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之剑,从不轻用,是以连他最亲近的亲信,也很少看到项羽所用的剑器。
此剑名“杀鹿”,乃天下名器,在上古神兵排行榜中名列第七,可以说是当世少有的绝品。杀鹿用于项羽的手中,辅之流云道真气,几乎可以无敌于天下。
他极少动用杀鹿,但在今夜,他却不得不用,这只因为他已经看出眼前的对手绝非庸人,而是一个位列于绝顶高手的强豪,如果自己心存小视,那么失败的也许就是自己。
远处传来了三声炮响,如炸雷般传遍了夜空,整齐划一的呐喊声若雨点般铺天盖地而来,显示着今夜绝不平静。
项羽知道,攻城战已经开始。他已下令,今夜一战,势在必得!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城阳城中的确出了奸细,而这个奸细,连项羽也未曾想到竟会是……
剑已抬至眉尖,在流云道真气的冲激下,剑锋的一点处泛出了一丝淡淡的色彩,如血一般红!
虽然项羽的大手若山岳般沉稳,没有一丝要出手的迹象,但扶沧海已经感应到项羽出手了。
“在你出手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两件事情,你可以不答,但我却一定要问!”扶沧海突然开口了,他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他心中确有疑惑,二是他想打乱项羽出手的节奏。
项羽很久没有遇上像扶沧海这样的高手,更没有遇上像扶沧海这样有风骨的人,是以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三分敬重。听得扶沧海开口,他只是哼了一声,并非一口拒绝。
“谁是奸细?”扶沧海冷冷地问道,“若没有人出卖,你们根本无法知道我今夜的行踪,更不会选择今夜攻城!”
“你很聪明。”项羽淡淡地道,“但这个人本王却不想说,因为本王还要指望他派上大用场。至于你装成楚军士卒,却依然被我识破,是因为你答的口令不对。一进我主帐千米之内,口令就是‘灭汉’,而不是‘兴楚’。”
扶沧海这才知道何以自己一报口令,即遭偷袭的原因。于是他不再犹豫,缓缓地将自己手中的三尺短枪抬起,道:“请!”
“本王已经出手。”项羽冷然道。
扶沧海的心神颤了一颤,立时发现项羽并没有说谎。他的确已经出手了,只不过他所用的,不是杀鹿剑,而是一种从精神上压迫的意念。
能成为五阀阀主者,一出手已是骇人听闻。
扶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神一凛间,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他已经看出,自己与项羽之间仍有差距,无论在气势上,还是气机上,自己都难以与之抗衡。
不过,他不惊不惧,更无畏,他明白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关键在于自己是否能够拿捏得准这一线时机。
夜空在刹那间变得血红,方圆十丈之内,夜色如火般透明,当扶沧海的眼芒盯向项羽的杀鹿剑时,不由有几分惊异。
但见那剑锋自一点而出,已呈乌云,一匝一匝如电流般的火线沿着这一点剑锋向外扩张,哧哧作响,隐成风雷。
杀鹿剑的确是一把好剑,用于项羽手中更是威力惊人。扶沧海冷眼看着,只感到这空气的每一寸都被它撕裂了一般,带出一股毁灭性的杀意。
杀意很冷,又出现在这森冷的夜空。紧随在项羽身边的四五人都是高手,却禁不住这杀鹿剑所带来的冰寒,打了个寒噤,无不向后退了一步。
扶沧海同样感受到了这股非自然的寒意,然而他不退反进,大大地踏前一步。
他不能退,只能进,虽然他一步踏进,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力,也只能咬牙承受,否则两强相遇,气势一失,自己就会一败涂地。
枪,终于出手,在无奈之下出手。
一杆带着无限杀意的枪,如一段凄美的残虹般跃入空中,乍看上去,活似一条腾驾于九天之上的游龙。
沙石狂卷,风声大作,天空竟在一刹那间变得迷茫……
天变、地乱、风野……仿佛天地风云在瞬息间巨变。
这就是扶沧海的枪,一枪出手,可以惊天动地,可以引得风雷咆哮,更可以让人感受到悲愤的情绪。
三丈、两丈、一丈……
项羽挺立如山的身影若古松般一动不动,风乍起,衣袂飘飘,犹如神仙般飘逸。他的眼芒是那么地锐利,如电闪一般,直到这团风沙逼入了他七尺范围,他的眉然才跳了一跳。
只是一跳,便骤见这夜空之中跃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布至极处,竟然幻化成一个深邃无穷的黑洞。
这绝不是幻像,也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视觉,只有身在局中的扶沧海,才能真正领略到这一剑的精妙。
两条身影在飞旋之中陷入黑洞,随之消失在那片茫茫暗黑之中,电流不断地哧哧闪烁,更有成百上千的火星在衍生变化,在激撞中爆炸。
“滋滋”之声不绝于耳,这是气流撞击所发出的声响。场中每一个人都感受到气流飞蹿,却又觉得这片空间里已成真空,如死一般地静寂万分。
如此诡异的场景,看得旁人目瞪口呆,就在众人眼见着那黑洞愈变愈小时,突然从黑洞极处暴闪出两条如烟花般的异彩,显得是那么烂漫,却又那么恐怖。
地面上的泥石有若飓风飞旋,形成两条围着异彩的柱石,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过后,异彩消失,泥尘俱灭,两道如雕塑般的身影就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谁也看不出刚才的交锋孰胜孰负。项羽的脸上冷漠得近似无情,半晌过后,方冷冷地道:“你能接下本王方才的这一剑,已足以证明你名下无虚。换在平时,本王爱才之心已起,可以放你一马,但斯时斯地,你我已是敌人,就休怪本王无情,请再接本王这一剑!”
剑,已不在,因为扶沧海没有看到杀鹿剑的踪影。
但——剑又无处不在,因为扶沧海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无孔不入的剑意存在。
面对项羽这等如此强大的对手,扶沧海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之中,他已经意识到,项羽的武功之可怕,远在自己估计之上。越是缠斗久了,形势就愈发对自己不利。
他已决定,速战速决,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此时,城阳城方向的上空已是染红了一片,厮杀声纵在数里之外也清晰入耳,扶沧海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幕幕血腥厮杀的场面,同时激发了他心中的无限战意。
他没有马上动,是因为他没有看清项羽的剑出自何方,此时的项羽就在他的身前随便一站,便自然而然地与天地融为一体,与剑共成一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所以他只有等,等项羽的出手。
项羽一脸悠然,可是他同样在心里打量着自己的对手。那一双深邃如苍穹极处的眸子里,透出一股浓烈若酒般的杀意,而他的杀气更如他的剑一般,虽然无形,却无处不在。
在这个乱世,这个江湖,已经很少有人见到项羽的剑法,据说见过他出剑的人,几乎都死了,所以他的剑在人言之中始终显得高深莫测。
但扶沧海懂得,纵算是与项羽交锋百次,自己也休想对他的剑法有更多的了解。这只因为,项羽的剑重意不重形,出手无痕无迹,讲求的是一种简单而又深邃的意境。
这就像真正的书法高手,你可以临摹他的作品,却永远无法模仿到他字里行间的风骨。
风乍起,这是一股莫名而生的风,竟然从项羽的身后涌出,当它旋到项羽身前时,已然变得狂野不羁。
这是剑风,扶沧海的眼睛一亮!
虽然他还是无法看到剑的形,却已经感到了对方出剑的方向,是以他大喝一声,伴着一阵“嗡嗡”之音,枪自指尖而出。
他迎向的是这风中的最前端,风既是剑风,那里就当然是杀鹿剑的剑锋。
然而项羽并未迎前,而是突然向空中飘移,整个人就像是一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流云,悠然地若神仙般飘逸。
就在众人为这种流云之美所感染时,骤然间一声炸响,一道电芒将流云一分为二,拖出如海啸般的杀气,流涌向扶沧海的立身之地。
扶沧海心中一沉,知道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刻,是以眼睛一眨不眨,仿若定住了一般。
那电芒完全以君临天下之势飞扑而来,犹如高山滚石,伴随电芒之后的,是一片流云,犹如一个虚幻的故事般让人看不真实。
“哧……”扶沧海的手一动未动,但他袖中所藏的飞刀已如脱弦之箭般直射向那流云的中心。
同时他的枪出,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与角度正点击在这电芒的最前端。
他已拼尽全力,也许,飞刀就是他所暗藏的最后一道杀机!
纪空手的脸色一片苍白,在烛火的映射下,有一种可怕的森然。
他推窗望着天上的明月,嘴中正祈求着什么。他从不信神,但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这世间真的有神,保佑着扶沧海他们。
虞姬带着无施静立在他的身后,听着他喃喃自语。她一听红颜说纪空手的情绪不佳,便带着无施赶来,因为纪空手一见到无施,总是可以开心地将一切烦恼抛到脑后。
“爹爹,你在干什么?念经吗?”无施睁着大眼睛,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纪空手回过头来,并没有如往常般笑逐颜开,只是蹲下身子,在无施的脸上亲了一口:“爹爹是在祈祷,向上天祈祷。”
“天上有神灵吗?”无施指着天道。
“有,当然有,天上都是一些保佑好人的神灵。”纪空手淡淡笑道。
“那什么人才算是好人呢?”无施天真地问道。
这的确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对呀!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好人呢?纪空手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并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就拿五音先生来说,在纪空手的眼里,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在别人的眼里,或许又是另外一种认为。同样的一个人,或者同样的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眼中,以不同的视角来看问题,就难免会产生不同的看法。
“你记住。”纪空手眼中一亮,轻抚着无施的头道,“一个能够让大多数人说好的人,那就是好人。如果你还不懂,那么,只要你这一生中所做的事情都能问心无愧,你就是好人。”
无施嘻嘻一笑:“爹爹是好人吗?”
“我不知道。”纪空手听着这无忌的童言,心下一片茫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生所做的一切,后人将会如何评价。
飞刀与短枪同时出手,威势确实惊人,如果它们所攻击的目标不是项羽,必定是势在必得。
可惜的是,它们的目标正是项羽。项羽已经看到扶沧海用过一次飞刀,当然对扶沧海的飞刀早有提防。
所以飞刀最终的所向,只有是茫茫空际。
但项羽手中划出的电芒,却对准了扶沧海的枪锋直迎上去。
就在这时,扶沧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笑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诡异,隐隐然已现一丝杀机。
“轰……”两道如锋刃般的气流在高速中形成对撞,磨擦出一溜“滋滋……”的电弧,一切让人眼花缭乱的幻像在瞬间消失。刀与枪再现虚空,以一种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撞击在一点之上。
“叮……”一声清脆的金属之音如歌般响起。
“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迸裂之音。
这是怎么回事?
项羽的心还未动,他的身体已本能地作出了超越人体本身的反应,硬生生地将整个身体向左横移了七寸,就这七寸,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闷哼一声,飞身直退,站稳脚跟之后,这才发现胸前已多了一把飞刀,刀没至柄,所幸离心房还有四寸距离。
项羽喝退了闻声而上的手下,缓缓地抬起头望向扶沧海,却见扶沧海手提断枪,一脸惊诧,似乎不敢相信项羽竟然能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这的确是可以让人致命的一击,扶沧海算定自己不是项羽的对手,是以专门设计了这三尺短枪来对付他。在短枪的枪身中,暗藏了一把飞刀,由一道强弩控制,只要短枪与别的兵器一撞,枪身为之而裂,飞刀便以一种非人力的力道弹射而出,必将起到出其不意的功效。
然而饶是如此,竟然还是让项羽逃出了生天,扶沧海顿时感到了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败局已定,纵然项羽不出手,单凭那几个手下就已经可以奠定一切。
“你太令本王失望了!”项羽看着扶沧海如死灰般的脸冷冷地道。
扶沧海淡淡一笑:“能让你这个独夫民贼死,用任何手段都不为过,可惜的是,竟然让你逃过了此劫。”
项羽的眼中怒火欲喷,咬牙切齿地道:“既然本王不死,只怕有人就会死得很惨!”
“你错了,没有人能杀得了我。”扶沧海情知大势已去,凄然一笑,将手中的断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可——”一声惊呼乍起,两条人影如风般自暗黑中扑出,两道带着弧形的长刀拖着亮丽的刀芒,卷起一地沙尘向这边冲来。
杀气随之弥漫了整个空间,刀风更是激得每个人脸上都如针刺一般。
刀尚在数丈之外,那剽悍无匹的霸气已如一道深深的烙印,烙入了每一个人的意识之中。
“可惜……车兄……你来晚了……”扶沧海说完这句话,口中喷出一道血雾,直冲虚空,那血若雨点般坠落,宛如点点梅花般凄美。
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而死,是因为南海长枪世家的名头不能因他而堕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杀掉南海长枪世家的传人,除了他自己!
车侯与车云峰赶到,正好挽住了扶沧海摇摇欲倒的身体。车侯是个大行家,一眼便看出扶沧海所选择刺入的部位正是致命伤,就是神仙在世亦是无力回天。
“你又何苦呢?”车侯伸出手来,缓缓地替他合上未瞑的眼睛,柔声道。
在他的心里,却已充满了无限的愁苦与悲愤,虽然他比扶沧海大了十数岁,但这两年来两人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已结下了不下于兄弟之情的深厚友谊。
车侯缓缓地将扶沧海放在地上,缓缓地将手中的长刀横于胸前,突然转过身来,面对项羽等人,怒目圆瞪:“有种的就放马过来!”
愤怒中的车侯犹如一尊煞神,浑身上下燃烧着一股让人生畏的战意。他已无所求,只求杀得眼前一二个敌人,为自己的战友报仇。他更不畏死,生死对他来说,已不重要。
“啪啪……”项羽忍着伤痛,拍了拍手,“你就是西域龟宗当今的宗主车侯?”
车侯冷眼扫了他一眼:“老子就是,你莫非就是小儿项羽?”
项羽淡淡一笑,道:“开口骂人,只怕不是一个堂堂宗主所为吧?”
车侯一时气大,怒骂道:“老子操你祖宗!”
项羽脸色一变,半晌才平静下来:“你可以骂本王,但本王有几句话也请你务必听进去。”
车侯一怔,冷然道:“有屁就放!”
项羽笑了笑:“你身为西域龟宗的宗主,不把门派发扬光大,却为了五音先生的一句话就步入中原,插手中原纷争,这是否是因小失大?到如今,西域龟宗又因你个人而即将遭到灭门之祸,这是否值得?”他眼见车侯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顿,接着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愿意听下去,本王倒有一条明路指给你。”
车侯的语气平缓了一下,道:“哦,这我倒想听听!”
项羽听他不再以“老子”自居,知有了回旋的余地,侃侃而谈:“西域龟宗最擅长的就是土木机关,用于城防,竟然以数万人马与我数十万大军抗衡达半月之久,足见阁下的技艺之高明。假如你能为本王所用,一旦天下大定,本王不仅可以让你封侯拜相,甚至可以让你的西域龟宗成为江湖上仅次于我流云斋的第二大门派。这样一来,于个人,于门派,都是最好的结果,车宗主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车侯淡淡地道:“假如我不听呢?”
项羽笑了起来:“那你就是目光短浅,殊无远见,比起你这个儿子来,可就差得远了。”
车侯浑身一震,缓缓回头,目光如电般望向车云峰,冷然道:“这么说来,你与这位姓项的早有勾结?”
车云峰心中一惊,退了一步:“孩儿这也是为了爹爹好!”
“怪不得,怪不得!”车侯喃喃而语,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我一直怀疑我们当中有奸细,想不到竟是你这个逆——子!”
他说到“逆”字时,刀光一现,竟然将车云峰的头颅旋飞半空。
项羽等人无不吃惊,全没想到车侯心肠竟然如此强硬,杀起儿子来也毫不手软。
车侯悲愤地大笑起来,良久方止:“姓项的,告诉你吧,我为了五音先生步入中原,为的是一个‘义’字;我为了五音先生之托而遭灭门,为的是一个‘忠’字。忠义二字,又岂是你这小儿能够理解的?像你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之徒,纵是生,亦不如我辈死了快活!”
他说得痛快淋漓,将项羽的脸色说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竟是狼狈不堪。然后,他深深地看了扶沧海一眼,长叹一声,道:“兄弟,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呀!”
话音一落,白光又现,车侯已自刎身亡。
面对如此变故,众人无不惊呆。项羽良久之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真正是有血性的汉子,可惜,竟不能为本王所用。”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吩咐手下以国士厚葬。
“这一位呢?”一名手下指着车云峰的尸身道。
“他也配?”项羽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这种人只配喂鹰喂狗!”
他的话刚一落音,猛然听得城阳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声:“城破了,城破了!”
城阳破城的消息传来,纪空手大叫一声,当即晕倒。
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他只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愁苦。睁开眼来,红颜、虞姬等人与张良、龙赓俱在床前守候,脸上无不露出关切之色。
“有劳各位担心了。”纪空手刚刚开口,热泪便夺眶而出。
红颜知他重情重义,柔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哀痛,而是应该想想如何为车叔、扶兄以及那两千余名兄弟报仇!”
纪空手猛打一个激灵,头脑顿时清醒起来:“诚如你所言,此仇不报,我纪空手何以为人?”
他强打精神,勉力坐了起来:“城阳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红颜统领知音亭,消息最是灵通,当下黯然道:“城阳一破,只有田横带着五百死士逃出,至今下落不明,其余人等无一幸免。”
纪空手咬牙道:“项羽呢?”
“项羽破了城阳,即班师回楚,据说他身遭重创,暂时还没有向关中进兵的打算。”红颜道。
“他不向关中进兵,我还想出兵关中找他呢!”纪空手恨恨地道。
张良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眉头一皱,劝道:“公子若是这般想,不仅大仇难报,只怕还会有负先生重托,更负天下百姓!”
纪空手怔了一怔,看到张良眼中显露的焦虑之色,头脑顿时清醒起来。
虽然他在军事上不及张良,治国上比不上萧何,但他一向有统揽全局之才,又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当然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十分清楚当今天下的时势,更明白汉军攻下关中之后就按兵不动的原因,这只因为,汉军所面对的,将是西楚霸王项羽从来不败的军队,还要提防韩信的数十万江淮军的虎视眈眈。
他的心下踌躇起来,然而,车侯、扶沧海都是他的患难之交,一向情深义重,若是不能为他们报仇,他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在天之灵?
张良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而道:“真正杀害车侯、扶沧海的人不是项羽,只要公子静下心来想一想,答案不说自明。”
他这一句话惊住了在座的每一个人,纪空手纵是智计多端,心思缜密,一时间也未能明白张良话中所指。
张良道:“城阳之败在于当初我们的失算,就连我也算漏了一人。公子试想,以项羽飞横跋扈的秉性,一旦闻听关中被破的消息,哪里还能按兵不动?然而事实上他却置关中而不顾,围攻城阳,这岂非太过反常?”
纪空手心中一直有这种疑惑,点头道:“这的确有违此人的本性。”
张良淡淡地道:“据我所知,当初项羽确有救援关中之意,不过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范增,正是范增看到了救援关中的弊端,是以才劝说项羽留在了齐国。”
纪空手的心里顿时明亮起来,道:“要杀范增,谈何容易?项羽既拜范增为亚父,正是将他当作了左臂右膀。”
“为个人计,为天下计,范增都是必杀之人。”张良的眉间一动,隐然闪现出一丝杀气,“楚汉相争,在于斗智不斗力,只要去掉项羽真正的智囊,无异于断了他的一条手臂。”
他当即叙说了范增在西楚军中的重要性,并且列举了范增出谋划策所取得成功的各个范例,听得纪空手霍然动容。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启程。”纪空手不想假手于他人,决定亲自动手。
龙赓摇了摇头:“公子旧伤未愈,不宜车马劳顿,此事还是交给我吧。”
纪空手望了他一眼,深知龙赓沉默如金,既然开口应承此事,已有了七分把握。而且,龙赓的剑术几近通神的地步,纵然不能行刺成功,当可自保全身而退。
张良却道:“此刻行刺范增,时机未到。各位细想,范增既是项羽的重要谋臣,身边的戒备必定森严,我们又岂能仿效莽夫逞一时之勇?”
纪空手是何等聪明之人,闻音而知其意,点了点头:“莫非你已有了妙计?”
张良淡淡地道:“妙计倒算不上,不过是‘离间’二字。”
“好!”纪空手一拍手道,“杀人不见血,那就有劳了!”
“我不行。”张良神秘地一笑,“但你行。”
纪空手一愕,顿时醒悟过来:“果真是这个理,我竟然忘了我此刻的身份了。”
两人似谈玄机般地一问一答,听得众人如坠云雾之中。
长夜漫漫,苍穹尽墨,谁又能读懂黑暗之中所蕴藏的未知玄理?
关中三年免赋的消息,如一粒火种撒向关中,撒向巴、蜀、汉中三郡,并在短时间内闹得天下沸沸扬扬,无论是地主豪绅,还是贫民商贾,无不拍手称快。
当时天下百姓经过很长时间的暴秦苛政,心中积怨颇深,骤然听得天底下还有免赋这样的好事,而且一免就是三年,无不心向往之。更有汉王以德政治理巴、蜀、汉中三郡之事早已传播开来,一时之间,关中一地热闹起来,竟在半月之内新增人丁达百万之众。
这一切都被纪空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所喜的并非是关中一地的繁华,而是民心所向,楚汉争霸虽然还没有真正地动起一刀一枪,但在政治上,纪空手已明显占到了上风。
汉历三年三月,在关中门户武关城外的一条古驿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牛车马车连绵不断,人流熙熙攘攘。樊哙身为大汉军的先锋官,坐镇武关,既有保一地平安之责,同时也不忘自己身负北上伐楚之重任,是以,亲自坐守城门之上,时刻警惕着人流动向,以防不测。
受命先锋一职,这原本是樊哙心中所不敢想象之事,当日他助吕翥谋害刘邦,犯下的是谋逆大罪,虽说是吕翥以药物要挟,但于理于法,自己终究难逃一死。谁曾想刘邦竟能冰释前嫌,既往不咎,反而对自己委以重任,这的确让樊哙心生士为知已者死的念头。
所以他受命先锋之后,尽心尽职,骁勇异常,屡建战功,成为大汉军不可多得的一代名将,他却不知,若真是以刘邦睚眦必报的本性,又岂能容他这样的谋逆之臣,只是此刘邦已非彼刘邦,才成就了他的名将风范。
樊哙望着城上城下自己的军队,心里不由有三分得意,他任先锋后,一向讲究军纪严明,赏罚分明,为了打造一支这样的铁军,他简直是呕心沥血,与兵同吃,与兵同寝,不敢有一丝的懈怠,最终才有此成就,回想起来,自己也确实不易。
他兀自想着,陡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之声,循声望去,但见古驿道上漫起一片黄沙,十几骑人马在沙尘中时隐时现,来势甚疾。
樊哙心中一怔:“自平定关中以来,楚汉相对平静了七八个月,虽然谁都明白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平静,平静的背后却孕育着风暴的来临,可是,谁又想得到风暴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呢?”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并非全无根据,自项羽还师回楚之后,为了避免发生无谓的争端,楚汉两军自边界各退百里,从而在边界地带形成一段距离的军事真空,这七八个月来,樊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在自己的眼皮之下纵马驰骋。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这一支不知身份的马队,在他的身后,三名侍卫正各执令旗,等候着他发号施令。
城下的百姓骤闻变故,已是乱作一团,纷纷向驿道两边闪避,任由这十余骑从中窜行。
但樊哙已然看出,这些人不过是一帮逃者,正遭到楚军的追杀,只是眼见距武关近了,追兵才不敢继续跟来,停在数里外的那片密林。
“传令下去!”樊哙显得异常镇定,在情况未明之下,当机立断,“命张将军率一队人马赶到密林,观察楚军动向,没有接到本将军的命令,不准出击,命鲜于将军率一队人马拦截住这十余人众,未明身份之前,不许他们进入武关,命侯将军率其余各部,作好战斗准备,随时应付异常情况!”
此令一下,三军俱动,樊哙看着令旗飞舞,十分满意自己手下的反应。
他如此细微谨慎,并非是小题大做之举。虽说边境太平,但楚汉争霸,乃是大势所趋,他身为前线的最高统帅,肩负守卫之职,容不得半点大意。
眼见鲜于恨乐率数百军士截住了那帮人,樊哙的心里犹在纳闷:“这些人究竟是谁?何以竟遭到楚军的追杀?”
鲜于恨乐是樊哙麾下一员骁将,未从军前,也是巴郡断水月派的嫡系传人,刀法精湛,屡立战功,颇得樊哙器重,他接令之后,虽觉得樊哙此令有点杀鸡用牛刀之意,但他没有打任何折扣,将那帮人截在距城门半里处的驿道上。
“在下乃汉军先锋樊将军麾下鲜于恨乐,奉命相迎诸位,只是此处乃关防重地,盘查乃理所当然之事,若有得罪,还请海涵!”鲜于恨乐双手抱拳,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既不得罪于人,也没忘了职责所在。
那群人俱是一脸风尘,衣衫上沾染血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听了鲜于恨乐的话,无不舒缓了一口长气,其中一人抱拳道:“原来是鲜于将军,久仰大名,在下姓金名错,乃是大齐旧将!”
他此言一出,鲜于恨乐心中惊道:“此人竟是田横的手下,早听说城阳一破,田横率五百死士突围而去,便已下落不明,想不到他们竟到了武关!”
当下不敢怠慢,脸上带笑道:“田大将军以数万人马抗楚,与项羽数十万人马周旋数月,这等义举,天下尽闻,末将钦佩已久,无奈难得一见,引为憾事!”
“要见我一面又有何难?”一个声音如惊雷般炸响,惊得鲜于恨乐神情一呆。
他循声望去,只见这群人的中央簇拥着一位年过三旬的汉子,鬓角处已见白发,略有沧桑之意,但双目不怒而威,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度。
鲜于恨乐心中一凛,试探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
“不错,在下正是大齐军的统帅田横!”那人说话颇有一股傲然之气,然而话锋一转,长叹一声:“可恨的是,纵是英雄,亦是末路,今日杀开一条血路,就是为了投奔汉王而来!”
鲜于恨乐顿时肃然起敬,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西楚军敢公然越界,追杀到这里来了!”
田横叹息一声:“随田某前来的共是五百名死士,化整为零,乔装打扮,原以为可以安全地进入关中,谁曾想眼见要到武关了,竟然被西楚军发现了行踪,一路追杀而来,就只剩下身边这十几个了,唉……”
鲜于恨乐也为之而叹:“这也是天降劫难于将军,不过,凡事还是想开些为好!不幸中的万幸是将军得以全身而退,总算是老天爷还没有瞎眼吧!”
他大手一扬,正要当先引路,却听得三声炮响自密林处响起,伴着一阵呐喊声,张余所率的大汉军竟然与西楚军交起手来。
樊哙自城楼上而望,眼见张余的军队竟然敌不住西楚军的攻势,且战且退,不由心中一沉。
他隐隐觉得事态的发展有些反常,并不像他事先所预料的那般简单,他既然严令张余不准贸然出击,那么只能说明是西楚军先行点燃了战火,由不得张余置身事外。
如此说来,西楚军竟是有备而来。
樊哙想及此处,心中已是凛然,当即传令:“三军作好战斗准备!”
他话音刚落,骤听得城门下一片骚乱,百姓纷纷涌入城门,军士仓促之间,竟然阻挡不了。
“要糟!”樊哙心中“咯噔”一下,再也坐不住了,带着自己的一帮亲卫匆匆走下城楼。
“关闭城门!”
眼见形势大乱,樊哙当机立断喝道。虽然城外还有他的两标军马,但一旦西楚军趁势追击,武关就有失守之虞,武关一失,则关中危矣,樊哙无论如何都担负不起这个责任。