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圣一步踏出,与纪空手正面相对。
两人都没有立即出手,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对方,就仿若两人登上了峰巅的极点,中间相隔着一条难以愈越的鸿沟。
大地为之静止,在明月的一端,已有一片乌云缓缓飘移而来,那云层如苍狗般狰狞,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月华的光芒。
拳圣没有看见这异样的天象,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那是纪空手的眼眸,在眸子的深处,似乎蕴藏着扑朔迷离的迷茫。
拳圣绝不是一个解谜的高手,却绝对是一个用拳的高手,所以他的目光只在纪空手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的时间,然后,就锁定在了自己的那双拳头之上。
这是一双大如芭蕉叶的手掌,五指收拢并握,犹如铁钵一般,比起常人犹胜一倍。当年的千叶山拳会之上,拳圣就凭着这一双铁拳,力战十九名用拳高手,从而挣得了这“拳圣”的名头。
所以,他不相信纪空手可以在拳上胜过自己,甚至想象着当自己的拳头击在对方的拳头之上时,那种拳骨迸裂的声音会有多么的刺激。
这只是拳圣一时的想象,事实上纪空手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一双铁拳而惊乱,而是显得悠然而安详,整个人犹如一棵挺立山岩的盘根老树般静静地傲立着,任由这轻柔的夜风吹来吹去,让人在无形之中感到一种悠远的意境。
腿圣与棍圣相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诧。不知为什么,他们同时从纪空手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强大,一种不可战胜的强大。
拳圣再次抬起头时,目光直视前方。在他的眼里除了纪空手之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击拳,一旦出拳,势必摧毁一切!
他必须要具有这样的自信,也只有拥有了这样的自信,他才可以将自己拳招中的每一式发挥到极致,这是高手的经验之谈。
杀气随风而动,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月色为之暗淡,却遮掩不住纪空手眸子深处乍现的精光。
纪空手的脸色依然平静,仿若这深邃而静谧的天空,谁也猜不透此刻他在想着什么,也无法预知他会有什么动作,但正是这种未知,寓示着自信与强大。
拳圣踏前半步,戛然停下。
他无法不停下,因为就在他踏步的同时,竟然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
这在拳圣的数十年江湖生涯中还是头一遭遇到,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铁拳已可称霸江湖,也不否认这世上还有胜过自己的高手,然而,不管是多么高的高手,他都必会以一种实体存在,而此时此刻,拳圣却感受不到人,只感受到了一把刀,一把充满着生命灵动的刀!
这不是幻觉,拳圣明白。
刀术练到极致,可以人刀合一,而纪空手的武功层次,显然已经超越了这种境界。
心中无刀,刀却无处不在,正因为心中无刀,所以刀的生命才能融入到人的实质中去,随着意念的流动而延续。
这才是刀的定义。
拳圣的眼中变得空洞而迷茫,神色间闪过刹那间的惊惧,然而,他已无路可退,盛名之下,他必须用自己的这双铁拳来捍卫!
他唯有出手——
拳出,在三寸的距离间变化了十七种角度,从而衍生出十七种旋转方式各不相同的力道,组成一个不断扩张的旋涡流体,向刀气最盛处切割而去。
此拳出击,由慢至快,由轻至重,抢入纪空手周身三尺处时,快逾电芒,重若山岳,其势之烈,犹如雪巅崩塌,绝无可挡之理。
好拳!不愧是拳圣攻出的拳式!这一式更有一个霸杀的名字,就叫“绝不空回”。
拳所带出的飓风,吹得山林呼呼作响……
拳所带出的音响,仿若串串炸雷,连山岩都为之震颤。
沙石翻飞,枯叶急卷,若巨网一般的杀气迸射八方,天上的那片乌云为之而裂,构成一个刀弧般的缺口……
一拳击出,山色变色,唯一不变的,是纪空手孤傲挺立的身影。
三尺、两尺半、两尺……
拳所拥有的速度,以一瞬来计;拳所经过的空间,用寸来量。当拳逼入纪空手两尺距离之内时,就连腿圣与棍圣都惊诧万分,更为纪空手所显露出来的冷静与镇定感到不可思议。
然而,就在一刹那间,拳圣的拳速陡然一滞,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拳圣的心神为之颤了一颤,他知道自己的拳头有多硬,就算前方真的有墙,他也可以将之一拳击垮,问题在于,他没有感受到墙,感受到的是刀!
一把真真正正的刀!
如果说拳圣最初所感受的刀全是抽象的话,那么此时他感受的刀就是实质的。谁也没有看到纪空手的手动了一下,更没有人看到纪空手出刀,但拳圣却感到了自手上传来的那种钻心裂肺般的剧痛。
“呀……”一声惨呼自拳圣口中发出,随着惊呼声起,拳圣的人影倒翻而退。
腿圣与棍圣飞身而上,将拳圣挟在中央,定睛看时,只见拳圣的右手自腕而断,森森白骨尽露,血水若泉喷涌,断腕处赫然是刀锋的痕迹。
“你……”腿圣气极而道,他们三人情同手足,想到拳圣之名从此而废,不由怒火攻心,急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时,纪空手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慵懒地道:“我自问自己在拳上的造诣比及这位仁兄要略逊几筹,所以只有用刀,得罪莫怪。”
腿圣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怒火,冷笑一声:“想不到堂堂汉王竟是一个如此卑鄙的小人,这也只能怪我们兄弟几个瞎了眼!不过,你若认为今夜还能全身而话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的确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纪空手淡淡而道,“对付小人,我以小人行径相待;对待君子,自然以君子之礼相待。”
“说得好!”腿圣与棍圣不再迟疑,两人飞身而进,一左一右,对纪空手形成夹击之势。
两人所过之处,沙石如尘暴飞扬,身影疾动,仿若两道疾风。
纪空手已然闻到了风中所带出的漫天杀气,同时感受到空间一经挤压所形成的惊人压力,他没有惊乱,却已无法不动,脚尖点地,竟如一条飞龙纵上虚空。
“呼……”风卷衣衫,人在风中穿行,纪空手纵入半空的身影翩翩滑动,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潇洒与诡异。
“天变——”就在纪空手的身形升至极限,转成下坠之势时,一声大喝,从纪空手的口中炸出,仿若天外惊雷。
腿圣与棍圣已在地面作好了攻击的准备,凭他们的实力与经验,只要纪空手重回地面,遇到的将是最霸烈的狙击,除非纪空手会飞,否则就没有理由不一败涂地。
但纪空手的大喝声一起,两人尚未明白意思,陡觉眼前一暗,这月夜竟然真的变成了黑夜。
无论是腿圣还是棍圣,无不心中大骇,在他们的心里都生出一个古怪而又荒诞的念头:“难道眼前的纪空手不是人,而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
两人惊惧之中,飞身直退,一路布下九重劲气。
“哎哟……”就在这时,两人近乎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杀气随之而灭,天地一片寂黑。
拳圣不知道这暗黑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疾叫几声之后,并未听到有任何的回应。他正欲踏步过去,却感到前路上有一条身影静立着,气息翕动,正是纪空手!
“天又要变了!”纪空手抬头望天,并不在意拳圣的存在。
拳圣一愕,抬起头来,只见那片乌云正缓缓地飘移着,乌云过去,明月再现,天地间又是一片月华。
当他转眼望向腿圣与棍圣时,两人如僵尸般挺立于三丈之外,一动不动。
在两人的身后,还站着一条人影,白衣胜雪,长剑横前,风吹衫动,显得飘逸潇洒。能让腿圣与棍圣如此听话,自然是他一手为之。
“你……你……你是谁?”拳圣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子婴墓前竟然还有第五个人的存在。
“如果说你是拳圣的话,那么他就是剑神。”纪空手笑了笑,“不过,他是货真价实的剑神,比起你这个断腕拳圣,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拳圣怒极而笑:“你若非使诈,今日怎轮得到你来猖狂?”
“你错了!”龙赓淡淡而道,“自始至终,你们都不可能有赢的机会——因为,这本身就是我们布下的一个局。”
拳圣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们绝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存在。”
纪空手悠然道:“我的确是不知道‘西楚三圣’居然化装成下人杂役进入王府之中,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总是预感到有一种潜在的危机在威胁着我,为了不让我自己分心,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想不到居然一举成功。”
拳圣听着听着,突然间脸色一变:“不对!不对!”
纪空手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诧:“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惯用的是剑,根据我们所搜集的情报,你的剑路已有十之八九尽为我们掌握,可是今夜你所施展的,却是刀,而且充满着无穷的威力,这实在让人感到费解。”拳圣的眼中流露出一片迷茫,平心而论,若非他有先入为主的思想,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纪空手所乘。
纪空手淡淡地笑了:“这么说来,这岂非是一个谜?”
拳圣道:“是的,这的确是一个谜。”
纪空手道:“对于你来说,这将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的话音一落,七寸飞刀已经出手。
他舍弃了离别刀,却将七寸飞刀视作珍藏。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飞刀在空中所划出的美丽弧迹,当他用心去发出飞刀时,总能感应到那刀锋在天地之间所颤动的灵性与韵律。
所以,这是拥有生命与灵魂的飞刀,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从何处而去,来去俱如清风,充满着诗的想象与意境。当它的轨迹出现在空中时,不知有始,未知有终,就像是生命的延续般无穷无尽。
天地间只此一刀,它的出现,是一种永恒的美丽。
拳圣死了,他死得并不痛苦,因为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也许,他觉得能够死得美丽,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当纪空手的飞刀发出时,龙赓的剑也同时动了。曾经在江湖上叱咤一时的“西楚三圣”,他们的盛名随着他们生命的消失而如流星般坠落。
子婴墓前,轻风依旧,两人站了许久,龙赓开口道:“你早就发现了‘西楚三圣’的存在,何以要选择今天才动手?”
“如果我说,今天是杀人的好日子,你信不信?”纪空手道。
龙赓笑了:“我更愿意相信你的另一种说法。”
纪空手淡淡而道:“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就在这段时间赶至咸阳。”
“谁?”龙赓问道。
“一个远比‘西楚三圣’更加可怕的人物。”纪空手一脸肃然,“此人一到,只怕我们根本无暇顾及‘西楚三圣’,是以我才会决定在此人来到之前除去‘西楚三圣’。”
进入密室的人是韩千,在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人,垂眉低首,难以看清其面目。
韩千不姓韩,但自从韩信封他为淮阴侯府的大总管之后,他便逢人就说自己姓韩,以至于时日一长,人们都忘了他的本姓。
但是,熟悉韩千的人都知道,你可以忘记他的本姓,却无法忘记他的剑。他手中的三尺青锋剑,就连韩信这样的用剑大行家也对它赞赏有加。
“侯爷,人带来了。”韩千恭声哈腰,他的声音很轻,以至于韩信要集中精力才能听清。
韩信依旧斜坐在躺椅上,顺手将手中的锦笺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的暖炉中,直到锦笺化为灰烬,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韩千偷偷地瞧了瞧韩信的脸色,道:“小人遵照侯爷的吩咐,寻到人之后,专门对他进行了数月时间的调教……”
韩信的眉头皱了一皱,韩千顿时吓了一跳,赶忙住嘴。
韩信的目光瞟了一下韩千身边的那人,咳了一声,道:“你是哪里人氏?”
那人打了个哆嗦,被韩千狠狠地盯了一眼,连忙道:“小人是九江郡八达镇人……”
韩信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半晌才道:“九江郡的口音与淮阴的口音差别不小,你能学得这般流利,倒也难为你了。”
那人得到韩信夸赞,心神大定,照着韩信说话的频率与口吻道:“这是小人应该做的,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又怎对得起侯爷对我的知遇之恩?”
韩信禁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你还有些表演的天分,如果本侯没有猜错,你原本是学过大戏的吧?”
那人一愣,迟疑了一下:“侯爷是怎么知道的?”
韩信没有答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人的面前,道:“抬起头来。”
那人垂眉低首道:“在侯爷面前,哪有小人抬头的份儿?”
韩信道:“你尽管抬头,本侯恕你不敬之罪。”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
“天哪!”韩信一眼看去,忍不住在心里叫了起来,因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若非此人的嘴唇略厚,鼻尖略小,简直就和自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他压住自己心中的惊奇,缓缓踱步,就像是欣赏一件绝佳上品的古董,围着那人绕了几圈,终于点了点头:“不错,的确不错,从今日起,你就是本侯的替身了。”
那人赶紧伏地跪拜,却被韩信一把扶住。
“你纵算是本侯的替身,也无须向本侯跪拜。”韩信一字一句地傲然道,“因为今日的本侯,除了拜天、拜地,已经用不着向任何人下跪!”
那人诺诺连声,先行退下,密室中只剩下韩信与韩千二人。
“此事关系重大,除了你我知道之外,绝不允许第三人知情,否则——”韩信一脸肃然,眼睛紧盯着韩千。
韩千心中凛然,忙道:“侯爷放心,小人将他带回淮阴之后,就一直将之安排在小人的妻妾房中,专门叫了两个丫环服侍。一旦侯爷用他之时,那两个丫环的阳寿也就到头了。”
韩信点了点头,沉吟半晌:“不止是那两个丫环,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妥?”
韩千一怔,不明白韩信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人愚钝,还请侯爷示下。”
韩信冷冷地道:“一个人生下来,就会有亲朋好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韩千已然明白其意,眼睛一亮,道:“小人这就派人去办。”
韩信缓缓而道:“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多带一些人手。须知要想灭口,就只有杀人,唯死人才不会出卖天机。”
他的目光盯注着桌上的那根大红蜡烛,鲜红的蜡油流下,就像是人的泪珠,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与诡异。
扶沧海的行事作风很像一个人,有勇有谋,而且绝不会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这个人就是纪空手。
所以他们才会成为要好的朋友。
然而对今晚的这次行动,扶沧海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因为他要面对的敌人,将是不可一世的项羽!
但他别无选择。
城阳受困已达半月之久,面对数十万西楚军的重重包围,田横的数万义军只有顽强抵御的份儿,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突围的希望。假以时日,一旦城中弹尽粮绝,就算西楚军不攻,这数万义军也只有饿死一途。
形势如此严峻,逼的扶沧海只有铤而走险,行刺项羽!虽然他十分清楚,行刺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但他已是义无反顾。
当他说出自己的这个行动计划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田横更是流下了两行热泪。
车侯站了出来,两千洞殿人马站了出来,他们既是扶沧海的朋友,也是兄弟,当然不忍心看着扶沧海一个人去送死,于是他们全部都成为了今晚行动的执行者。
不过,这两千人马并没有随着扶沧海踏入敌营,而是分布在城里四周,作掩护与接应。扶沧海明白,今晚的行动要想成功,就必须做到出其不意。
西楚军的军营纪律严明,戒备森严,每过一段时间,都有军士一批紧接一批地巡逻,更有许多明岗暗哨,外人要想混入进去,谈何容易?
但对扶沧海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他只需制服一名军士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整个大营。问题就在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项羽的营帐,更没有接近项羽的机会。
“口令!”扶沧海刚刚穿过一排营帐,绕到一批大树前,猛然听到林子里有人喝道。
“兴楚。”扶沧海早已从那名军士的口中套得了口令,是以丝毫不显慌乱。
走到近处,才看见这树上、树下都埋伏着数名精壮军士,扶沧海灵机一动,道:“各位辛苦了。”
自那些军士中站出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物,打量了扶沧海一眼,道:“你是哪个营的?怎么这个时候还出来溜达?”
扶沧海哈了哈腰,道:“这么冷的天谁有心思出来溜达?我是回来替我们将军传个话,这不,还得赶回大王的大帐里接他去。”
那领头军士“咦”了一声,道:“你是昏了头了,大王的大帐在那边,你往这边跑干什么?”
扶沧海笑嘻嘻地道:“可不是昏了头了?”当下照准领头军士所指的方向直直走去。
项羽的大帐果然高大气派,远远望去,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扶沧海行到距大帐还有千步之遥时,不敢冒进,而是攀上一棵大树观察地形。
他最终选择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线蹑步过去,虽然这条路线最远,但却有山丘树林作掩护,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比较安全的。
扶沧海十分小心地移动着身形,行至一半,却听得身后的一块岩石后面有人叫道:“口令!”
“兴楚——”扶沧海话未落音,猛然感觉到脑后有一道劲风无声无息地逼至。
扶沧海弄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也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机会。对于这种级数的高手来说,高手所具有的反应和本能才是最有效的。
扶沧海的身形刚刚向左一让,一道凉飕飕的剑锋自他的脑后堪堪擦过,锐利的杀气刺得扶沧海的肌肤隐隐生痛,但扶沧海还是避过了这要命的一剑。
对方竟然是一个高手,这一点连扶沧海也没有料到。
他想不出来,是因为他不明白这样一个用剑高手会混迹于一群军士之中。如果说是敌人早有准备,自己的行踪又怎会暴露?
既然想不明白,不如不想,扶沧海没有犹豫,抢在第一时间出手了。
对于敌人,绝不留情,这是扶沧海做事的风格,因为他心里清楚,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无情,杀人,就一定要断喉!
三尺短枪,自袖中弹射而出,划过一道暗红的弧度,犹如残虹般凄美。
这是扶沧海专为这次行动设计的兵器,虽然比起他擅使的丈二长枪短了九尺,但枪到了他的手中,已是如虎添翼。
“叮……”枪尖一点来剑,呈波浪形在剑背上滑动,黏如软泥,不缠不休,枪锋所指,是对方的咽喉。
对方是一个精瘦老者,穿着打扮活似一个老农,但在夜色之中,他的眼中尽现精光,出手之利落,反应之灵敏,已有大家风范。
扶沧海出手便是杀招,在这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有耽搁,必须速战速决,所以就在老者让过他的一枪之后,手臂蓦然一振,枪尖处幻化成万千雨点,直扎那老者的面门。
但可怕的不是这一枪,而是刀,是扶沧海学自于纪空手的飞刀!
扶沧海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南海长枪世家传人的位置,这固然有一脉相承的原因,更主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天赋极高,对武道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以当他从纪空手手中学到这飞刀绝技之后,略加改良,就变成了此刻他所使的必杀技——声东击西!
枪只是一个幌子,飞刀才是真正的杀器。
等到那个老者明白过来,已经迟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硬器分割而过,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跌出去。
扶沧海一招得手,并没有立即动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住心神。本来他今日前来行刺,就已不再考虑退路,然而这老者的出现让扶沧海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
他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向前,能不能刺杀项羽,关系到数万人的生命,他又岂能为了自己一人的安危而放弃?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侠者,在一些小事上也并不比其他人更光明磊落,然而,一到关键的时刻,他们就能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做出让后人评定为“侠义”的大事。
纪空手是这样的人,扶沧海也不例外,所以注定了他们是朋友,也注定了他们的生命属于辉煌,永远灿烂。
“呼……”一道近似于鬼哭的破空之声直袭向扶沧海的左肋,身在半空的扶沧海猛然一沉,就在长箭堪堪自肋边擦过的一瞬间,他的手掌竟然握住了箭尾,照准长箭来处疾甩而去。
他这一手力道极大,又十分突然,然而并没有听到他预想中的惨呼声,扶沧海的心里不由一震,这才明白在这暗黑的夜里,居然埋伏了不少高手。
他的人刚一落地,便清晰地感应到在自己的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都站着一个人,每人身上所发出的那种压迫性的气势犹如山岳横移而来,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特别是扶沧海所正对的那条身影,虽然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却从那一双锐利的眼芒中感到了一种无比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唯有高手才真正具有。
扶沧海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震颤,这在他的一生中殊为少见,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他无法恐惧,也没有时间来考虑太多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无形之中陷入了一个死局,考虑再多都是多余。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面对。
延绵百里的兵营处处燃起灯火,映红了大半边夜空。那火光映上云彩所呈现出来的血红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却又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夜风很冷,却吹不进这段空间,这只因为,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如锋刃般的杀气。
“项羽?”扶沧海的眼神陡然一亮,似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意识到了对手真正的身份。
“不错!”那人显得十分孤傲,淡淡而道,“你是谁?”
扶沧海心中一惊,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已经被人出卖了,否则,项羽绝对不会这么巧地出现在斯时斯地。
谁是内奸?
扶沧海的心里疑惑不解,然而,他无法多想,从项羽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几欲让人窒息,他必须集中心神才能缓解这种近乎是精神上的压迫。
“我姓扶,对你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吧?”扶沧海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淡淡而道。
项羽的眼睛跳了一下,沉默良久,这才轻叹了一声:“江湖上传言南海长枪世家已为纪空手所用,怪不得本王久攻城阳不下,原来田横的后面有你们支撑。”
扶沧海笑了一笑,突然心中一动,虽然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失去了行刺的条件,但项羽毕竟现身眼前……
“江湖上人道纪空手聪明绝顶,看来传言终归是传言。”项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的味道,“他支持田横与本王作对,先不论能否成功,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得利者只能是刘邦,难道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扶沧海的脸色变了一变,他不知道纪空手是否想过这个问题,却在自己的心里想过无数次。诚如项羽所言,纪空手命自己和车侯率洞殿人马北上抗楚,只能为刘邦出兵赢的时间。
然而,他丝毫没有怀疑纪空手的意思。纵然他对纪空手的命令无法理解,却坚信纪空手,坚信纪空手此举另有深意,所以,他显得非常平静。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之所为,又岂是小人可以理解得了的。”扶沧海悠然而道。
项羽望着眼前这狂妄的年轻人,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他一生以英雄自诩,少年带兵,又统领流云斋一干江湖高手,算得上是当世之中难得一见的英才,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骂他为小人,又怎能不叫他心中生怒?
“这么说来,你和纪空手都是君子啰?”项羽揶揄道,“但凡君子,只怕都命不长久,看来今天又要验证一回了。”
他的眉头一紧,眼锋如刀,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咸阳城中,依稀还有一些经过战火洗礼的痕迹,但城中百姓得到汉军安抚之后,渐渐开门纳市,一点一点地恢复着昔日繁华的盛景。
纪空手清楚地认识到,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一句亘古不变的立世名言,要真正地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做到不扰民。所以他一入咸阳,就严令大军驻扎在咸阳城外,一面收编三秦降军,一面整顿军务,日日操练。同时,萧何从南郑带来一大批能吏干臣,安置于关中各地州县,使得政令得以通行,关中局势渐趋稳定。
他所居之处,并非是故秦行宫,而是选择了当年五音先生入住的那家大宅园。红颜带着吕雉、虞姬以及无施入住在内园中,纪空手则将前院的几处厅堂作为了自己统帅军民的议事厅。
萧何赶到议事厅时,已是日上三竿时分。自汉军进入关中以来,他没日没夜地奔赴各地,建县立州,安抚民心,体察民情,直到昨夜三更天才赶回咸阳。因为今天是汉军进入关中之后召开的第一次军政会议,所以他只小歇了一会,便又匆匆赶来。
议事厅中已经坐了一批人,张良、陈平、曹参等一干人正恭候着纪空手的驾临,一见萧何来到,无不寒暄几句,倒是张良目光锐利,见得萧何一脸冷峻,知道民情棘手,不由心中一沉。
等到纪空手出来时,众人无不一怔。只见纪空手的脸上一片苍白,似是有气无力。只有紧随在纪空手身后的龙赓知道,那一夜在子婴墓前,纪空手虽然用刀破去了拳圣的惊天一拳,但拳圣所带出的拳力还是震伤了纪空手的经脉,若非他有补天石异力护体,只怕至今还卧床不起。
“西楚三圣”之名,绝非虚传,纪空手唯有苦笑。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见萧何,精神顿时一振:“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关中得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政局稳定,萧相当居首功。”
萧何摇了摇头,道:“此时还谈不上政局稳定,只是民心初定,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微臣所看到的形势依然严峻。”
纪空手“哦”了一声,表示惊奇:“我倒要听听形势是如何个严峻法?”
萧何的心中早有腹稿,是以娓娓道来:“关中之富,天下闻名,然而自项羽入关之后,烧杀抢掠,大肆搜刮民间财富,致使项羽一退,关中已成极穷之地。若非这一两年缓了口气,只怕关中的人烟还比不上东南各郡稠密。”
纪空手的心里不由沉重起来,道:“人乃是治国之本,关中人烟稀少,就难以恢复当年盛景,本王既然有心问鼎天下,就一定要先治理好关中一地,否则若一地都治理不了,又何以治天下?”
萧何胸有成竹地道:“微臣已经想过了,要治关中并不难,难就难在我数十万大军马上要北上伐楚,每日的军需耗用必须由赋税来支撑。倘若能在关中地区免赋税三年,三年之后,微臣包管关中又可富甲天下。”
纪空手与陈平相视一眼,想到了自己手中所得的登龙图宝藏。这批宝藏有一部分已被扶沧海运到齐地支持田横所用,余下的交由陈平与后生无经营,已然翻了一番,足可支持大军两三年时间,不由微微一笑,道:“要是本王答应你关中免赋三年,你将采取什么措施,让关中富甲天下?”
萧何原想自己的要求过于苛刻,只是说说罢了。此时一听纪空手的口风,不由兴奋起来,道:“微臣想过,只要关中免赋三年,天下百姓必然振奋,稍有见识者,必举家迁入关中,到时关中就不愁人烟,农耕必然兴盛,市面必将繁华。与此同时,微臣还可以以此为饵,鼓励巴、蜀、汉中三郡富户北迁关中。这样一来,只要三年过后,单是关中一地征收的赋税,就可以供我军的一切所需。”
此事关系重大,纪空手难以决断,随即又将目光投在了张良身上。张良一直静听着萧何的治理之道,心中暗叹:“萧何治国,的确是不同凡响。”正感慨间,与纪空手四目相对。
张良沉吟片刻:“能使关中免赋三年,的确是一件需要魄力才能做成的大事。此事看上去很难,却是势在必行,因为微臣认为,此事一旦实行,必定是得大于失。”
众人闻言,无不将目光聚于张良一人身上。
张良正色道:“楚汉相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没有个三五年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是以,我们的目光就必须看得长远一些,表面上看,一旦免赋,我们少了三年的赋税,国力难免空虚,但只要关中再现繁荣,到那个时候,一年的赋税就可以超过这三年的收入,这笔账想必人人都算得清楚。不过,微臣所看重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而是民心所向,只要关中免赋三年的消息传及天下,试问天下百姓谁不向往?谁不拥护?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天下早晚都在大王手中。”
他的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引得众人无不点头。纪空手下了决心,道:“既然如此,萧相就全权办理,至于大军所需,就由陈平负责。”
等到众人要散时,纪空手特意留下张良、陈平与龙赓,一起步入议事厅后的一间密室里,里面的红颜与吕雉早已恭候多时。
此时的纪空手已恢复了本来面目,轻舒了一下腰,道:“这么做人也忒累了,早知如此,我还是回我的淮阴做无赖,倒胜过了这王侯之命。”
张良知他性情恬淡,对“功名”二字看得透澈,只是笑了笑:“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做人尚且很累,何况做事?”
纪空手心中一凛,道:“我只是说说罢了,真要我现在放手,又岂会甘心?”他的眼中闪出一股向往之色,悠然而道,“真要有那么一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天下能够太平昌盛,我也算不负先生之托,也算是了却了我少年时的一桩心愿。”
龙赓久未说话,这时才道:“这有何难?只要你我齐心协力,踏踏实实地做下去,这样的好日子早晚会出现。”
纪空手顿时想到了自己召集这些人的用意,肃然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转入正题吧。”
他第一眼便望向红颜,红颜眼中现出一丝隐忧:“关中既破,项羽却没有撤兵的迹象,看来扶沧海那边情形不妙。”
张良吃了一惊,道:“这可不像项羽的作风,如果这个消息属实,只怕扶、车二人危矣。”
纪空手心中一沉,顿时有几分着急起来,他一向视车侯、扶沧海为朋友,将那两千洞殿人马视作兄弟,虽然这一年多天各一方,但他却无时不刻地惦念他们,担心着他们的安危。
“何以见得?”纪空手难以再保持自己镇定的心态,紧紧地盯着张良问道。
“项羽之所以派三秦扼守关中,就是为了牵制我们,不容我们从关中而出一争天下。然而他得到关中失守的消息却能无动于衷,就证明了他先要置田横的义军于死地。”张良的眼光投向红颜,不无隐忧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田横等人只怕已在绝地之中。”
红颜点了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鸽哨:“这是三天前从城阳传来的消息,城阳被困已有七日。”
纪空手心中很是吃惊,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来只有我率人亲自走一遭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他们有任何不测,否则我今生永难安宁。”
张良缓缓地站了起来,眼中似有一份失落:“迟了,已经迟了,只怕此时城阳已破。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