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繁星却点点。冷月清高,杀死柔情,看破了晚风,驱散了暖。
白小生裹了裹衣衫,脸色阴沉。
无人问他向前是东,无人问他向后是西。
更无人问他何处为冷,何处为暖。
像他这种人,街角为床,皓月为灯,何处为家?这天下,这四海,便是家。
秋风本不冷,入夜却寒凉。
他踮着脚,颤颤巍巍的向前走,饥肠辘辘让他双眼昏黑,随时都将倒下。
夜如泼墨,黑云沉沉,月光如此的微弱,让他看不清前路,磕磕绊绊,跌倒过数次。
跌倒又如何?爬起来,拍拍衣衫,向前走就是了。
他不想随处找个地方就睡下,他想多看几眼这个世界,因为一睡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嗯?香味?”
白小生提起那即将死去的神,循着香气走了过去。
街角的烧饼摊,摊边竟无人。
一个,两个,三个……
他看着烧饼摊,数着上面的烧饼,不多不少,足足九个。
欲望伴随着心头的那点自制力,缓缓浮起,最终,欲望占据了理智。
他纵身飞扑过去,抓起烧饼,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那鼓起的双腮,撕扯烧饼的牙齿,如同月光下撕扯着鹿肉的狼,通红着双眼。
九块烧饼被他全部咽下肚中,就连掉落的渣也被他一一捡起。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心生悔意。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不偷不抢,不伤不杀,此为善,犯了善,便不是人。
这是他父母死前,他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今,他犯了善。他看着小摊,软下双膝,噗通跪下。
他心中有愧,想到父亲死时的样子,泪,不觉簌簌流下。
“为何下跪?”
白小生闻声睁眼,抹了抹眼泪。摊边本无人,为何此时却出现了个老头?又为何出现的悄无声息?
“心中有愧。”
疑惑之下,白小生仍是回答了他的话。
“那又何愧有之?”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不偷不抢,不伤不杀,此为善,犯了善,便不是人。”
白发老头听后,捋着胡子大笑。
“好一个一撇一捺,好一个善之一字。你可知弱肉强食,可知仙人游天宫,可知恶鬼饮人血?”
“那与善有什么关系。”
白发老头收回笑声,甩了甩衣袖,立身而起,走到白小生的旁边,伸出双手,将他缓缓搀扶起来。
“人死后会怎样?”
“一片腐肉,一撮黄土,一缕清灰。”
听了白小生的话,白发老头怒目嗔视,抬起手掌,指着他冷哼道。
“错!大错特错!”
白小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吼给吓了一跳,原本缓过来的一丝神再次变的微弱。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因缺水而干白的嘴唇,胆怯的问道。
“前辈何出此言。”
“他们笑我痴癫疯狂,笑我薄情寡义,笑我孤注一掷,却又歌我颂我,颂我明德惟馨,颂我襟怀坦白,颂我大义凛然。是为何?”
白小生听完他的话,不禁打了个冷颤,看着他痴痴癫癫的样子,心头有些惧意。
“前辈?”
他微弱的慰问了一声。
那名白发老头回头,看着恐慌的白小生,轻轻叹息。
“是因为他们怕我、畏我、惧我、羡我、妒我、恨我。”
继而,白发老头看着白小生,再次问道。
“人死后会怎样?”
白小生颤颤的回答道:“不知。”
“修行的人死去,会留为天上做仙人,普通人死去,会埋入地下做恶鬼。”
他听了白发老头的话,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感觉这月下的风,阴冷无比,仿佛要撕开皮肤,饮人血肉。
“那我死后也会沦为恶鬼?”
“对。”
“多么不公平。”
“你还觉得善之一字是一撇一捺那么简单吗?”
“前辈,小生受教了。”
白小生拱手作揖,恭敬道。
白发老头转身,再次甩了甩衣袖,回身坐下,一如方才出现那般。
他离开小摊,看着月色,心有所思。
五岁那年,他失去父母,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他现在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为什么修行的人死后能留在天上做仙人,普通的人死后只能埋在黄土下做恶鬼?
这不公平。
他的父母是普通人,他深刻的记得,七年前的那场噩梦。
一群有修行的人,闯进他的家,烧杀抢掠。
他藏在水缸里看着这一切,看着与那些人争执的父亲,看着被一剑封喉的母亲。
他悲啸,他绝望,他心如死灰。
大火蔓延了整片天际,像是天边的红霞降落,覆盖了他的家。
那些人走后,白小生从水缸里出来,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泪水割开了他的脸。
他的父亲抓住他的手,让他不去抱怨,不去寻仇,不伤不杀,作一个普通人。
他流干了眼泪,眼睛生疼,哭声持续了三天三夜,让他的嗓音变的嘶哑。
他喉咙甘润,吐出一口鲜血,便倒下了。
再次醒来时,是一个雨夜。
他不再流泪,不再哭喊,在街头流浪。
有人问过他,他的家在哪。
他只说一句话,四海。
可笑,可笑至极,四海怎么会是家呢?
除非,他没家了。
白小生回过神来,深深吐了一口气,松开压抑的心。
他回过头去,离街角已经很远了,不再有香味传出。
秀城给人的伤心事可真多啊。
他心里想着。
转身进入另一个小巷,他不知不觉的往前走着。
在一家房门前,他停下了脚。
他家之前就在这里,沦为灰烬后,又有人在此建起。
房间里面还在点着灯,偶尔传出几句夫妇的对话和几声孩子的笑声。
“爹,娘,甜儿明天要吃糖葫芦。”
“好,娘给你买,赶紧去睡觉,明天睡醒了娘就带你去。”
白小生听着房间里传来的对话,很想哭,但却哭不出来,他的眼泪,早在那晚流光了。
他听从了父亲的话,不抱怨,不愤怒,不寻仇。
这就是所谓的善吗?如果是,那他一点都不想做善人。
他对着那个房间,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透出几丝血渍。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站起身子,撒开腿往回跑,砖瓦楼房在他的眼睛里倒退。
他出了小巷,径直往那个街角飞奔而去,他心里默默下了个决定。
我不入地狱。
再次回到那个街角,烧饼摊还在,可白发老头却不见了。
他再次下跪,比上一次更决绝,更果断。
双膝跪地的噗通声拍起一层清灰。
他摊开双手,弯下腰去,重重的往地上叩拜。
几记叩拜下去,他额头上的那丝血渍变成一片血迹。
“为何叩拜?”
白发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白小生心喜,猛然抬头。
他大声喊道:“我不入地狱!”
“那你要留天上做仙人?”
“不!”
“是所为何?”
“我要把那些邪恶的仙人埋进地狱,把善良的恶鬼带上天堂!”
白小生的眼神坚毅,近乎嘶吼着说道。
“那是得修行。”
白发老头挥了挥手,白小生身边多出一盏茶。
看着那盏茶,他心中大喜,随后端起那盏茶,缓缓起身,走到白发老头身边。
“师父,徒儿敬上。”
白发老头从他手里接过茶,轻轻吹了几口,然后开始品茶。
品完茶后,茶杯从他手中消失。
他看着白小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白小生走上前来。
他伸出双手,挽了几缕月华,在手指中轻轻拈了拈,随即,月华在他指尖散开,覆在他的指掌间。
他伸出手,摸了摸白小生彭起的头发,月华从他的掌间落下,滑过白小生的全身。
白小生额头上的那片血迹消失不见。
蓬头垢面的白小生摸了摸额头,随后又抖了抖头发。
阵阵清灰从他的发丝间掉落,让他不自觉的抓了抓脸。
他在落白街流浪了七年之久,刚好今天满十二。
秀城七街十六巷,他从未出过落白街,饿了乞讨,或是去捡人家倒的剩饭。
脏了雨洗,但最近,落白街已经一个月没下过雨了。
“进来洗洗吧。”
白发老头看着脏乱不堪的他,摇头说道。
“是,师父。”
白发老头带着他走进小摊后的房子里。
屋里出奇的简单朴素,一间卧房,一张书桌。
里屋与正屋只是用一道屏风隔开,门窗上却有几刻雕花,看起来颇为有趣。
白小生掂着半桶热水,往里屋走去。
当他伸手触碰到浴桶外壁时,却触摸到一层厚厚的灰尘。
怎么像是许久未住过人了?
白小生心里疑惑不解道。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头顶有片沾满灰尘而又破烂的蜘蛛网。
难道师父不住这里?还是早就知道今天会见到我?
白小生摇了摇头,抛开这些问题,把水倒进浴桶里。
坐在浴桶里,他用水洗了洗脏乱的头发,确实很脏,水都浊了。
此时,白发老头盘坐在书桌前,缓息闭目,双手结印,如同在下一盘棋,又如同在演算着什么。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睛里泛着异色,有欣喜,有惊讶,有欣慰。
“果真是仙龙驻识海,授以长生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