以创造万物;
冬天给他们带来酷寒,
还有热浪,他们亲炙你的存在。
你却在遥远的天空升起,
以注视你打造的一切,
唯独你,以活生生的阿顿神身影照耀。
破晓,光芒四射,飘然远引,去而复返。
你打造了千百万种形体
通过你本身;
城市、乡镇和部落,
公路和河流。
所有目光都在凝视眼前的你,
因为你是在白天君临地球的阿顿神……
你在我心中,
其他人不了解你,
除了你儿子阿肯纳顿。
使他聪明
以你的设计和神力。
世界在你手中,
甚至在你创造他们之际。
当你东升,他们就活了,
当你西沉,他们就死了,
因你本身就是生命的长度。
人类因你而活,
他们用双眼注视你的美
直到你沉落。
一切劳动停摆
当你西沉。
你的确建立了世界,
并为你儿子让他们长大……
阿肯纳顿,他的命很长;
至于那位贞洁的妻子,他的最爱,
两大陆块的情人,纳芙蒂蒂,阿肯纳顿,
生生不息,直到永远。
这不只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诗篇之一,更是比《以赛亚书》(Isaiah)早六百四十年的有关一神论的最杰出的表述。不像耶和华(Jehovah),阿肯纳顿信奉的神是不分部族的,阿顿神养育并统治地球上所有国家。他是神祇的活力概念,是充满创造力的朝气蓬勃的力量,赋予万物生命;他散发的热力温暖了万物,并赋予他们爱的激情;他使植物旺盛繁密,让动物充满能量,并“在女人体内创造了孩子”。他是所有国家、所有生命体的神明。
但阿肯纳顿毁了这一切,因为利己主义蒙蔽了他的视野:“其他人不了解你,除了你儿子阿肯纳顿。……你的确建立了世界,并为你儿子让他们长大。”阿肯纳顿对新宗教充满自信,因此下令,埃及除了阿顿神,不能镌刻其他神的名字,或干脆把其他神从所有公共场所除掉。他把他父亲名字中的“阿蒙”两字去掉,并称阿蒙神已死。他宣布,除了他自己颁布的之外,其他一切律法均为违法。
阿肯纳顿宣布一神论后,官僚系统愤怒谋反,人民也认清了阿肯纳顿的一神论实是对其他神明的集体屠杀,于是他们怨声载道并揭竿反抗。就连在宫内,大臣也恨他,因他不屑于争战,军队软弱无力,他的将领也充满不满,只盼望着他死亡。附属国拒绝再依惯例进贡,一个个罢黜了埃及任命的省长,争取自由。埃及突然四分五裂。阿肯纳顿发现,除了妻子和孩子,他几乎众叛亲离。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他对自己是个失败的昏君、辜负族人对他的托付而充满哀伤。
阿肯纳顿死后两年,他的女婿图坦卡门(Tutenkhamon)由于深获教士拥戴而登基为王。他改掉了岳父帮他取的名字图坦卡门,和教会力量妥协谈和,并向兴高采烈的人民宣布,要恢复供奉古老的诸神。阿顿和阿肯纳顿等字眼立刻被从所有纪念物上抹除,教士也禁止任何人提到异教国王的名字,人民称阿肯纳顿是“头号罪犯”。至于阿肯纳顿所除掉的名字,则再度被刻在纪念物上,阿肯纳顿所废除的宴饮日也恢复了。一切又重回到过去。
埃及在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 II)的统治下,出现了另一个伟大的纪元。为了展现神威,他再度征服埃及各属地,建立其宏伟的神庙,并因妻妾满堂,而共生了一百个儿子和五十个女儿。拉美西斯二世死后还留下一尊自己的塑像,作为象征其威权的傲人遗物;塑像原高约十七米,如今则是宽约十七米,因为经过数个世纪的侵蚀,加上其本身所具有的前冲力,塑像自然会倒塌变低。
英国诗人雪莱曾在一首美丽却震撼人心的十四行诗中,对这尊塑像有所着墨,并以拉美西斯诸多名讳之一《奥西曼提斯》(Ozymandias)为题:
我偶见一来自古国的旅人
他说:石像的两柱巨腿矗立在沙漠中
却不见躯干。……不远处,在沙尘中,
一半沉陷,一尊破碎的脸倒卧,横眉竖目,
嘴唇爬满皱纹,冷对冰冷的号令,
充分体现工匠深谙他澎湃的热情
至今仍栩栩如生,践踏没有生命的万物,
一只嘲笑终生的手,一颗啃食万物的心;
基座上浮现这些字句:
“叫我奥西曼提斯,万王之王;
看看我的功绩,你再伟大,也绝望吧!”
余皆荡然无存。在腐朽的
巨像残骸转角,一望无垠,空荡荡
黄沙孤寂平坦,绵延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